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圍攻張藝謀?_風聞
影探-影探官方账号-美日韩剧资深鉴赏员,电影专业老司机2021-05-07 13:57
作者| 香蕉姐
來源| 影探
2002年,電影《英雄》上映。
跟美國的激烈追捧相比,國內評論界也很激烈——激烈的批評。
“華麗、空洞,體現了張藝謀的宏大癖,以及精神世界的極度貧乏”;
“投機分子張藝謀模仿《卧虎藏龍》,投西方所好,透露了他匠人的小聰明和農民的狡黠”。
説來有意思,不管日後他被捧得多高,這樣的批評始終伴隨着他。
最近《懸崖之上》上映,國師的功底還在,熱度持續不減。

每位成功的導演都有他的黃金時代,也困囿於他的時代。
1979年,“出身不好”又超齡的張藝謀,無比珍惜北影的入學機會,
追趕着北京高幹子弟、電影世家精英從小耳濡目染,而他難以企及的高度和視野。
42年過去了,71歲的他還保持奔跑的姿態,追趕着年輕人的步伐。
我們又何敢不謙遜,去重拾一代老電影人的堅守,尤其在這樣一個亂象叢生的年代。
當撥開歷史的迷霧,丟下輿論的枷鎖,仔細觀察這位洗盡鉛華的老導演,會發現有一種精神至死不渝——浪漫英雄主義。
紅
“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一個熱血沸騰的年代。一羣人,一批人,表達出來的對中國社會、政治和未來的思考,鋒芒畢露、深沉熱烈,相當震撼……”

不論我們什麼時候討論第五代,都繞不開他們輝煌的80年代。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厚積薄發的年代,那是一個鋒芒畢露、熱血沸騰的年代。
形容那個年代最好的色彩,無疑是張藝謀極富盛名的色彩——
紅。
濃烈、熱豔、張狂。
熱血、反抗、殺戮、生機。

他所欽佩的“尖鋭的時代性和深沉的力量”,也呈現在了他早期電影中。
《大紅燈籠高高掛》裏。
一棟棟死氣沉沉、灰暗破敗的院樓,象徵腐朽的封建禮教。
影片裏那位“老爺”,從未出現正臉,卻無處不在,象徵威嚴的父權。
畫幅中,建築常常把人擠壓得只剩一角。

權力與秩序,通過不斷的點燈、關燈來彰顯。
死去的三姨太徹夜亮起的大紅燈籠,成了最決絕的反抗。


張藝謀選中了鞏俐,鞏俐幾乎代表了他早期作品的風格。
地母一般的女性,健康、包容、母性,掩飾不住的勃勃生機。
鞏俐的角色形象,又如飛翔的鴿子,純真、善良,代表生命真實的慾望,倔強地反抗着一切不公與壓制。
《菊豆》裏。
紅,代表被壓抑的慾望,熱烈的歡愉。

紅,如果被仇恨利用,便成了血腥的殺戮。

在那個年代,張揚的畫面,醒目的色彩,具有強悍的穿透力,直接擊中時代悲苦的核。
成功的導演,一定程度上都是時代的產物,時代不再,英雄不復。
《英雄》之後,張藝謀陷入“空有形式,沒有內核”的爭議中。
如果把“形式”比作箭矢,“內容”是靶子。
張藝謀上一代的經驗和理想,再也不是主流,他電影裏的形式,射不中靶心了。這不是他能左右的。
在《張藝謀的作業》這本訪談筆記裏,作者談到:
“在當年需要英雄的時候,一種不妥協的、創新的、不管不顧的姿態獲得了超過應得的肯定,
之後張藝謀成為批評的焦點,動輒得咎,也是因為在風口浪尖上,時代也需要對成氣候者的討伐,
這大概同樣是無需徵得個人同意的、磅礴的、焦慮的需求。一譽一彈,來自同一炮口,區別不過是,放的是禮花,或者炮彈。”
但仔細想想,當年輝煌的第五代,在往後的二三十年裏,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勤勤懇懇拍電影,還能不時冒出幾部佳作的,除了張藝謀,還有誰?
藍
電影《英雄》,一共有紅藍白綠四個主色調,代表無名與秦王猜測的四個版本,四種情緒色彩。
紅色暗示情感糾葛;藍則代表理想、大義——為了刺秦大任,甘願犧牲自己,成為墊腳石。

後來很多人批評張藝謀的電影,“只見集體,不見個人”。
但張藝謀電影裏的“家國情懷”“集體主義”,烙刻着時代的印記,也帶有他個人的生活經驗。
它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是民族和傳統的一部分,這個根兒你斷不了。
我們慣會造英雄,當英雄遲暮,我們又急於推翻他,連同他的精神遺產……
但我們怎能摒棄父輩留下的精神遺產。
那一代人身上有光,有信仰,有執著,有堅忍,有大義。

我們今天處於一個怎樣的階段呢?
西方價值觀漸漸不適用於今天的社會,傳統道德觀又被我們早早地拋棄,人們的精神世界處於一個彷徨的十字路口,該不該上車,該上哪輛車,這是個問題。
我們今天的影視環境是怎樣的呢?
商業、功利、浮躁,褻瀆多於熱愛,糟蹋大於發展。
也許在今天的人看來,熱愛算個屁,能當飯吃嗎,發展幹什麼,跟我沒關係。
自私、利己、貪婪,泯滅良心,放棄底線,都沒關係,只要能撈金。
於是,有的人開始墮落,有的人已經晚節不保,有的人還在如老黃牛一般默默耕耘,他成功了,他獲得了後輩的尊敬。
人們問他,你為什麼那麼高產啊,70歲了,還有那麼旺盛的生命力?
也有人問,你為什麼不選擇十年磨一劍,五年磨一劍,好好磨一部作品?
張藝謀説“我閒不住啊”“從不愛惜羽毛,也不裝大師”。
一個拍起電影來,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平時除了拍電影、宣傳電影,其餘活動一概不參加,效率極高,精力極旺盛的人,他讓他五年做一件事,他也做不到啊。
在採訪中,他期望幾十年後人們這麼評價他:
“這個人沒有什麼複雜的想法,他就是一個老老實實拍電影的人。”
勤勤懇懇,俯首甘為孺子牛,他有個最樸素的信義:“你(做事)不能對不起別人。”

小到一個劇組的場工,期待跟了張藝謀能漲工資,演員演了他的戲,期待事業能更上一層樓,他不敢辜負別人。
這就是命,他是勞碌命。
所以跟着開幕式團隊開了一次策劃會後,此前質疑張藝謀的陳丹青變了。
他在媒體面前力挺張藝謀,稱除了張藝謀,中國找不出第二個更適合的總導演人選。
在紀錄片《張藝謀的2008》的豆瓣頁面上,有條熱門評論:
“他是中國電影的農民,註定受累勞碌命。得到巨大的聲譽,也揹負巨大的罵名。在影像田裏辛勤耕作,一抬頭才發現自己被稱為‘國師’。”
“最後點火成功,《鄉村騎士》的音樂適時想起,張藝謀説出那句擲地有聲的話:‘你一生可以拍很多電影,你一生只有一次奧運會。’”
“我們為永遠自由的婁燁吶喊的同時,也請為不自由的張藝謀鼓掌。”

白
想用“白色”,形容老謀子洗盡鉛華,對電影依然葆有純粹的熱愛。
王朔曾評價張藝謀:他要拍不成電影,會痛苦而死。
這兩年《一秒鐘》《懸崖之上》接連上映,很多人感慨:
“老謀子還是愛電影的啊。”
一位導演到底是把電影當生意,當名利的角鬥場,當炫耀的工具,還是當作一輩子堅持的熱愛,不用問不用想,從他的電影裏就看出。
電影《一秒鐘》,你知道它有不少問題,可當人們託着膠片,像託着他們也不知道的珍寶,眼神純粹,動作虔誠,你還是會被這份“熱愛”打動。

關於熱愛,不是一秒鐘,而是一輩子。
“再重逢,一秒鐘,須臾即永恆。浮雲落日訴平生,一幀幀光陰。再相擁,一秒鐘,回憶定終生。遊子故人晚來風,滿月杯酒中。”
青年時代喜歡上攝影,不顧一切投入其中,攝影讓他破格被北影錄取,讓他當上了導演,讓他得以從自卑、壓抑中得到暫時釋放。
張藝謀總提起一件事。
小學四年級學校讓填表,家庭出身那一欄他不知道怎麼填,父母也很憂慮不知道填什麼既能向上面交代,又不刺激到張藝謀。
很明顯,他是出身最不好的那一種,爸爸黃埔軍校畢業,曾有國民黨軍籍,大伯去了台灣,二伯下落不明可能是軍統的人。
張藝謀説,“那種陰影是挺重的,它會讓你慢慢變成比較自卑、隱忍的性格,循規蹈矩、低調,從不出頭、不張揚。”








從陝西來到北京,跟身邊人差距太大,一邊使勁追趕,一邊總覺得“我算什麼啊”,對自己不滿意,不滿足,始終有種飢餓感,催促他繼續向前。
1990年,張藝謀赴美參加奧斯卡頒獎晚會。
那年,80歲的黑澤明獲得了終身成就感,發表感言稱:“我今天還在學着拍電影。”
張藝謀説:“20多年,我深深記住黑澤明的這句話。我不能跟大師相比,但我也在學着拍電影。”
不敢説《懸崖之上》拍得有多好,問題bug不少。
欽佩的是老謀子到這個歲數,早已封神,還在摸索年輕人喜歡的節奏,把電影拍得讓年輕人覺得好看。
只有這樣,才能跟年輕人對話,然後再來談藝術,談創造。
被叫“國師”的導演,尚且謙卑,年輕的導演們又有什麼可恃才傲物的呢?
比起80年代昂揚的英雄姿態,這個時候不妥協於遲暮的姿態,我更想稱之為“英雄主義”。

從前很多人叫囂“第五代導演已經死了”、“張藝謀,不行了”、“張藝謀的電影,死了”。
時代需要對成氣候者的討伐,這是無需徵得個人同意的。
連張藝謀本人都説,我給年輕導演的榜樣就是——甩開張藝謀,超越張藝謀。
彆着急全盤否定。
愛電影這件事,愛了一輩子,做了一輩子,做成了高峯,還想推倒重來,再成就高峯,這樣的勇敢,試問當今多少人能做到。
有這樣的楷模,這樣的精神遺產,如果非要去推翻,重建下一代的天下,那麼先去繼承。
至少不要讓“老老實實拍電影”都變成這麼難的事。

我忽然明白了“國師”這個詞的妙用。
人們都喜歡天才,天才可以毫不費力地成功。
可是叫“國師”的人,不是天才,是地才,他必須得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天才可以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以俯視世人的鄙薄,甚至不屑世人的理解。
國師不可以。
他要在乎市場、藝術、體制、觀眾,要在其中求存,穩穩當當地接住重任,儘管非他所願。
這是一個獻身者,一個從來都不敢只為自己的人,卻是我們需要的人。
《張藝謀的2008》有句短評説到心坎上了:
“如果以前有些許對張藝謀的質疑和批判的話,看過這個,變成了五體投地的仰慕。”
我真正的夢想:
找個好劇本,有個好團隊,
拍一部真正的佳作,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