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説,王道乾譯《情人》,用了最好的譯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5-10 20:40
王小波在《我的師承》裏,誇了兩位詩人譯者。
一是查良錚先生,一是王道乾先生。他認為小説可以有詩歌般的韻律。
對查良錚先生,他讚美的例子是: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麼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他不喜歡的例子是: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
我愛你莊嚴的外貌……
您一定注意到了,兩者區別之一,是那個逗號帶來的停頓與節奏。
值得一提的是,查良錚先生自己在半個世紀前,討論過翻譯原則。當時他與丁英一先生辯論時道:
“有時逐字‘準確’的翻譯的結果並不準確。……譯詩不僅要注意意思,而且要把旋律和風格表現出來……要緊的,是把原詩的主要實質傳達出來。……為了保留主要的東西,在細節上就可以自由些。這裏要求大膽。……譯者不是八哥兒;好的譯詩中,應該是既看得見原詩人的風格,也看得出譯者的特點。”
傅雷先生抱持過類似的意思:
理想的翻譯,應當是想象作者用另一種語言,將此書再寫一遍。
説回王道乾先生的翻譯。
王小波盛讚的《情人》開頭,如下: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説:“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説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説,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原文:
Un jour, j’étais â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î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上面提到了逗號斷句,容我挑三句標點斷句有明顯改變的: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此處法語直譯該是:我一直都認得你;王先生譯: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此處法語直譯該是:大家都説你年輕時美;汪先生譯: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説你美,)
然後便是這句: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如果直譯,該是:
我是來告訴你,對我而言你現在比年輕時美,我愛你年輕時的容顏反不及現在殘破的面容。
王先生譯為:
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説,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王先生的譯法,文氣與節奏,您一定看出來了。
有些地方,王先生是把從句斷成了兩句(比如que的幾句),有些地方,則有意把長句劃開來了。
整體譯法,更細密周至,更口語化,更緩慢流長。
再來一個更直觀的對比。這一段:
L’histoire de ma vie n’existe pas,l’Ça n’existe pas.
Il n’y a jamais de centre. Pas de chemin, pas de ligne. Il y a de vastes endroits où l’on fait croire qu’il y avait quelqu’un, ce n’est pas vrai il n’y avait personne. L’histoire d’une toute petite partie de ma jeunesse je l’ai plus ou moins écrite déjà, enfin je veux dire, de quoi l’apercevoir, je parle de celle-ci justement, de celle de la traversée du fleuve. Ce que je fais ici est différent, et pareil. Avant, j’ai parlé des périodes claires, de celles qui étaient éclairées. Ici je parle des périodes cachées de cette même jeunesse, de certains enfouissements que j’aurais opérés sur certains faits, sur certains sentiments, sur certains événements.
顏保先生翻譯為:
我的生命史並不存在,它不存在。從來沒有一箇中心,沒有道路,沒有方向。有些寬綽的餘地使人想想其中有個什麼人。但這並不真實,因為什麼人也沒有。我年輕時的一小部分歷史已經多少寫過一些了。今天我想説的是,我自己的所見所聞。現在我就談這段,就談渡河那段吧。我做的事是與眾不同的,可大致又是相同的。過去我所談的是一些明顯的,眾所周知的經歷,現在我談的則是同一個年輕時代的鮮為人知的階段,被我隱藏在某些行動,某些感情,某些事件裏的那個階段。
王道乾先生翻譯為:
我的生命的歷史並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並沒有什麼中心。也沒有什麼道路,線索。只有某些廣闊的場地、處所,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經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麼人也沒有。我青年時代的某一小段歷史,我過去在書中或多或少曾經寫到過,總之,我是想説,從那段歷史我也隱約看到了這件事,在這裏,我要講的正是這樣一段往事,就是關於渡河的那段故事。這裏講的有所不同,不過,也還是一樣。以前我講的是同一個青年時代一些還隱蔽着不曾外露的時期,這裏講的某些事實、感情、事件也許是我原先有意將之深深埋葬不願讓它表露於外的。
略微對比,便可明白:
顏保先生的字句更書面化,還有成語呢:與眾不同、眾所周知、鮮為人知。
王道乾先生的譯法,與先前那個著名開頭一樣,停頓更多,更加口語化,更像是杜拉斯在説話。
這裏當然不是説,口語化翻譯就更好。
讀過《情人》的諸位,自然記得:
《情人》不是一個按嚴格時間順序,一一道來的小説。小説的結構,帶着一種流淌的節奏。
但杜拉斯並非一向如此。
杜拉斯早年風格,比如1950年代《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時,敍述風格還偏客觀冷峻。
到1960年代,她寫到如《副領事》時,就偏華麗了。那時她大量接觸劇本和電影製作,企圖用更多的電影化敍事,傳統小説愛好者,大概會覺得光影凌亂。
大概到1984年《情人》時,杜拉斯找到了另一種風格。後來她描述這做派,是所謂“l’écriture courante”——當前寫作。
讀過《情人》的諸位,一定都有印象。
那部小説從喃喃自述“我已經老了”開始,回憶往昔情狀,回憶自己的面貌;然後回溯自己15歲半時的樣子,湄公河渡輪;説自己當時的情況,説那裏的季節;其間迴環往復,不斷插敍自己年輕時的樣子、自己後來的生活,再回到自己15歲的樣子,再回到自己帽子的話題、照片的話題……
彷彿就是個老人,在絮絮叨叨地回憶,讀着看似瑣碎抒情,但不知不覺間,就將人引入那個語境了。
看似是回憶,其實是小説技法之一。
我們不知不覺接受了這個故事,還會覺得這個故事一定程度上是真的,被感染了。
米雷爾·卡勒·格魯貝爾説《情人》時,提到了一點:杜拉斯寫這個小説的手法,讓人以為這是自傳,產生了現實主義幻覺。
是的,《情人》看似是回憶,其實是個小説,小説裏這個喃喃自述的女人看似是作者自己,但依然是個小説人物,是虛構的。
而她看似真誠、看似沒啥邏輯、想到哪兒説到哪兒的迴環往復絮叨,只是小説技法,是為了讓我們產生“這是杜拉斯自傳”的幻覺。
《情人》出版後三年,杜拉斯又出了《物質生活》。那本書篇目最初全為口述,杜拉斯自稱她想獲得聲音的效果:不是創作出來,而是由話語組成;不經修辭術操作,而是説給你聽。
“是聲音形成各種事物,形成慾望和情感。”
她説那本書並非小説,但寫法與小説類似。
不妨説,《情人》也是這樣,用“話語與聲音”創作的小説。
王小波自己後來説《情人》:
我認為這篇小説的每一個段落都經過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讀時,你會感到極大的震撼;但再帶看挑剔的眼光重讀幾遍,就會發現沒有一段的安排經不起推敲。從全書第一句“我已經老了”,給人帶來無限的滄桑感開始,到結尾的一句“他説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帶來絕望的悲涼終,感情的變化都在準確的控制之下。敍事沒有按時空的順序展開,但有另一種邏輯作為線索,這種邏輯我把它叫做藝術——這種寫法本身就是種無與倫比的創造。我對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為我也這樣寫過:把小説的文件調入電腦,反覆調動每一個段落,假如原來的小説足夠好的話,逐漸就能找到這種線索;花上比寫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時間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説,比舊的好得沒法比。
王小波敏鋭地發現,《情人》看似想到哪兒説到哪兒,但其實段落安排得用心內藏。
邏輯由感情推動,而非時間順序。
對這樣的文本而言,這份口語化的、停頓的、富有感染力的、給人自傳敍述感的語調,這小説重要的藝術特色,就很有必要了。
而一個卓越的翻譯家,就能還原甚至描摹出這種口風。
(如果您忽然想到,《青銅時代》裏,王小波也用類似偽自傳口語化調調寫過《紅拂夜奔》,一定能理解這種用意)
現在回頭讀這段: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説:“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説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説,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我的生命的歷史並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並沒有什麼中心。也沒有什麼道路,線索。只有某些廣闊的場地、處所,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經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麼人也沒有。
是不是的確會一時忘記,這其實是虛構小説,這個敍述者“我”其實也是小説人物之一?
是不是會一時晃神,覺得這真是杜拉斯在跟我們説話?
如果有了這種感覺,就是小説的技巧,通過翻譯,傳達給我們了。
這就是王道乾先生翻譯的功力所在:
這份自始至終保持着、帶點口語化的絮叨,緩慢多停頓的語調,被王小波讚許的“無限蒼涼盡在其中”,就是王道乾先生依據杜拉斯的風格,有意為之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