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為啥中印兩邊的網友都覺得對方是白眼狼？——解構印度民族主義虛構歷史_風聞

話説4月30號我們國家主席向莫迪發去了慰問電，表示願意向印方提供支援和幫助，隨後我們的外長王毅跟印度外長蘇傑生（S. Jaishankar）通了電話。這是印度疫情惡化後中印高層首次通話，之前中國多次表達要提供支持和幫助，印度一直沒回應；4月27號中國邀請南亞各國外長召開合作應對疫情的視頻會議，也只有印度缺席。

通完電話後，蘇傑生連發了三條推特，談了通話的內容，推特里沒有一句感謝的話，而是向中國提出要求，要中國保證供應鏈和航班暢通。緊接着印度駐華大使館發了一個官方通告，裏面“感謝”了一下，但那個通告的第一句話把我膈應到了——“印度外交部長蘇傑生應中方的請求同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通電話……”

蘇傑生推特原文

印度駐華大使館譯文

兩邊的外交部長屬於平級，在外交上使用這樣的措辭真的合適嗎？印度駐華大使館微博下面中方網友一片罵聲，看評論這個官方聲明已經是第二版了，之前那版寫得更過分。

然後呢，我又跑去蘇傑生髮的那三條推特下面看評論，印度網友主要有以下幾種謬論：

中國的慰問是在往我們傷口上撒鹽，堅決不要中國的任何物資；

中國是絕對不可信任的，隨時會在我們背後捅刀子；

中國要為印度的疫情負責，賠償印度損失；

病毒來自中國實驗室，這是中國發動的生化戰爭……

一百多條評論裏面我只看到兩個人還算理性，一個例舉了中國向印度運送的物資，另一個説這波疫情是變異造成，責怪中國根本無濟於事，我們明明有充分的時間做準備，但在過去一年的時間裏政府都在睡大覺，這是印度政府的翫忽職守。

兩邊網友對罵的評論我就不貼出來了，內容比較偏激，容易被和諧。

我想説的是，我在牆的兩邊觀察到這樣一個現象：中國網民和印度網民，都在説對方是白眼狼。中國網民覺得印度這幫孫子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咱們中國對他們太好，鬥米養仇，胡蘿蔔沒用就得用大棒；印度網民覺得中國人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不管中國幹啥都對印度沒安好心。

大家都覺得自己是“農夫”，對方是“蛇”，我就琢磨這事兒：之所以會造成這樣的現象，表面看起來是兩國之間輿論宣傳導致的偏見，而假如追根究底的話，可以一直挖到虛構的印度民族主義歷史觀。

歷史觀

我之前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只是因為我們“相信不同的事”》，**人與人之間產生分歧主要原因是大家相信的事情不同。要相信同一件事，那肯定得要先知道同一件事，**要想讓所有人知道同一件事其實都是很難的。鑑於此，我從來沒指望自己寫出來的觀點所有人都會同意，因為人的成長背景千差萬別，知道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門。

我發現吧，假如讀者跟我有着類似的知識背景，比方説讀過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簡史三部曲》，或者賈德·戴蒙（Jared Mason Diamond）的一些人類學著作，大家就非常容易達成共識，可以很愉快地進行交流；再比如我跟很多有海外生活背景的朋友也特別談得來，因為大家有類似的生活體驗；可要是對方是從小讀《古蘭經》、《聖經》長大的，或是深受地攤文學陰謀論洗腦，那大概率是雞同鴨講，而我也壓根兒不會費那勁兒去説服對方，這種知識背景的差異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彌合的。一個人相信有唯一真神，另一個人不相信，“唯一真神”這玩意兒既沒法兒證實也沒法兒證偽，最後肯定是談崩掉；很多跨國婚姻之所以無以為繼，也往往是因為對對方的文化知識缺乏深入的瞭解。

説得通俗點就是人和人之間層次不同——這裏沒有歧視的意思，但誰都沒法兒否認和自己同一個層次的人交流會更容易吧？

一個人的三觀很大程度是這類知識背景決定的，知識面和見識越廣的人必然對異見越寬容。我個人認為三觀裏面最重要就是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都取決於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或者説你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出問題，往往是因為對世界的認知出了問題。同時我也發現吧，世界觀裏面可以剝出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那就是歷史觀。

為了避免槓精，我先給“歷史觀”這個詞下一個定義，本文裏所提到的**“歷史觀”指的是一個人對自己國家、其他國家乃至整個人類的歷史所持有的知識和觀點**。由於我們大部分中國人的歷史觀都建立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框架下，接受過統一的歷史觀教育，因此往往不會意識到：歷史觀其實非常多樣，而且歷史觀是可以虛構的。

比方講，為啥好多中國人都對韓國人有意見？因為在韓國的民族主義者中間流行着一種非常奇葩的“韓國起源論”歷史觀，認為中國、日本、乃至世界的文化與技術都是朝鮮半島所創造和發明的，以及各種歷史名人都具有韓國血統。根據這一“韓國起源論”，活字印刷、相撲、漢字、日語、三皇五帝、夏朝、商抄、蚩尤、易經、八卦、太極圖、成吉思汗、中秋節、圍棋、羅盤、造紙術、朱元璋、阿茲特克文明、印加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黃河文明、英國人、足球、豆漿、飛機、日本刀、和牛、壽司、日本國旗、山海經、道教、風水、端午節……都是韓國的。以上這些主張已經排除掉了那些網友開玩笑的內容，全部都是能夠找得到官方出處的。

“韓國起源論”把韓國的歷史上推到了五千年前，關鍵這一有爭議的觀點還被編入了高中教材，這下好了，韓國人民都對虛構歷史深信不疑，跟別國網友槓起來也特別有底氣，很多觀點都有所謂韓國“教授”做背書。

除了韓國，土耳其也是虛構歷史專家，搞出一套“泛突厥主義”（Pan-Turkism，也叫“大土耳其主義”），在中亞地區到處追認“突厥後裔”，只要是説突厥語系語言的都算突厥人，致力於建立起一個突厥國家聯盟。泛突厥主義的基礎是“突厥學”（Turkology）這一已經被全世界普遍認為是偽科學的理論，這套學説認為所有的亞歐大陸遊牧民族、奧斯曼帝國疆域範圍內的所有文明，乃至蘇美爾（Sumer）、古埃及、古希臘、古拜占庭，甚至阿茲特克帝國、印加文明、瑪雅文明（關於這幾個文明的歸屬，建議棒子國跟土雞國打一架）……全都起源於突厥。除此之外，還有一套偽太陽語言理論（Sun Language Theory）認為所有的人類語言都起源於原始突厥語。

“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虛構歷史在整個世界範圍內都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只是程度不同。韓國、土耳其這種完全憑空捏造當然比較極端，大部分是故意隱瞞某些史實，斷章取義避重就輕，或者就是按照自己的需要對某段歷史進行主觀解釋。為了避免槓精，我這裏再説明一下，本文提到的“虛構歷史”定義，並不限於憑空捏造，也包括避重就輕、斷章取義、主觀詮釋等各種情況。

出於對民族文化的正面宣傳、民族自尊心的培養，只要是個國家，在進行歷史教育的時候都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虛構”。比方拿鴉片戰爭來説，在英國人的歷史觀裏面，他們才不會承認自己是為了販毒，而是説成爭取自由貿易的“通商戰爭”。

虛構歷史的目的是讓一羣人相信同樣的事情，凡是虛構歷史通常都基於這幾種動機：第一種是像韓國、土耳其這種為民族主義服務；第二種是像聖經歷史、古蘭經歷史那種為宗教服務的，宗教本身就是建立在虛構故事基礎之上的，**不虛構歷史的話，就不會有宗教了；**第三種是為意識形態服務，在某種意義上算是現代化形態的宗教，比方講歐美國家對資本主義殖民主義歷史的美化虛構，以及其他一些需要你們自己琢磨的情況。虛構歷史要從娃娃抓起，必須從小就進行虛構歷史觀的教育灌輸，讓他們對此深信不疑，才能確保這些娃娃長大以後堅定不移地為民族主義或宗教組織獻身。

印度的虛構歷史

接下去來説印度，印度有着特別強烈的虛構歷史的需求和動機，因為印度既有民族主義，又有宗教，如果不對歷史進行虛構的話，就連“印度”這個國家都無法成立。

印度對歷史的虛構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印度古代的國家歷史，二是英國殖民歷史。

先來説 “印度國家歷史”，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個特別大的坑，因為在古代既沒有“印度”，也沒有“國家”，更沒有“歷史”。

印度在過去是個地理概念，指的是興都庫什山脈（Hindu kush Mountains）到印度河流域的這塊地區，現代印度的概念是歐洲人發明的，在此之前南亞次大陸這片土地並沒有一個專門的名字。把現在的印度稱之“印度”，就好像用“尼羅河”來命名除了埃及之外的整個北非——古代印度河谷如今恰恰在巴基斯坦境內。莫迪就很不喜歡“印度”這個西方殖民者起的名字，嚷嚷着要把印度的國名改成**“婆羅多”**（Bhārat，也譯作“巴拉特”），而“婆羅多”這個名字來自於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是史詩中古代國王及其王國的名字。

在英屬印度之前，印度次大陸也從未被完整統一成為一個國家。古代四大文明中的古印度哈拉帕文明（Harappan Civilization），其影響範圍僅限於印度河流域，跟後來雅利安人的印度不具有文化上的連貫性，人種也完全不同。並且無論是阿育王的孔雀王朝（Maurya Dynasty）還是伊斯蘭教的莫卧兒王朝（Mughal Empire），都沒能統治次大陸的最南端；大部分時候，印度處於邦國林立的狀態，這些邦國屬於不同民族，擁有各自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彼此缺乏認同感。

1700年莫卧兒帝國勢力範圍，並未涵蓋如今印度的最南部和東北部

由於南亞這塊地方缺乏分明的四季，農時無序，因此印度人自古就不修曆法；沒有曆法的時間概念為基礎，自然也就沒法兒修史。你們看佛經裏面講到時間的概念，常常以“劫”為單位，非常玄乎，還有各種誇張的換算。在12世紀穆斯林入侵印度之前，印度的歷史是一團漿糊。我們現在所瞭解的古代印度歷史，其實都是通過其他國家史料文獻中對南亞的記錄整理還原的。比方説印度的很多古蹟，就是通過玄奘《大唐西域記》中的記載找到的。

鑑於此，“印度國家歷史”的定義就有很大的發揮空間了，目前印度主流的歷史觀是當年甘地、尼赫魯在尋求印度獨立這一背景下形成的。大家想啊，假如****歷史上根本不存在“印度”這個國家，那所謂“印度獨立”的訴求豈不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就算把英國人趕走，也應該恢復到之前邦國林立的狀態才對。所以從那時候起印度人就開始為了塑造民族認同而編故事了，以契合“印度獨立”的現實需求，所以印度的歷史觀從一開始就是**“印度民族主義歷史觀”**。

這種情況下沒有史書反倒成了一種優勢，印度人天馬行空想怎麼編都可以，他們編故事的一大重要依據主要是神話。印度民族主義的歷史觀跟聖經歷史觀差不多是一回事兒，是從宗教經典裏推演出來的——愛爾蘭總主教曾在17世紀的時候根據聖經計算出上帝創世的準確時間是公元前4004年；而根據吠陀體系推算，《羅摩衍那》的故事發生在公元前878142年，印度傳統曆書都是按照這種推算編制的。在現代歷史框架下，很多印度歷史學家承認年代推算可能不準確，但他們依然相信事件的真實性——考古學目前能夠證偽年代，但沒法證偽事件。就好像假如我們非要堅稱嫦娥奔月是真事兒，從科學上來講是無法證偽的——宗教只要宣傳神蹟是超出科學理解範疇的，你就沒法兒用科學去反駁它。

因此印度教民族主主義者根據《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往事書》、《奧義書》等代表印度教價值觀的神話和經典，推導出了印度曾經的“輝煌歷史”，並且順勢對這些經典進行了一番適應現代化的全新詮釋。他們聲稱印度自古是一個長期並連續存在的國家，早在被英國殖民之前，就已經有了連續的身份認同，印度人民擁有“非暴力”這一愛好和平的本性，因此那麼多民族才能“自古以來”都和諧共處。

順便説一句，在當今印度，這些虛構歷史雖然沒有被作為正史寫入教科書，但印度教徒本來就把這些神話當作正史來信。因為虛構歷史是一切宗教信仰的基礎，就好像基督信仰必須建立在對基督生前那些神蹟深信不疑之上。反正吧按照這些神話，印度堪稱古代人類文明之光，有飛機有核武器，簡直相當於失落的亞特蘭蒂斯……這就好比咱們通過嫦娥奔月來主張中國是最早登月的國家。不過這些觀點大部分是後來編出來的，甘地那會兒主要是強調印度教這一宗教文化的優越性及普世價值，把“非暴力”這種機會主義行為説成是印度教徒的天性，把神話傳説裏的“羅摩盛世”説成社會的理想形態（詳見《朱熹、甘地與格蕾塔》一文），把所有人都服從種姓制度説成了社會和諧的前提條件……在甘地眼裏，就連現代工業文明都是人類的墮落，唯有印度教傳統文化才能光耀萬世。

印度對自己歷史的虛構倒不能説是無中生有，因為人家過去是真的有過輝煌文明的，那麼多高質量的世界文化遺產擺在那裏。可惜的是印度文化並非“一脈相承”，都是過去不同邦國的文化遺產，甚至不少文化遺產還是英國人發掘出來並進行了研究。印度民族主義者的虛構方法主要是誇大和重新解釋，把“多脈”擰成“一脈”，把神話傳説和正史混為一談；意識形態方面則有些顛倒黑白，給階級社會洗地。

根據《摩訶婆羅多》還原出來的古代飛行器

12世紀伊斯蘭征服印度可以看作印度歷史的一個分水嶺。伊斯蘭教是有曆法的，於是穆斯林統治者入主之後印度的歷史脈絡就變得比較清晰了，然而印度教王朝的覆滅也正是發生在這之後。因此在後來的這段歷史上，更多地採取了避重就輕、錯誤歸因等虛構方式，以及高舉民族主義大旗進行道德綁架的政治宣傳——既然你是印度教徒，你就必須得要贊同這樣的説法。

現在大部分印度教徒對於被侵略被殖民的歷史都抱有十分複雜糾結的心情，穆斯林統治者和英國殖民政府都在印度留下了大量的文化遺產，這些文化遺產受到了全世界的肯定，然而要如何評價這些遺產就讓印度人感到很為難。

比方講在印度的歷史教育中，講到泰姬陵的時候，會強調當年的建造者莫卧兒皇帝沙賈汗（Shah Jahan）橫徵暴斂耗費了大量民脂民膏，被視為殘酷暴政的象徵。所以這座在外國人看來完全可以用來象徵印度的建築，並沒有被印在印度盧比的紙幣上。

再比方講我曾經看到過一個標題黨帖子，標題上書**“印度人認為自己曾經在歷史上三次戰勝中國”**，看得我一頭霧水，怎麼也想不出印度啥時候戰勝過中國。結果一看這三次“戰勝中國”指的分別是兩次鴉片戰爭和1900年八國聯軍進北京，這幾場戰事的英國人軍隊中有印度裔士兵參戰……

英屬印度時期的英軍

八國聯軍時候的英軍（左四）

這個帖子説法的真假我也不敢確定，中國人的腦洞應該編不出這樣的段子吧。印度人對英國殖民歷史的感情複雜卻是千真萬確，我在跟印度人交流的過程中經常能體會到，因為英屬印度實實在在是整個印度歷史上版圖最大、最為輝煌的時期——留下的遺產不妨據為己有，當時的屈辱則不妨拋之腦後。

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絕非是一件非黑即白的事情，客觀來講，印度獨立之後，整個社會的發展狀況真還不如之前的殖民時期，基建、工業、經濟等各方面都出現了停滯和倒退；但獨立後的印度政府絕對不能承認這一點，自己約的那啥，含着淚也要打完，反正也沒有人能夠證明得了趕走英國人的機會成本究竟有多高，因此就產生了對歷史進行虛構的需求，抹黑英國的統治在印度屬於政治正確，而這種政治正確和一部分印度人對英國殖民歷史的懷念又是相矛盾的。

英國殖民印度期間無疑有功也有過，在我看來功大於過，英國人給印度帶來了現代文明以及大一統的整合，如果沒有這段殖民歷史，南亞次大陸現在可能會比較像一個沒有石油的中東；而印度民族主義歷史觀中對於殖民歷史的評價概括起來大致如下：

英國人給印度帶來了長期的殖民壓迫，他們破壞了印度當地的原生態經濟，對印度進行了長達兩百年的掠奪和折磨，在英國的統治下印度人民的生活十分屈辱與悽慘。

英國人故意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製造矛盾，造成了宗教之間的仇恨，破壞了印度各民族之間的和諧。

英國的發展是建立在對殖民地掠奪之上的，而印度當今的貧窮是當年英國殖民造成的。

沒有甘地、尼赫魯等人的艱苦奮鬥偉大奉獻，就沒有獨立自主的現代印度，他們通過代表印度精神的“非暴力”運動，推翻了英國的殖民統治，使印度人民終於做上了國家的主人。

甘地、尼赫魯這批反抗英國統治的印度人，恰恰是英國人自己培養起來的。19世紀中期開始，英國資本大量輸入印度，在印度一手建立起了現代科學教育系統、消除了許多傳統陋習，並修築鐵路、發展印度本地工業，在此基礎上產生了印度本土的資產階級，這些資產階級的崛起掀起了印度的啓蒙運動，也就有了對政治和宗教進行改革的訴求。

最容易誤導人的，正是這種半真半假的敍事方式。英國人殖民的前期，確實非常漠視印度人的訴求，他們的統治目標僅僅是避免出現饑荒，他們的統治方式與封建王朝相比是一種進步，但顯然與現代社會政治架構不相符合。

英國殖民期間，印度發生過數次饑荒，大部分是由乾旱引起，在部分饑荒事件中，殖民政府的反應遲緩和干預不力也客觀存在。比方説1770年的孟加拉大饑荒雖然是乾旱引起的，但東印度公司的税收政策和對穀物貿易的壟斷使得情況更為惡化。有一種説法認為饑荒是因為當時大量種植罌粟，這就是一種錯誤歸因，實際上當時用於種植罌粟的土地只佔不到2%。英國人在印度犯下的一些所謂“罪行”，應該説都是資本主義與生俱來的“原罪”——為了追逐利益最大化而對勞動人民進行剝削，而剝削必然伴隨着壓迫。

印度饑荒地圖

1876-1878年間的印度大饑荒資料照片

這是1873年一幅對資本主義“供需法則”進行嘲諷的漫畫，資本主義政府以不應干涉市場供需為藉口而不對災民進行賑濟

印度既然有着獨立的訴求，那就必須對這些事件進行重新詮釋：一方面將資本主義的貪婪描述成對人民的殘暴惡意；另一方面將印度教傳統社會進行“神化”，把非常原始的階級社會宗教意識形態包裝成“秩序”、“靈性”、“非暴力”，甚至幻想成人類社會的“終極形態”……隨着發生了甘地遇刺這一具有傳奇性的事件，這種“神化”被推向了巔峯，印度的獨立也被包裝成了一個“非暴力”獲得最終勝利的浪漫主義故事，使得印度人的自信空前膨脹。

我舉個例子來跟大家講一下印度對自己文化的自大到了什麼樣的程度。1959年赫魯曉夫進行了訪美，有段時間美蘇關係解凍，結果這事兒搞得印度國內上下特別嗨。這跟印度有啥關係呢？印度人覺得美蘇友好是自己的功勞，這多虧了印度多年來堅持不懈地主張文明、講理的態度來處理國際爭端，如今證明了連美蘇這樣的超級大國都受到了印度“非暴力”思想的感化，一下子覺得印度古老智慧光耀全宇宙。

説來説去，印度民族主義歷史觀必須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上——我們大印度民族是比盎格魯-撒克遜人更優秀的民族。尼赫魯當年説：“印度是不能在世界上扮演二等角色的，要麼就做一個有聲有色的大國，要麼就銷聲匿跡。”背後隱藏的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印度要是變成二流國家，那不就意味着我們印度人不如英國人嗎？我們這麼優秀的民族怎麼可能不是超級大國？**所以成為超級大國是印度的唯一選擇，不成功便成仁，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設置退路。

因此，也只有堅持認為“英國人可以，我也可以”，才能證明印度獨立是一種社會進步，才能確立當今印度政府乃至整個制度的合法性。這種矮化西方強國的做法，跟咱們當年宣傳“三年趕英五年超美”的心態差不多。然而中國推翻的是舊社會落後的制度，印度趕走的卻是比自己更先進更有經驗的統治者，所以難免會陷入神棍治國的悖論。印度要是承認説，印度的民族主義跟當前印度的世俗化民主制度不相適應，他們就會面臨一個抉擇——要麼否定印度教傳統文化，要麼否定製度的合理性。

印度人兩者都不想否定，於是就開啓了“打腫臉充胖子”模式。我之前好幾篇文章裏都講到印度人傲慢自大的問題，很多人對此無法理解，看到這裏應該明白了吧？除了過去階級社會高種姓的做派之外，最主要原因就是虛構歷史帶來的盲目自大——前些年諸如“孟買再不努力就要被上海超過了”之類的段子，便是基於印度民族主義的虛構歷史觀。

兩個惡果

吹牛一時爽，兑現火葬場。這種與自身實力不相匹配的自大，很快就讓印度嚐到了惡果——第一個惡果是印巴分治導致的印度分裂。

前面我就講過，在印度的歷史觀中，出於對帝國主義殖民政府的醜化需求，一直以來都把印巴分治的原因歸結為英國這根攪屎棍不希望印度統一，故意把印度給搞分裂了。我們中國很多人對印巴分治的觀點也照搬了這樣的看法。這一歷史觀有一個很大的漏洞——故意忽視整個南亞次大陸本身就是英國整合起來的這一事實，你可以理解為“英國是現代印度的締造者”，英國跟英屬印度的關係並不僅僅是殖民和被殖民這麼簡單，彼此相愛相殺有着很深的感情，不然印度也不會被稱為“維多利亞女王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經過對歷史的調查，我最終發現雖然英、印、巴三方都要承擔當年印度分裂的責任，但最主要的責任並不在英國，而是印度國大黨——確切地説是尼赫魯本人。對不同宗教進行分別管理是英國當時普遍的做法；真正使宗教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的，是國大黨對歷史的虛構導致了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狂熱，故意貶低和壓制伊斯蘭教。國大黨執政後，英國自然而然就成了最佳背黑鍋人選。

在英國人來印度之前的幾百年，穆斯林一直在印度次大陸上以少數統治多數，穆斯林是一等公民，非穆斯林屬於二等公民，然而印度教徒的絕對數量遠遠大於穆斯林。英國人把現代民主觀念引入之後，使得多數派的印度教徒地位上升。由於印度教不像伊斯蘭教那樣被高度寫保護，更容易快速適應現代的世俗化社會，印度教徒就抓住了這個機會，不但要獨立自治，還要翻身做主人，在各方面都壓制伊斯蘭教。

有人説英國人來之前，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不是相處得好好的嘛？英國人來了之後才變成這樣，所以英國人要背鍋。這個説法存在錯誤歸因，英國人來之前的莫卧兒王朝是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伊斯蘭教是統治階級，他們的訴求本來就能夠得到充分滿足，而印度教徒作為被統治階級在沒有反抗能力的情況下不得不選擇順從；18世紀印度教馬拉塔帝國（Maratha Empire）的短暫崛起，反抗莫卧兒王朝的統治，也説明了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從來都不是“相處得好好的”。

黃色1760年馬拉塔帝國的勢力範圍，最後亡於東印度公司。馬拉塔帝國是歷史上最後一個印度教帝國

真正導致教派分裂不可調和，是後來國大黨對現代民主制度的濫用，使得民主制度成為了“多數人對少數人的暴政”。民主原本是為了公平，結果反而導致了對少數派的不公平，在印度教徒占人口多數的情況下，穆斯林永遠沒機會當選國家總理。無論是當年的國大黨還是現在的印度人民黨，都屬於印度教徒的政黨，對伊斯蘭教的打壓毫不掩飾，因為在印度教徒佔多數的情況下，對穆斯林強硬的態度可以使政客獲得更高的聲望。

英國人當時之所以能夠把南亞那麼多民族和宗教整合起來，是因為他們給南亞帶來了現代的行政、司法、文化及意識形態架構，在宏觀架構層面不以民族認同或宗教認同為基礎，而是基於世俗觀念。英屬印度的政府官員由倫敦委任，但與此同時在微觀架構層面上又實行民族地方上、宗教社羣內的小民主自治，以平衡下頭的各種勢力，維持地方上的穩定。當他們發現孟加拉地區勢力太大的時候，就對該省進行了拆分；而當他們發現印度教民族主義勢力正在崛起的時候，便扶植了穆斯林聯盟來與之抗衡。

孟加拉省過去非常大，為了方便管理被英國政府拆分

其實上級政府在地方上進行制衡的做法是無可厚非的，這就跟我們中國曆代政府把漢中劃給陝西而非四川是一樣的——萬一四川這個地方有了割據勢力，可以通過漢中快速平叛。但這種制衡術有個前提條件——必須有個極為強力的中央政府。

打個比方來講吧，一個大集團在CEO創始人手下運行得很好，各種行政制度都設計得很完善，不同的分公司之間競爭與合作並存。老CEO退休後，接班人是下面分公司裏選上來的，能力和威望都不如創始人，手下人不服。不服本來也沒啥，大家做好本職工作一樣能把集團經營下去。但這個新的CEO非要拉幫結派打壓異己，帶着自己的親信在集團內部搞權利鬥爭，結果某個分公司的經理一氣之下帶着一撥人集體辭職自立門户，集團****不但損失了大量骨幹，還多了個競爭對手。

英國人作為老CEO在結束統治之前突然發現，假如自己一走，沒人能接替得了自己的位置，南亞的勢力平衡將被打破。甘地和尼赫魯畢竟不是英國人，俗話説“屁股決定腦袋”——英國人的屁股既不坐在印度教這邊，也不坐在伊斯蘭教這邊；但甘地和尼赫魯的屁股都是坐在印度教這邊的，這也就決定了他們沒有辦法不偏不倚地使用這個現成架構。獨立後的印度政府雖然嘴巴上説自己是個世俗國家，但事實上為了選票他們不得不高舉印度教民族主義的旗幟。與此同時，一旦他們決定使用民族認同或宗教認同來加強塑造印度的整體認同，就必然會破壞這個以世俗觀念為基礎的架構——這就是為啥英國人設計好的英屬印度整個架構在印度獨立後被玩壞的根本原因。

英國人非常渴望在次大陸上有一個統一的印度，一來這是他們殖民的成就和遺產，是大英帝國的驕傲和光榮，就好像集團創始人退休的時候，絕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集團分崩離析；二來統一的印度可以有效地預防蘇聯勢力介入南亞地區，這跟整個西方世界的戰略利益是一致的。因此，1946年當英國人一看形勢不妙，就派遣了一個內閣特派團到印度，全部是由英國高層官員組成的，他們目的正是保證英國人走後印度的統一。

在內閣特派團的協調和遊説下，穆斯林聯盟於1946年6月6號同意了英國人保持印度統一的提議，但尼赫魯自大地認為穆斯林根本就沒有能力獨立，同時也不願意讓國大黨與穆斯林聯盟分享權利。出於這種傲慢的心態，7月10號他在沒有與任何人商量的情況下，在記者招待會上否決了英國人的方案，單方面撕毀協議。當時國大黨跟穆斯林聯盟兩邊都被尼赫魯的傲慢震驚了，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關係也終於惡化到不可收拾。

1946年7月尼赫魯的愚蠢行為，被視為導致印巴分治的關鍵事件。直到印巴分治成為現實，他依然傲慢地認為這一情況只是暫時的，因為巴基斯坦沒有能力獨立生存下去。

像南亞這種多民族多宗教的地區，就像一個隨時可能會被引爆的火藥桶，南斯拉夫、黎巴嫩都是樣板。想治理好這樣的地方得要好幾個條件的配合：一是需要世俗化政治架構，二是需要強有力的中央集權，三是需要足夠分配的物質財富，缺少任何一個都可能造成社會的動盪。甘地和尼赫魯為激發民族主義而虛構出來的以印度教為中心的歷史觀便是一種世俗化的倒退，如今莫迪政府大有變本加厲之勢，南亞的前景着實有些黯淡。

虛構歷史的第二個惡果是無法平等互信地對待與中國的國際關係。

在印度民族主義歷史觀裏面，首先，古代印度文明的輝煌那是輻射全宇宙的，中國是一個深受印度佛教影響的國家，古代有好多中國人（法顯、玄奘等）仰慕印度的文化，來印度留學，所以印度覺得自己是中國的師父；其次，印度並不把歷史上的西藏視作中國的一部分，而是將其視為相對獨立的存在和印度文化圈的一部分。

這兩個歷史觀頗有些曲解，對某些歷史時期進行斷章取義。第一個認識顯然有點以偏概全，印度本土的佛教早就滅亡了，就算佛教對中國有影響也跟現代印度早就沒關係了，不過這個認識對中印關係的影響是正面的，很多中印文化交流便是以此為主題。

關於第二個認識，西藏的歸屬肯定沒什麼好説的。然後我得説西藏受印度文化影響是事實，藏文字源自梵文字母，藏傳佛教也傳承自印度佛教（參見《被重新發明的印度文化（四）佛教》一文），藏傳佛教中的許多護法神都是從印度教中吸取來的；但在飲食、建築、服飾等方面，西藏受漢文化的影響更大。客觀來講，西藏文化本身就是漢藏印三地的混血，西藏第一座藏傳佛教寺廟桑耶寺混合了漢藏印三地的風格，松贊干布分別娶了大唐和尼泊爾的兩位公主，都是很好的例證。單方面認為西藏屬於印度文化圈的一部分，這顯然不對。

我們雖然知道不對，但沒法兒阻止印度人這樣想，對西藏問題的錯誤主張把印度拉進另一個坑裏——那就是中印邊境的糾紛。

中印邊境問題的歷史淵源我在《一文搞懂中印邊界問題的前世今生》中詳細講了。2020年兩國發生對峙和傷亡的阿克賽欽，無論從戰略還是經濟角度對印度都毫無價值，而對中國來説卻是連接新疆和西藏不可替代的戰略要地，印度對阿克賽欽的主張完全是損人不利己，每年為此空耗國帑。在1962年中印戰爭爆發前，印度曾經提出過的一個條件是：中國軍隊從西線撤出，但中國的民用車輛可以繼續使用“阿克賽欽公路”（即新藏公路）——説明他們自己也很清楚印度強佔阿克賽欽既不合法也不合理。

那篇文章裏我只寫了印度對於“邊界問題不談判”這一態度的強硬，但沒有深究原因。這裏我可以跟大家説一下我的觀點：中印邊界糾紛歸根結底是由於印度虛構歷史導致了自己的騎虎難下。

中印邊界在歷史上就從來沒有按照現代的方式劃定過，印度對中印邊界的主張一部分來源於之前英國政府單方面提出的劃界方案，另一部分的所謂“證據”來自於《奧義書》、《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這些古代經典和神話故事——喜馬拉雅山脈自古以來在印度的宗教文化思想中就具有很高的地位，印度人以此主張按照“麥克馬洪線”劃定的邊界有“將近三千年的歷史”。

這邏輯就好像咱們中國按着《山海經》裏的記述來主張邊界，大家不要笑**，人家印度人對神話的態度就是這麼認真，這些主張明明白白寫在給中國外交部照會里面**。

其實尼赫魯一開始對中印邊界西段的主張並沒有後來那麼強硬，他在議會內部承認西段存在爭議。後來中國不接受印度單方面劃定的邊界，但那個時候牛皮已經在印度國內吹出去了，印度方面羅列了大量“證據”在支持自己對西段的主張，同時“邊界問題不容談判”的強硬態度也早已甩出去了，結果就自己把自己頂在了槓頭上，有爭議也得説沒爭議，輿論攻勢變成了輿論壓力。

大家只要有過撒謊的經驗，應該都有過類似的體會——有時候明明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謊，但由於害怕被人拆穿導致的尷尬**，這時候哪怕非常後悔一開始説謊，也****只能硬着頭皮拼命抵賴到底**。

印度通過各種非法“證據”虛構出的中印邊界主張，就是那個謊話；而他們之所以會如此執着地虛構中印邊界，按照我的判斷，則是建立在“不把歷史上的西藏視為中國的一部分”這一歷史觀上的。

1950年中國重新在西藏行使主權之後，印度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但由於印度將西藏視為印度文化圈的一部分，顯然十分不甘心。對中印邊界提出在我們看來很不合理的主張，正是這種不甘心的體現。在印度看來，你都已經搶了我一整碗的飯，我從你這裏討回一口不過分吧？

按照中國的歷史觀，我們解放西藏是取回自己的東西；按照印度的虛構歷史觀，我們解放西藏卻是搶走了本該屬於他們的東西。印度甚至覺得自己還很大方——西藏都歸你們了，邊境上的地盤總該給我點吧？連這點地方都要跟我爭，那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當年毛主席想了三天三夜都想不明白印度為什麼要搞我們——他老人家當然想不明白啦，因為印度根本沒覺得自己在搞我們。我們所認為的“中印邊界”，在他們看來是“印藏邊界”。 

兩邊的這種認知差異，就導致了中印都覺得對方是賊，是白眼狼。

中國威脅論

寫到這裏給大家理一理：

由於國大黨虛構的歷史觀造成了印度教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導致了印度兩大宗教的對立；

由於印度對西藏曆史問題的片面認知，導致了在邊界問題上的頑固不化；

由於需要證明自己趕走英國殖民者的正確性，印度必須打腫臉充胖子，甚至矮化其他國家。

正巧看到南亞研究通訊這兩天編譯了一篇報道《為什麼印度政府不願對中國救急物資説聲謝謝？》，瞭解到從2005年開始，當時的印度總理曼莫漢·辛格為了維護印度“崛起大國”的形象，決定再不接受外國的援助，一切救災物資都通過採購獲得——這次疫情也不例外。

所以文章一開始提到的印度駐華使館的聲明，從印度的角度來講，其實是這樣解讀的：你們中國看到印度疫情爆發，覺得是個傾銷醫療產品賺錢的機會，所以才主動來找我們。我們已經這邊開始採購了，現在我們只希望你們保證貨運航班和海關通道的物流通暢。

換成更通俗的話來説——我們沒白拿你的，你們也掙了錢，不存在誰幫誰的，這只是生意而已。

然而，這種解讀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印度政府感謝了一大堆提供支持的國家和地區：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俄羅斯、愛爾蘭、比利時、羅馬尼亞、盧森堡、葡萄牙、瑞典、澳大利亞、不丹、新加坡、沙特阿拉伯、香港、泰國、芬蘭、瑞士、挪威、意大利、阿聯酋——尤其是感謝名單提到了香港卻唯獨不提中國，簡直其心可誅。

1962年中印戰爭結束後，中國歸還戰利品的時候把那些槍支都擦得錚亮，整理得非常整齊。然而這樣的做法，卻被印度國內視為一種莫大的羞辱——勝利方對失敗方的羞辱。

這次也是一樣的道理，中國是防控最成功的國家，對深陷絕境的印度提出幫助，在印度看來不正是勝利者對失敗者耀武揚威的羞辱嗎？

歸根結底，自卑和自大往往是一體兩面，民族主義虛構歷史觀造成的“大國心態”只是其中一方面，對中國的敵視才是主要原因。

很多國內的朋友可能有所不知，在印度以及西方世界很多國家的歷史觀中，都把中國塑造成一個“好戰而又侵略成性”的國家，他們證據是從明代到清代的巨大版圖擴張。客觀地講，這是對中國歷史的無知和扭曲。在這一歷史觀裏面，他們把漢民族看作連續統治中國的主體，無視遊牧民族入主中原征服了漢民族後卻被同化這一現象。或許這是以西方的一神教文化背景所無法理解的事情——征服別人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逼着對方信自己的神嗎？所以被征服者怎麼可能同化征服者？

西方世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歷史觀，也是因為他們打心眼兒裏害怕中國太強大，他們最好中國就只有明代、宋代時候的版圖，內憂外患任人魚肉。我看到過一個所謂“中國擴張侵略”的地圖，居然把東北的“偽滿洲國”視為被中國“侵略”的政權，可見宣揚這一歷史觀的人不是蠢就是壞。他們故意忽視的事實是：中國長期恪守“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當年中國在跟緬甸、尼泊爾解決邊境糾紛的時候，明明可以恃強凌弱，卻依然採取平等友好互惠互利的態度來處理，反倒是印度吞併了錫金。

印度賊喊捉賊對中國“侵略”的控訴以及對中國的敵視，恰好迎合了西方世界普遍存在的“中國威脅論”的扭曲歷史觀，在這一宣傳的長期洗腦下，國外很多人都一邊倒地認為是中國的錯，他們根本就不會想要去調查事實的真相。

中國對世界的友好是真的，世界對中國的不友好也是真的，因為中國的崛起會顛覆掉許多國家長期宣傳的包括“中國崩潰論”在內的世界觀，三觀受到威脅的不僅僅是印度。

由於中印兩國的起跑線非常接近，且印度向來是所有大國爭相拉攏的對象，現在卻被中國大幅超越，中國的崛起對印度的打臉無疑要更加狠一些。再加上邊境問題上的嫌隙、全球產業鏈地位上具有競爭性、中巴之間的戰略合作……要説嫉恨中國的國家，印度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結語

如果是兩個人的歷史觀不同導致相互敵視，我們可以認為對方被洗腦或者知識不夠；但兩個國家的歷史觀不同、國家的觀念出了問題，通常可以排除“蠢”這個原因，剩下的就只可能是明知故犯的“壞”了。我不相信印度智囊決策層的人會真的不知道中印邊境歷史的真相，然而假如一個謊話説了幾十年，恐怕就很難再去推翻了；不利於自己的證據都會被塵封了起來，身邊能找到的所有資料也都會指向同樣的謊話；為了迎合民意和輿論，更是不得不一遍遍重複謊話，變得越來越頑固閉塞和無知……這種情況就好像生活在《黑客帝國》的母體（Matrix）中。

想必有人會產生這樣一個疑問：會不會搞了半天，我們才是生活在“母體”中無知的那一方呢？會不會我們從小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呢？畢竟看起來這個可能性也很大。或者會不會作者本身就是個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呢？

作為一個歷史唯物主義者，我可以告訴大家，在某些歷史事件上，我們從小知道的確實是被扭曲過的，但這些事情我這裏肯定不能説。前段時間我寫過一篇澄清某些虛構歷史的文章，立馬就遭到了國內民族主義者的道德綁架，要求我跟中央宣傳保持一致，所以這篇東西大家再也看不到了。

我能夠跟大家保證的是，本文涉及的歷史知識，都已經過查證；不過我也得承認有些不方便展開的話題就沒有進行展開。在牆外寫作最大的優勢是對資料的查證，我在查證事實的時候，從不會偏信利益相關方的敍述，考慮到審查制度和政治正確等問題，我在採信中文背景資料時尤為慎重。印度其實也一直有信息管制的傳統，比方説撰寫《印度對華戰爭》一書的英屬澳大利亞記者內維爾·馬克斯韋爾（Neville Maxwell）就因為披露大量軍方機密而被驅逐了8年，印度境內也無法讀到他上傳的軍方報告。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馬克斯韋爾在1959年作為記者被派去新德里的時候，最初他也跟其他西方新聞記者一樣“被自由主義與反共主義的意識形態矇蔽了雙眼”，認定中國是“侵略者”；隨着他潛心研究歷史，對中印衝突真相的瞭解不斷加深，才改變了自己原有的偏見。

在這篇文章快寫完的時候，我在資料裏看到一段馬克斯韋爾的話，與我本文所講的“虛構歷史觀”不謀而合，他用的是“幻覺”這個詞——“印度方面一直維持着兩個自欺欺人的幻覺。其一是‘中國無端侵略’，而印度是無辜的受害者；而另一個更嚴重的幻覺是，印度的領土範圍是上千年來自然形成的……所有接受過教育的印度人，都被灌輸‘中國佔領印度領土’的虛假觀念。”

由於用來塑造歷史觀的教育和輿論本身就掌握在國家手上，兩個國家之間歷史觀的分歧幾乎是無解的。過去印度的文盲率高、英文閲讀率低、互聯網不普及，印度政府並不需要進行專門的信息管制，許多農村底層老百姓都以為印度就跟寶萊塢電影裏一樣光鮮；隨着這幾年智能手機普及，越來越多印度民眾瞭解到世界的真實模樣，印度對自己國民塑造的“大國幻覺”已然開始破滅（詳見《全球排名倒數第十！是什麼讓印度人民的幸福感崩塌？》一文）。

但民族主義這麼好用的拉票工具，印度政府絕不會輕易放棄，為了繼續維護印度民族主義虛構歷史觀，必然會進行大範圍的網絡信息管理整治。這種情況目前看來已經開始，前段時間印度政府要求推特刪除不利於莫迪的“謠言”，推特居然照辦了。估計下一步印度就該開發自己替代應用和防火牆了，信息繭房的現象，很快就會出現在印度。

所以恐怕在接下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中印兩國網友還是會繼續指責對方是白眼狼。

最後再解答一個許多網友共同的疑問：既然印度這麼不知好歹不仁不義，咱們政府為啥還要熱臉貼冷屁股上去呢？

政府跟民間考慮問題是處於完全不同層面上的，民間崇尚快意恩仇，政府卻必須深謀遠慮。我跟一些官媒的朋友、研究國際關係的朋友探討過，中國目前在戰略上之所以還得捏着鼻子拉攏印度，主要是不希望印度徹底倒向美國。印度主張“不結盟”，但假如中國對印度施加太大壓力，會讓美印的合作更加緊密，最糟的情況甚至不排除印度以協防中國為由允許美國在南亞進行軍事部署（這在1962年發生過，美國已經答應了，沒想到中國搶先宣佈了停火後撤），這種情況如果發生的話對中國極為不利，所以我們在外交層面還不能跟印度撕破臉皮。

美印目前的合作也並非鐵板一塊，有經濟學家預測，在可預見的將來，美元可能會對印度盧比進行收割，造成印度的經濟動盪；而印俄的親密關係也是印美關係中的一大不確定因素；隨着今後中美實力差距的進一步縮小甚至反超，很有可能會使印度在選站隊的問題上出現搖擺。

“前倨後恭”這個故事很早告訴我們，想要改變對方對你的態度，只有先改變自己的實力。無論嘴炮還是巴結，都得要以自身實力為前提。讓印度面對現實確實很難，但中國的實力無疑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印度的三觀，然而其實我更想看到的是，假如有一天在一帶一路的帶領下，尼泊爾、孟加拉、巴基斯坦等南亞其它國家的發展程度都超過了印度，印度到時候還能找什麼樣的藉口來維持自己虛構的民族主義歷史觀呢？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