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曾經早起拼命的青年,不再想努力的時候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5-06 21:14
好像,總有長輩嫌年輕人起得不夠早。
好像,我們從小,都被灌輸要早起的理念。
又是“一日之計在於晨”,又是“早鳥食蟲”,又是“魯迅先生在課桌上刻了個早”,諸如此類。
早起才勤奮,才是好孩子——好像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我初上小學時,學校就在本新村,不用早起,便能走到;後來搬了家,臨時要轉學安插,去了一個遠地的小學,離我家六公里之遙,以至於我早早地學會了騎車,每天早上穿過無錫城區,放學再穿過無錫城區回家。
那時節,小學每天7點15早讀課,7點30班會,7點45開始上第一節課。我又怕遇到自行車拖鏈、忽然漏氣、中途修路得繞彎等事,總是六點半從自家出門。冬日裏六點半出門,六點到家,兩頭不見太陽。
現在想起來,支撐着我這樣每天早起的,大概是“想當個好孩子”的年頭。以及,周圍都在説,“考個好中學,就不用起那麼早了”。
有個指望在前面,就覺得,挺好:
將來,總還有個能睡到自然醒的時候。
再便是,小時候總被年長者如此指導:
“小孩體力好,不用睡。”
“小孩哪會餓,就是饞。”
“小孩一盆火,不怕冷。”
“小孩懂啥難過?”
如此這般,我也自然覺得:孩子嘛,年輕嘛,怎麼折騰都行。
上了中學,許多長輩們也哄我,“中學吃點苦就苦了,大學就輕鬆了!”“人生難得幾回搏!”——現在想來,説這些話的大人們,不止一位並沒上過大學;他們對大學生活,怕也是道聽途説。
高中時,學了某篇課文後,我在我們班偶爾會説句玩笑話。每次老師倡導我們苦拼之後出門去,我伸個懶腰,道:
“然則何時而樂耶?”
那會兒的快樂還很簡單,就是指望能做點自己的事,以及,睡到自然醒。
畢竟那會兒,週一六點得起,倒推得週日晚上九點多十點的球賽都沒法看。躺在牀上,睡不着時還惴惴不安:現在睡不足,明早起不來怎麼辦?
大概,樂,也無非是能睡個自然醒的覺吧。
我高中時暑假,在外婆家過。
外婆早起,我起得晚,還覺得慚愧;我外婆倒覺得很自然,説小孩覺多,老人覺少;説小孩子長身體,就該吃好睡好。
那時我才知道,敢情不是我貪吃好睡,不是我懶惰成性,只是天然如此:年輕人覺就是稍微多些。
可惜,也只有我外婆這麼説。
同時期,周圍的論調大概都是:不趕早,就是懶!
然後,到大學了。
剛上大學的諸位,一定多少經歷過類似情景:
前一天晚上想睡,但捨不得;宿舍關燈卧談,不小心就過了睡點。
次日,比如説,八點的課;醒來發現七點半,想再睡個十分鐘吧,一不小心睡了一刻鐘;又掙扎了一會兒,尋思五分鐘內起來梳洗完去上課,拖了十分鐘。再找一下課本什麼的,好,已經遲到了,一橫心,“索性第一節課不去了,第二節課再説吧……”
偶爾也抱怨:“都説大學就輕鬆了——也不輕鬆啊?都説大學就是玩——也不是啊!”
“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那會兒聽已工作的人説笑話,“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後者我知道是奢望,但居然與前者並列,反過來説明,人哪怕畢了業工作了,也沒有“睡到自然醒”的機會了?
於是多少覺得彆扭:
自小到大,都是在趕個早:但趕來趕去,又圖個什麼呢?
小時候總有個指望:“過了這個坎,就能休息了。”小學盼中學,中學盼大學,大學盼畢業。每個階段,都有無數疑似過來人在兩邊誘哄。一邊在身後説要努力,要趕早;一邊在身前説:過了這坎就好了!
真的好了嗎?
發現這種指望破滅時,人是容易積極性受挫的。
我自己做自由職業,試過各種時差。以前寫過許多次:通宵到五點半,穿厚實了出門,摸黑買第一屜大包子,買還燙手的豆漿,買煎餅、雞蛋餅、蘿蔔絲餅,買菜粥,消消停停吃完,天開始放亮,車水馬龍逐漸響起來。
我早起過,晚睡過,通宵過。知道任何時候起來,都不算最早:總有人比你早,在勤苦忙碌着。
早起並不值得吹噓。大多數炫耀早起的人,都得結合他前一天幾點睡的才算數。
我現在不用上班,但還是能保持每天七點多起——三年前季節性情緒失調時,甚至可以五點多起。
倒不是我多勤快,而是我知道,早點幹完活,就能早點玩耍。是這點念想,支撐着我早起。
如果告訴我“無論你多早,最後都是同一個點晚收工”,估計我也沒興趣早起了。
人活着得有點指望啊。
無利不起早這説法,算是帶點貶義了,但連利都不給人的話,憑什麼早起呢?
年輕人都是一路被哄着早起過來的,他們得到什麼了呢?
剛才説到“然則何時而樂耶?”
范仲淹是個極有覺悟的人,超脱低級趣味的人,都已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了。
但他也寫過這麼段: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
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
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
小孩老年不提了,中間這些青年時光最珍貴,還要將浮名牽繫麼?
説到早起,李商隱有首詩就這題目,《早起》。
“風露澹清晨,簾間獨起人。
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
獨早起,看鶯花春景,好。
但這究竟是誰的春天呢?
黃庭堅後來借了這意思,寫了另一句:
春入鶯花空自笑,秋成梨棗為誰攀。
我覺得,那些辛苦過、努力過、每天早起勤奮過,最後茫然若失,逐漸不想努力的青年,其怨悵之處,都在這四個字上:
空自,為誰?
更直白一點:
一直在辛苦,“然則何時而樂耶?”
説是大好春光,但這到底是誰的春天?
空自努力,又是為誰?
當這幾個答案沒有確實着落時,一直催早起的長輩們,就別怨怪青年們不想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