博物學的浪漫,在科學與藝術之間丨展卷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1-05-05 15:19
本書從文化角度講述維多利亞時代博物浪漫史,將維多利亞博物學置於科學與文學的雙重語境之中加以考察,探究其中的張力和美;關注博物學的影響力如何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探討它如何塑造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的態度和觀念。
《維多利亞博物浪漫》[美]林恩·梅里爾 著 張曉天譯(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作者:林恩·梅里爾(Lynn L. Merrill),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維多利亞文學。
譯者:張曉天,北京大學哲學系哲學學士、碩士,目前博士在讀,研究領域包括西方博物學史與科學技術史、現象學技術哲學。
本文為《維多利亞博物浪漫》一書的譯後記,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前往“返樸”,點擊文末“原文鏈接”可購買此書。點擊“在看”並發表您的感想至留言區,截至2021年5月9日中午12點,我們會選出1條留言,贈書一本。
撰文丨張曉天
維多利亞時代堪稱博物學的黃金時代。人們對自然的觀念在這一時期發生改變,對珍奇性的尊奉和對精細性的迷戀形成了一種博物狂熱,並在語言和社會行為層面深刻地影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維多利亞博物浪漫》正是這樣一本從文化角度講述維多利亞時代博物浪漫史的書,它將維多利亞博物學置於科學與文學的雙重語境之中加以考察,並探究其中的張力和美。
在我看來,博物浪漫是一個妙詞。這個短語最早出自戈斯的《博物浪漫》一書,光是標題本身就足以引發無限的浮想。可博物學為什麼是浪漫的?博物浪漫又到底意味着什麼?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就不得不提到一個在本書中頻繁出現的詞:引人浮想(evocative)。這種浮想是被“喚起”的,它首先是感性經驗。無論是大自然廣袤的豐富、細節的複雜,還是生命本身的自發性,這些東西在呈現給我們的時候,一定是通過某些感官體驗才能被感知:色彩、形態、氣味、聲音、觸感,甚至味蕾的體驗。視覺在這其中佔據最首要的地位。自然是實在的、具體的、可感的,它不是任何空想出來的理念和形式,而是它的存在本身就不斷喚起人們的情緒和聯想。這正是強烈吸引力的根源。自然構建了一些神秘和感性,也構建了我們對這份珍奇的熱愛與求知。
我們對於自然的認識首先是個人的、情感層面的:探索發現的驚奇與歡欣,收藏佔有的幸福和滿足,對尚未揭示的自然世界的好奇還有敬畏。博物學吸引着人們的想象,並在其中安置了浪漫。戈斯在《博物浪漫》中直白地宣稱,他的意圖正是“試圖以美學的方式呈現博物學”。自然被細密地審視,博物愛好者每個人都能獲得參與其中的快樂。
然而浪漫的內涵還不止於此。維多利亞博物學與同時代的文化藝術之間也有着密切的聯繫。19世紀詩人波德萊爾對同時期浪漫主義的表述是:“浪漫主義既不是隨興的取材,也不是強調完全的精確,而是位於兩者的中間點,隨着感覺而走。”梅里爾在《維多利亞博物浪漫》一書中呈現的博物學也恰恰具有這種“中間點”的特質。博物學處於科學和藝術之間,它接觸自然的方式對這兩種文化兼有涉及:它既像科學一樣強調識別和記錄的精細性,拉丁術語和定量測量與最新、最詳細、最嚴格的分類框架緊密相連;它又像藝術一樣形成全景圖式的作品,形成一種帶有修辭特質的沉浸式體驗。科學研究普遍規律和系統性簡化,文學探討個別性和多重意義的可能,博物學兼而有之。博物學家所關注的範疇的一端是客觀的物質事實,另一端是主觀的情緒回應。就像《不列顛博物學家:一部社會史》的作者艾倫所指出的那樣,觀察自然物這個行為包含了貫穿科學的強大美學元素,正是這種雙重特徵解釋了人對自然的痴迷。
要理解維多利亞時代博物學的本質特徵和其特殊的敍事,我們還必須理解博物的自然和當時一般而言的自然概念之間的差異,理解它與那種作為美麗景觀的自然和投射在詩意辭藻之中的自然形象的差異。對博物學家來説,自然如其所是,這本身就是一種美。哪怕是在一般人眼中怪誕和醜陋、平庸或渺小的自然物,一條線蟲,一棵野草,在博物愛好者的眼裏也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奇思。
梅里爾指出,博物學敍事最鮮明的特徵之一就是精細性(particularity)。這裏,我思索再三,並沒有採用通常的翻譯將它寫為“特殊性”,因為當梅里爾反覆使用這個詞來刻畫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對細節的非凡敏感時,它最強烈的含義已經不僅僅是特殊或特定(particular)這麼簡單,而更多的是讓這份特殊得以實現的那些精密具體的自然細節。即便過分強調精確會失去一些朦朧的意象,即便追求細微的極致也帶來對還原論的一些弊端的隱憂,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付諸博物實踐的熱忱依然持續而激昂。這其中的矛盾張力同樣也是爭議的焦點。
另一個博物學敍事的特徵是經驗主義的超越性。歷史研究不可避免要涉及維多利亞時代歐洲社會的宗教背景。洪堡説“對自然物的凝思是激起對自然的純粹的愛的方式”。重視直接的個人觀察是一種近乎執着的經驗主義方法,而自然神學將這種執着、這種“純粹的愛”上升到教化層面,為體量巨大的博物學提供了合適的道德框架。博物學意味着觀察和啓示,於是瞭解自然的志趣變成了一種既是經驗的又超越經驗的事情。它是勤懇的浪漫,是虔敬的實用,形成了一種跨越階級的信條。
本書的十章可以被大致分為兩個部分。前五章更接近於專題概論,分別是博物的積極力量、文化的表現形式、語言和敍事、科學語境和兩種文化以及博物館和顯微鏡:精細性和全景圖;後五章則詳細展開,依次講述維多利亞時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或團體的故事:巴勒斯和拉斯金、拉斐爾前派、戈斯、金斯萊和米勒。其中,第一章既是引言,也是一個綜述。
梅里爾的觀點是:博物學一旦普及,就會具有力量。《維多利亞博物浪漫》整本書其實正是為博物學的積極力量所作的傳記。梅里爾把博物學與科學之間的關係形容成一種“有絲分裂”:在19世紀以前,對自然的研究尚未被徹底分割成各種專業領域,而維多利亞時代則見證了專職研究和專業學科的產生,劍橋運動建立科學學院,英國科學促進會於1831年成立……在這樣的時代進程裏,本該與現代意義上的自然科學平行的博物學,卻往往被科學史和文學史研究所忽視,或是被扁平地記述為一種社會現象。
本書要展現的是19世紀博物學的宏大流行:從帝國研究到世俗風尚,從皇家植物園、海軍遠征和帝國博覽會到家族網絡、海濱採集和私人田野聚會的組織形式,從物種名錄圖鑑、標本櫥櫃和旅行日誌到繪畫、花語、詩歌寫作這些藝術表現手法。本書關注博物學的影響力如何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探討它如何塑造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的態度和觀念。
更重要的是,博物學是審美科學。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的力量絕不僅僅是發現科學規律的那樣一種智識力量,更包含一種強烈的鑑賞力。博物學是有情的。它是科學和鑑賞的交融,是人與自然之間的故事。作為譯者,我在翻譯本書引用的大量博物文段的時候,也常常被博物敍事的感染力所震撼。麥吉利夫雷響尾蛇號的密林穿越,稀疏零落的日光照落無人之境,只偶有鸚鵡飛過的尖鋭鳴音。達爾文在巴塔哥尼亞所見的駱駝和牧羣,天地貼近,莽荒蒼涼連在一起。志留紀腐朽的地層充滿殘骸,淤泥傾覆,多少生物追尋着本能,一個世代掩蓋另一個世代。甚至是戈斯從顯微鏡下觀察到的,被裹挾在這麼微小空間裏的水螅的微光。所有情緒倏尓變成人與自然力量的相遇,自然與人類的維度互相照應,還涉及包圍整個世界的兩個宏大而基本的表象——空間和時間。我們以考究的態度審視自然,但仍然被它所感動。這正是博物學最原始的力量,立體而鮮活。
博物審美充滿了辯證:細節與全景,靜止與流變,豐富與珍奇。而在這一切之中,浪漫其實來自於關切:博物學探尋自然的秩序,認清自然的限度,思考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又談何浪漫呢。當現代性的種種問題使人們反思純粹科學的徑路,當自然興趣重新回到公眾的生活視野中,這種“浪漫”的博物史研究就不僅具有學術方面的價值,還有着更為廣泛的社會文化和科普教育意義。對於熱愛博物學的人來説,重要的是回到感官本身,回到與自然的直接接觸本身,回到那種包容和開放中去。博物浪漫,正是好好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