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3C到3F,彭羅斯的物理時尚丨展卷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1-05-09 10:16
2020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一半頒給了著名數學物理學家羅傑·彭羅斯(Roger Penrose),因他“發現黑洞形成是廣義相對論的穩健預言”。一般語境下,人們將“robust”翻譯成“有力”,但以此來描述彭羅斯的工作其實並不夠給力。彭羅斯是一位走傳統路線的數學家,他偏好於從“基本概念認識物理問題的本質並提出新的數學”,這方面代表工作即CCC理論(共形循環宇宙學,Conformal Cyclic Cosmology),展現了更為robust的路線和結果。
《新物理狂想曲》是彭羅斯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三個演講上發展起來的作品,以這條路線評説了物理學,從弦論説時尚(Fashion),用量子論説信仰(Faith),在宇宙學説想象(Fantasy),對當今一些最重要的物理學進展做出了嚴肅的思考和批評。本書由知名科普譯者李泳老師翻譯,結構緊密,各部分相互徵引,今日展卷專欄刊出譯後記,以饗讀者。
《新物理狂想曲》[英] 羅傑·彭羅斯 著 李泳 譯
(湖南科技出版社 2021年3月)
本文為《新物理狂想曲》一書的譯後記,有刪改,標題與小標為編者所加。前往“返樸”,點擊文末“閲讀原文”可購買此書。點擊“在看”並發表您的感想至留言區,截至2021年5月16日中午12點,我們會選出3條留言,每人贈書一本。
撰文 | 李泳
彭老“因發現黑洞形成是廣義相對論的強健(robust)預言”分享了一半2020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為本書戴上了一朵大紅花。有的新聞將“robust”譯為“有力”,我覺得不夠意思。據牛津詞典的解釋,它兼含strong,healthy,vigorous三重義;從技術説,它意味着結論不依賴於繁多的條件(具有系統的所謂“魯棒性”)。諾獎委員會提到彭老1965年的開拓性證明(“引力坍縮與時空奇點”,PRL14(3),1965),在那篇不足3頁的短文裏,他基於流形完備性、能量正定性、對稱性等基本數學物理條件,用新鮮的拓撲學方法證明了廣義相對論方程總是存在俘獲面(即黑洞)和時空奇點(具體內容可見本書3.2節)——這就是robust的路線和結果,也代表了彭老的風格:從基本概念認識物理問題的本質並提出新的數學。(相比之下,霍金似乎更喜歡具體的計算,他最大的成就是半經典半量子雜糅的結果)。
從3C娓娓道來
本書源自彭老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三個演講,標題也沒改。彭老用3個“F”打頭的主題詞(Fashion, Faith, Fantasy)來評説當下的物理學。他從弦論説時尚,用量子論説信仰,在宇宙學説想象,將那三個與科學若即若離、或正或反的角色領上物理學的舞台,別開一段科學狂想曲。十幾年過去了,他講的問題一點兒沒變,依然帶着我們在宇宙物理的概念間穿越。彭老講課用舊式的投影儀一頁頁放映手寫的硫酸紙,手繪的插圖彷彿建築師的素描,又像水墨寫的方程。他從柏拉圖多面體跳到卡丘空間,穿越千年的隧道,從腦子裏湧出源遠流長的“意識流”,沒有一點兒“隔”。他的語言也很有特色,句子拉得長長的,從句套着從句,有時還拖着一個分詞短語的尾巴,像思想留下的尾跡——我們不妨來聽一句:
The geometrically “tiny” final state of the universe can indeed have an enormous entropy, far larger than that of the earlier stages of such a collapsing universe model, the spatial tininess representing, in itself, no ceiling on the entropy that one might have attempted to use, in time-reversed form, as a reason for the Big Bang being of extremely small entropy. (3.4節)
數學家朋友阿蒂亞(Michael Atiyah)説彭老是“我們時代真正的獨立思想者,他熟悉理論物理學的主流,卻堅持走着自己的岔路。當他認為一個想法值得開拓,他會不懈地去求索幾十年。”從30多年前的《皇帝新腦》到前幾年的《通向實在之路》和《宇宙的輪迴》,都繫着他一以貫之的“思線”:他不贊同時下流行的物理(如暴脹、弦論和一般的量子引力),一路反下來,幾十年不改初心。他反覆寫那些東西,是因為大多數“功成名就”(resident distinguished)的專家們似乎並不關心他的問題。在眼下這本書裏,他又淋漓地發揮“函數自由度”(70多年前的數學)的作用來批評弦論的高維不穩定性(這一點,他在霍金60歲生日時講過,在《通向實在之路》中又幾乎逐字逐句地重複過)。彭老幾十年的“思線”上串着幾個亮眼的概念:外爾曲率、共形、奇點、熱力學第二定律,它們終於織成一幅奇異的宇宙圖景CCC(“共形循環宇宙學”)。CCC預言,每一次黑洞相遇都會在大爆炸的微波背景(CMB)留下一個圓圈痕跡,而彭老真的在CMB中找出了那樣的圓圈兒。前不久,他的夥伴們又找到了前世黑洞留下的霍金點。這幅圖景,彭老自己也承認有點兒“野”(crazy),但它的數學比時下流行的圖景要自然簡約得多。去年5月,華為任總在一個訪談中説他退休後想學數學,然後研究熱力學第二定律,目標是研究宇宙的起源——這個心願多多少少地在彭老的圖景裏達成了。
時 尚
彭老的物理路線就是CCC形成的路線,即從基礎概念到基本圖景的路線。本書在三個F的框架下重温物理故事,也是重新梳理一些基本概念問題。第一章從時尚説弦論,彭老也沿雙縫實驗—量子疊加—無窮大—弦(世界面)的路線,接着卻“跑題”了,逮着高維的辮子牽引出一堆函數自由度,然後説相對論的時間維(零錐),並慷慨地請規範聯絡和纖維叢來當主角,顯現了大數學家的做派。彭老是數學出身,數學血液濃度肯定高過物理學的。他在數學上一向慷慨,不像朋友霍金怕公式削減書的銷量,也不怕公式嚇跑讀者。但他並不過分追求“數學美”(儘管開篇就説“數學美的驅動”),倒認為美學判斷太模糊且誘人走歧路。他“更明白地説,數學綱領其實已經在大自然的運行中發生作用了。這種數學的簡單性(或簡潔性或隨你怎麼形容它)是自然行為方式的真實部分,而不是我們的頭腦習慣被數學美所感染。”這種“自然數學”觀令他不必預設、糾結或追認什麼美,而能以數學的頭腦去關心物理的運行,這就走出一條不同的路線。他本來對弦論是有興趣的,聽説它多維後就感覺不對了,這也是一種數學美的判斷。他批弦論不像斯莫林(Smolin)在《物理學的困惑》中那樣玩兒技術(如弦論的有限性、背景的無關性等),而是盯着它的時空概念。他請出原始的卡魯扎—克萊因的老五維論,牽出外爾的規範理論,説明那第五維可以“融化”在具有纖維叢對稱的時空裏,而弦論的多維卻不同,它們竟然真的化身出來招搖過市並決定粒子和動力學參數——這是不能容忍的從潘多拉盒子裏跑出來的“惡自由度”。他發現“從弦論觀點生出的許多明顯的幾何和物理問題,從來就沒有恰當地討論過”(1.9節)。彭老替他們解釋説,可能是他們不想為瑣碎的數學細節浪費時間。傳説諾獎得主格羅斯(David Gross)就説過,即使有人拿出弦論有限性的數學證明,他也不會去看。(彭老問過他,他沒否認。)在霍金60歲的生日會上,彭老報告弦論的額外空間維是不穩定的,薩斯金(Leonard Susskind)聽後對他説,“當然,你是完全正確的,卻徹底迷失了方向!”大概意思是,您老就算對了,也和我們不同路。其實,彭老過去不喜歡弦論是因為它的高維,現在更不喜歡還在於它的現狀:它自詡是理論的最終唯一的歸宿(“萬物之理”嘛),結果卻冒出那麼多的景觀沼澤出來,“只得被驅趕着去向人存論證尋求庇護”,“理論到了這一步,真是悲哀。”(3.10節)
信 仰
接着説信仰或信心,主角是量子論。量子論是老生常談,能引出很多“奇幻”故事,但彭老用心在量子態的疊加、糾纏和測量(“態還原”)。他在這裏牽出希爾伯特空間來講波函數,並通過自旋將量子態與黎曼球面的點聯繫起來。這種量子測量的幾何觀,在普通量子力學課本里是沒有的。他還讓相對論與量子論站在一起,討論量子的大小世界,關乎量子和糾纏的極限,關乎量子論與相對論的融合。最後他警告大家,不能把信仰寄託在量子形式,而應該從那個信仰的勢阱裏解脱出來。彭老願意為量子態賦予客觀實在性(傳統的哥本哈根詮釋不奢望這一點,只敢相信它是一種計算策略),這就凸顯了幺正演化與態還原的矛盾。他認為在引力起作用時,這兩樣線性元素都將淪為一個更大理論的近似。總之,彭老不相信所謂量子引力就是將相對論擁入量子論的懷抱。他認為時下的量子引力方法拿不出一個能“以大自然本來的方式融合廣義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理論,“可以理直氣壯地説量子引力真不是我們應該追尋的東西!”(1.12節)他説物理有兩個文化,一個是弦論(及其前輩量子論)代表的文化,是計算的文化;一個是相對論的文化,是原理的文化。他的“偏見”是,對相對論原理多一些信任,而對量子論的基礎多一些懷疑。他認為等效原理比線性疊加原理更為基本,因為疊加將量子論帶進了宏觀的困境。
想 象
量子論與相對論在宇宙學中上演了最精彩的“歡喜冤家”大戲,而想象在這裏充當了最重要的角色,整個宇宙學幾乎就是想象出來的。彭老講宇宙學,從大爆炸直接説奇點——這是他今年獲獎的主要業績。彭老開始考慮奇點,就從一般對稱性着眼,而不具體求解方程。這種方法(拓撲學的方法)在當時是很新鮮的,物理學家都不會。他的結論是,“對物理上合理的經典物質來説,在引力坍縮的局域情形,一旦出現俘獲面,奇點就不可避免,與任何對稱假定無關。”(3.4節)結論的這個品質,就是諾獎委員會説的“robust”。那時幾個蘇聯物理學家也在研究奇點,他們是具體計算不同的奇點,雖然不能獲得普適的存在性定理,卻告訴我們奇點可能是什麼樣子的(BKL猜想)。由於時間對稱聯繫着熱力學第二定律,彭老自然提出第二定律與奇點關係的問題,這是他幾十年來考慮最多的問題。他認為,大爆炸是一個低熵態,而且其低熵的方式很特別,是因為引力自由度被完全壓縮了——“在我看來,這也許是宇宙學最幽深的神秘”,但大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大爆炸碰巧是去年的諾獎主角,獲獎者皮布爾斯(James Peebles)與彭老比較似乎正好代表了兩種宇宙學風格。兩位的獲獎都可以回溯到1960年代,那時彭老在思考時空奇點,而皮老在跟迪克構想大爆炸。大爆炸當然也是一個奇點,但皮老沒想奇點問題,而是預言了CMB的存在(他們不知道伽莫夫在10多年前已經預言過了),而CMB引出了暴脹論。皮老説暴脹問題是很實在的,“除非哪天發現合理的替代或證明概念錯了,我們都要相信暴脹將繼續指引我們對極早期宇宙物理的探索。”(《物理宇宙學》1993年版前言)20年前,他(與A. Vilenkin)構造了一種新暴脹形式(“quintessential inflation”模型),暴脹終結為宇宙學常數的標量場(Steinhardt稱它為quintessence,原是古人想象的地水火風之外的第五種基本元素,其作用是讓宇宙加速膨脹)——PV模型的特色是用一個標量場統一兩個階段的標量場。暴脹自豪地認為解決了系列大尺度宇宙學疑難,如視界問題、光滑問題和平直問題,這也是它流行的資本。彭老卻不相信暴脹,而是堅持他的大爆炸奇點低熵觀點,這是與暴脹不相容的。另外,五花八門的暴脹論都想象一個滾動的彈珠(暴脹子)來充當動力,似乎有着可以隨意調整的勢函數形式,這在彭老看來都是沒有根據的。我們也發覺,從科學史看,當一個理論有多種可能的形式時,最終勝利的不是競爭中的某一個,而是競爭者之外的一個從原理出發的新綱領。彭老一直就在追索這樣的綱領。
他從薛定諤方程的虛數想到量子時空幾何也該是複數的,又發現愛因斯坦方程真空解背後藏着全純(複函數的一種“美德”)結構,於是他想全純的扭量應該是時空的最基本結構,而我們生活的時空只是“扭量全純實在”的次生結構。簡單説,扭量空間是光線的空間,時空的光線是扭量空間中的點,而時空的點在其中變成一個黎曼球。“扭量”是彭老30多年前提出的(他自己説;更早可追溯到50多年前,他第一篇“扭量代數”的論文發表於1967年)。扭量不是專門為了統一量子論與引力論,但它自然具備了那樣的“潛質”。有趣的是,扭量的數學影響大,物理響應卻不多。“圈量子”專家Rovelli在2004年考察了上年度的量子引力論文,扭量只有一篇(近年多起來了)。彭老幾十年一貫地相信他的扭量,很少有人懷有他那麼瀟灑的數學態度。
永不獨行
前面説過,彭老在數學上很慷慨,講波函數和真空能也要跳出傳統課本大講希爾伯特空間和黎曼曲面。他在書後附贈了一本數學小冊子,所選內容很有意思,簡單的如冪指數和複數,小朋友都明白;複雜的如流形、纖維叢和全純函數,卻是很多大朋友都沒聽過的。彭老講它們也只側重其幾何和物理,列舉了很多具體的物理場來落實纖維叢。讀者即使看不十分清楚,至少也知道有那麼一門“外語”,原來物理就是那樣的數學玩藝兒啊!我們大都學過用微積分來算物理,卻難有為物理構建數學的機會。彭老不假定讀者熟悉具體的微積分公式,而把數學圖像留給大家。雖然很難想象沒有微積分基礎的讀者能明白這些概念和圖像,但我們不妨反過來想想,假如沒有微積分,還能在多大程度上構建那些圖像?很多普及讀物都不講物理背後的數學,確實為讀者減輕了燒腦的風險,卻也暴露了作者不肯金針度人的“慳吝”。彭老的書,可愛就在於他敢大大方方將太古裏的數學擺上春熙路的地攤兒,讓路人有偷窺門徑的機會。即使大家當它是吐火羅文的路標,看一眼也能感覺奇特和清新;何況肯定有人能沿着這個路線走下去,最終找到彭老們沒能發現的寶藏。
彭老在書後補了一節“獨白”(原標題為a personal coda),説自己的家庭背景,講父親和哥哥的故事,説他如何被影響。他説他並非別人心目中的maverick,而是比很多人更保守。據牛津詞典,Samuel A. Maverick(1803–1870)是德克薩斯的牧場主,從不給自家牛羊做記號,害得小羊羔找不到羊媽媽。maverick由此引出“獨立”的意思,特別是沒有派系的政客的獨立。彭老是物理學家中的數學家,沒有自己的物理圈兒和派別,思想也不主流。他的CCC不如霍金的嬰兒宇宙惹眼,也不像弦論和暴脹那麼流行,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多特立獨行。確實,他的思想路線比大多數人更傳統(如在多時空維和相對論原理問題上)。即使瘋狂如CCC,也是源於對熱力學第二定律和廣義相對論精神的堅守。從科學史的“大尺度”看,他一直走在傳統路線上,只因方法和結果與時下流行的東西不同,才留下maverick的印象。2002年1月,劍橋大學為霍金辦60歲生日紀念會,在他的大照片下引用了湖畔詩人沃茲華斯(Wordsworth)《序曲》(The Prelude)的一句詩:“一顆心,永遠孤獨航行在奇異的思想海洋。”(a mind forever voyaging through strange seas of thought, alone.)霍老身體孤獨,思想並不孤獨,他的小船後面跟着好多“黑洞潮”呢。這句詩用來説彭老,似乎更為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