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8歲,瞞着家人偷偷買了部手機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05-09 14:08
有這麼一羣年邁的母親。
她們養育了自己的孩子,待孩子結婚生子,本該輪到她們安享晚年時,又不得不成為老漂族,繼續幫助孩子養育她們的下一代。
有數據顯示,中國現有隨遷老人近1800萬,佔全國2.47億流動人口的7.2%,其中專程照顧晚輩的比例高達43%。
在中國教育學會《中國城市家庭教養中的祖輩參與問題研究》課題中,調查發現為參與兒童教養而“老漂”的祖輩,夫妻共同流動的佔59.4%,女性單獨流動的佔34.8%,男性單獨流程的佔5.8%。
這意味着,她們不僅需要面臨老年到新環境時生理和心理的不適應、也需要面臨老年分居的窘境。
“漂”不再是年輕人的標籤,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為支持兒女事業照顧第三代而背井離鄉,來到子女工作城市的隨遷老人過的怎麼樣?
她們面臨着怎樣的困惑?困惑背後的深層原因是什麼?如何幫助她們實現遷入城市的社會融入?
本期顯微故事講述了一羣普通老年女性,她們來到兒女所在的城市,通過擁抱互聯網的方式,融入快節奏的城市找到自己,她們之中:
有的人從50歲開始,就積極擁抱互聯網,為55歲退休後的老漂生活做準備;
有的人將全部身心放在孩子身上,生活一地雞毛,最終通過外界的幫助,獲得品質老年生活。
在看她們故事的同時,或許我們可以嘗試探討,在老漂成為趨勢的今天,如何讓父母擁有一個品質的晚年。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楊佳
編輯 | 卓然
“我不屬於這個城市,
但又不忍離開”
每天下午,生活在湖北恩施84歲老人劉榮蘭都要打開手機上的微信,熟練根據頭像自拍照分辨朋友,找他們視頻聊天,一個下午的時光就這麼過去了。
這樣的習慣,劉榮蘭堅持6年了。
幾年前,不識字的劉榮蘭決定送自己一份“大禮”——她跑去營業廳,花1200元退休工資給自己買了一台智能手機。
1200元,也是劉榮蘭花在自己身上最大的一筆錢,但這筆錢她必須得花。
她算是一名資深“老漂”。30年前,劉榮蘭跟隨兒子從湖北十堰到恩施幫忙照顧孫女,後來孫女上大學,劉榮蘭又沒有自己的社交圈子,逐漸成為生活中的“隱形人”。
買手機之前,劉榮蘭和兒媳大吵了一架。孫女在外地工作生子,劉榮蘭想多看幾眼重孫,就向兒子討手機看照片,沒想到兒媳回了一嘴,
“你不識字,按壞了怎麼辦”。
在劉榮蘭的户口本上,一個鋼印把她直接定義為“文盲”。她出生於十堰農村,沒讀過書,就連自己的名字“劉榮蘭”三個字也是孫女上小學時教她寫的。
識字時,這三個字還得擺在一起,要是單獨拎出來,她還是不認識。
因為不識字,無法看書讀報,在家時劉榮蘭只能“聽”電視。她不會用複雜的遙控器於是兒子每天上班前給她打開電視,調好頻道一放一整天。
平日裏,劉榮蘭沒有可以説話的朋友,只能等着家人下班後翻來覆去和他們唸叨那些説過上百次的老話題。
劉榮蘭的生活如今也成為不少大城市隨遷老人的生活縮影。
在隨遷老人的家庭特徵上,有研究顯示,大多數孫輩都處於小學或未入學階段,**小學及以下階段者的佔比為80.5%,**對他們來説,不會用手機、再學習能力不足,都讓他們很難適應新環境。
即使是學歷相對較高的老漂們,在生活上,也有些難言之隱。
同樣生活在恩施的曾郭娟,本職工作是在當地事業單位財務科,負責給員工發放工資、和退休同事溝通退休金。
每年,曾郭娟都有許多同事成為老漂——恩施是一座小城市,許多年輕人離開了不會選擇回來,所以退休後成為老漂,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
曾郭娟的女兒在深圳定居,她也有不少同事早就去了深圳幫忙帶孫輩。
那段時間,曾郭娟格外關注這些老同事的動態:陪孩子上輔導課、照顧日常飲食起居、做家務,這些已經佔據了她們所有的生活。
更可怕的是,她們到那裏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異常孤單。
曾郭娟很擔心自己未來老漂的狀態,就經常找藉口去深圳旅遊,打算提前適應環境。但她發現,她實在很難再適應新的環境:
“這個城市就是為了年輕人工作而存在的,老人在這裏感覺寸步難行”。
曾郭娟的前同事,漂在北京的李蓉也有同感。李蓉的老家在福建,為了照顧外孫來到北京。南北方的氣候差異、文化差異、飲食差異,每一點都讓李蓉極為不適應。
李蓉本是個性格外向的人,喜歡和人聊天、也愛和鄰里走動,但來到北京,她忽然變成了“啞巴”。
**社交圈從老同事、老同學、老鄰居,變成了XXX的奶奶、XXX的外婆,**彼此之間的共同話題除了孩子還是孩子。
“感覺一點個人生活都沒有了,為孩子活了大半輩子,沒想到她結婚以後我還得為了他們一家而活”,李蓉説道。
劉榮蘭、曾郭娟和李蓉等人的困擾也是無數老漂族的縮影。
她們年輕時沒有離開過故土,未曾想年紀大了卻遠赴異地他鄉,將全部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兩代人的觀念在各個方面碰撞,形成一輪又一輪的爭吵。
“玩手機看視頻,
原來我也可以這樣生活”
“帶孩子再苦再累我都能承受,但我不能受氣”,在李蓉看來,雖然女兒的收入不錯、在北京的居住環境也很好,但帶娃的日子並不舒心。
“我每天累得腰痠背痛”,李蓉説,但這些卻換不來子女的日常關心,有時還要面對他們從工作中帶回的“負面情緒”。
“你想要什麼孩子不知道,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射到自己孩子身上了,但她想要什麼我們當父母的都知道。”
不僅如此,“衣服穿多了還是穿少了”“發燒了是物理降温還是吃藥”……育兒觀念的差異也成為“老漂族”與子女之間的一大矛盾。
劉榮蘭雖然不用再帶孩子了,但和下一代、以及孫輩之間的代溝依然存在。她的那款手機就是自己偷偷買的,哪怕用的是自己的積蓄,她也擔心家人説她浪費錢。
最開始,劉榮蘭甚至不知道去哪裏買手機,問了好幾個鄰居老人才知道直接去門店挑選就行。
到了門店,她鼓起勇氣,對店員説了那句她練習很久的話,“我要能用兩個娃娃臉的手機”。
店員聽不懂什麼是“兩個娃娃”,劉榮蘭仔細形容,“就是有兩個娃娃臉,點一下,可以收到朋友發的消息,而且打電話不要錢”。
店員想了半天拿出自己的手機,指着微信的圖標説,“是這個嗎?”
接着,店員幫她辦卡、下載軟件、註冊賬號。劉榮蘭給自己起了一個暱稱“蘭花草”,她不會寫字,不懂典故,只依稀記得自己名字中那個“蘭”的由來是這株植物。
擁有了手機的劉榮蘭沒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姚桂華的家裏。姚桂華是她身邊為數不多支持她買手機的朋友,她倆同歲,但姚桂華早在2年前就有了智能手機。
姚桂華早些時候經營一家店鋪,認識了許多朋友,還組了一個微信羣叫做“姐妹幫”,裏面都是70多歲的老人,大家會約着一起聚會。
圖 | 劉榮蘭和姐妹們視頻通話
不聚會的日子裏,大家靠着互相聊語音打發時間。這也是劉榮蘭想買智能機的原因,“我就想沒事兒時可以多和朋友們聊天"。
南京師範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莊曦曾在研究報告《新型城鎮化背景下城市新移民的互聯網社會支持》中指出:
隨遷老人的信息支持需求佔比最高,達61.1%;情感支持需求和陪伴支持需求佔比較高為45%。
姚桂華教劉榮蘭給手機充電、使用微信添加好友,還教她發語音,不會文字的劉榮蘭反反覆覆來姚桂華家裏好幾次才記住步驟。
在姚桂華的姐妹羣裏,為了方便不識字的劉榮蘭認清人,大家都把頭像換成了自拍,“根據自拍就能找到人了”。
得知劉榮蘭有手機的那個晚上,兒子有些驚訝,他想不到“不識字”的媽媽居然買了一個手機,第一反應是:不會又被騙了吧?
兒子將劉榮蘭的手機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問題後才默許她繼續持有。
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擁有了手機的劉榮蘭變得“可愛”了:
她不再嘰嘰喳喳地嘮叨家長裏短,也不再成天唉聲嘆氣,還願意走出家門了,甚至有時候能和孩子談論諸如貿易戰等新聞話題。
圖 | 姐妹團們聚會cos千手觀音
當然,這些都是在姐妹羣裏分享的。很快,兒子在上班時也會收到劉榮蘭發來的表情包,儘管有些表情看起來莫名其妙,但兒子很開心,畢竟這説明媽媽有自己的生活了。
讓老一輩相信網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多時候,中老年手機用户是需要的是學習的機會和信心。
李蓉第一次收到女兒從聊天框裏發過來的轉賬時十分牴觸,“銀行不更安全嗎?”不知道如何收款、查看餘額的李蓉,對女兒撒了一頓脾氣。
直到女兒幫她收下轉賬、還帶着她去外面用錢包裏的零錢購物後,李蓉才相信“是這麼回事,確實輕鬆了”。
自那以後,李蓉才開始學習如何上網,還一口氣加了好幾個同小區的奶奶、外婆們,大家約着不陪孩子的時候一起去故宮、頤和園看看。
曾郭娟原本就是80年代的大學生,只是生活在生活節奏緩慢、到處是熟人的小城市裏,不太需要“網絡”,甚至沒有機會學習,“家裏有車、買東西直接去商場,有什麼需要的用網絡的嗎?”
從深圳回來後,曾郭娟改變了想法。
她開始刻意培養自己的“網感”,能在網上買的東西絕不去線下,學會了在淘寶、京東、拼多多等不同的電商平台比價,甚至還學會了在羣裏發拼多多的團購鏈接,一起拼1.9元的皮帶。
圖 | 曾阿姨比價圖片
她在線上繳納水電燃氣費、在線上買菜,偶爾還定個外賣,不過幾周的光景,她甚至可以教女兒如何查詢本地醫保了。
“老漂還是可以當的”,曾郭娟説,“但一定要做不給孩子帶來負擔的老漂,做老有所樂的老漂,做一個有自己生活的老漂”。
“我都不記得沒有網絡的時候,
人們都怎麼生活呢”
有研究指出,老漂族們的心理狀態變化是一種“雙重脱嵌”的過程。
舊的社會關係網突然斷裂,新的社會關係尚待建立,而由於流動老年人口生理和心理上的衰老,往往也會加劇社會交往和心理機構上的緊張。
遠離“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脱離“鄉里鄉親”的熟人社會,這些老人不得不面臨缺乏歸屬感、晚年遭受身體和心理雙重漂泊的困境。
因而,下一代通過手機網絡協助老人跨越時間和物理的界限,幫助他們將老家的人際關係通過網絡重建,同時構建新的社交圈,至關重要。
擁有智能手機後,劉榮蘭重新找回了年輕時候的快樂。
在孫女幼年的記憶中,奶奶紋眉、燙髮、還總在睡前給她聊自己的傳奇故事,也不知道從那一天起,奶奶變成了一個愛嘮叨、愛抱怨的老人。
劉榮蘭的變化,孫女都看在眼裏,孫女覺得曾經那個時髦奶奶又回來了。劉榮蘭會經常找孫女視頻,還常拍自己養的花給她看,逢年過節給重孫發紅包……
孫女不知道的是,現在的劉榮蘭還會拍短視頻發朋友圈、給羣友留言約大家線下聚會,每天下午劉榮蘭還會找有空的朋友發起視頻通話嘮嗑。
如果朋友都在忙,劉榮蘭就會點各個聊天框前的紅點,看看姐妹們分享了的什麼有意思的視頻。
圖 | 壯大了的姐妹團,以自拍為主
劉榮蘭也學會了轉賬。去年在老家的弟弟過生日的時候,她託孩子轉過去1000元錢,晚上還和弟弟聊了會視頻説,
“我都不記得沒有網絡的時候,人們都怎麼生活呢?”
曾郭娟今年6月即將退休,但她不焦慮了。如今她成了單位裏最時尚的阿姨,通過網絡買機票、訂住宿,和老公自駕游去了一趟西藏,發的西藏美景圖引來40多個好友點贊。
擔心去深圳後普通話不標準交不到朋友,曾郭娟添加了舊時同學,加入了同在深圳當老漂族的老鄉會,打算提早給自己的社交圈做點準備工作。
圖 | 曾阿姨會分享一些老漂族關心的內容,如異地醫保
相比之下,擁有了新圈子的李蓉對如今的生活滿意多了,回老家後,她還多了和老朋友炫耀的新話題:
“北京的秋天真的太美,到處都是金燦燦的,這在福建可看不到”;
“我都好久不用現金了,手機多方便,買菜一掃就行,不用再手忙腳亂地掏錢”,
“你二維碼給我掃一下,沒事兒咱們視頻聊天吧”
……
通過組織小區老人一起逛北京,李蓉還結識了一波同齡驢友,自建了一個旅遊羣。
北戴河、承德、密雲水庫……不帶孫子時,李蓉就約上這些天南海北的老朋友們一起户外徒步,重新有了全新的社交圈。
**“都説老漂老漂,就是因為在異地找不到自己的圈子才覺得‘漂’”,**李蓉説,瞭解到科技所帶來的便捷後,李蓉才意識到原來這種“漂泊”的心態,也有了另一個空間可以緩解。
**“相比起每天只關心面前兩畝三分地的事兒,我更喜歡現在的網絡生活,不僅能夠和老家的朋友溝通,也可以同時享受子孫滿堂的快樂”,**李蓉説道。
根據相關預測,“十四五”期間,全國老年人口將突破3億,將從輕度老齡化邁入中度老齡化。
**“我們分析5到10年後,全國第一代獨生子女父母將進入中高齡“,**2020年11月,民政部在季度例行新聞發佈會上如是介紹。
這意味着,未來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老年人成為老漂族。而幫助老年人融入新的城市,適應新的互聯網生活,是一個社會議題,也是一個家庭議題。
今年過年,劉榮蘭的孫女帶着重孫回家了, 孫女見她操作流暢,拿80多歲還學上網英國伊麗莎白女王形容她。
劉奶奶並不知道伊麗莎白女王是誰,也分不清美國和英國的歷史淵源,但她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很女王。
解放前她家裏極窮,局勢動盪時候她會在心裏想,“那以前宮裏的格格怎麼生活呢?”
但比起現在的生活,她篤定“那肯定不如現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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