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師生非要研究網文,到底有什麼用?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21-05-11 10:22
看網文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他們不再滿足於陳腐權威的評判。年輕人要走入眾聲喧譁的輿論場,駁斥既有的偏見,構建新的秩序。這是屬於網生一代自己的話語權。
作者 | 星暉
編輯 | 石燦
在北京大學,第一個發現網文出海的人,來自物理學院,姓馮。
彼時馮同學正在做網文課的作業,這是中文系人氣頗高的課程,要求學生們密切關注行業動態。馮同學偶然看到網友發帖,説老外也在讀咱們中國網文,挺有意思。這件小事很快成為了他課堂報告的一部分。
最初聽到馮同學彙報時,網文課助教吉雲飛沒把這事兒看得特別重要。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主管課程的老師邵燕君格外在意這項發現。即使已經離開新聞界多年,邵燕君依然保有極端敏鋭的直覺,她堅持要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導師要求下,吉雲飛在互聯網上展開搜尋。他很快鎖定了這家名叫武俠世界(WuxiaWorld)的網絡文學翻譯網站。當時網站還很年輕,規模不大,但發展極為迅速,已然成為具備影響力的小眾流行文化。於是,吉雲飛找到網站上留存的聯繫方式,向站長髮送了一封電子郵件。
他並不知道站長是誰、人在哪兒。虛擬光標跳動,像是往大洋彼岸拋出一葉薄薄的紙船,隨時可能傾覆在數據洪流中。
武俠世界移動端網站頁面
兩個月的漫長等待後,回信姍姍來遲。發件人署名“任我行”(RWX),這是武俠世界站長的ID。任我行曾經是一位外交官,他告訴吉雲飛,那封來信不知何故被分進了垃圾郵箱。直到他定期清理時,才發現了這封來自中國北京的郵件,讓它終於從垃圾堆中重見天日。
取得聯繫時,吉雲飛正在前往上海的高鐵上——那是網絡文學商業巨頭閲文集團總部所在地,邵燕君即將帶領學生們採訪閲文集團。更巧的是,當時任我行恰好就在上海。雙方一拍即合,吉雲飛順勢把任我行約到了閲文集團。
**就這樣,任我行與閲文也搭上了線,後者逐漸意識到海外市場的無限可能。**本土巨頭打起出海的主意,推出“起點國際”征戰四方。兩家網站此後多年的“愛恨情仇”,就從這時拉開序幕。
紙船渡盡波濤,網文出海事件成為那年震動業界的大新聞。沒有多少人知曉,北京大學網文團隊曾為此做出了怎樣隱秘而重要的貢獻。

從租書店到燕園的旅程
2021年,北大網文團隊迎來新老交替的節點。一批元老成員將於今夏畢業離校,吉雲飛就是其中一員。
中學時,吉雲飛最先接觸到網文實體書。書店裏的網絡小説是相對精品化的,租書店的書籍庫存則更多、更雜。每天他都是最晚來到教室的人,放學時則是最早離開的,一下課就跑到租書店去借書還書。
由於擔心書本被沒收,吉雲飛只在課間偷偷看兩眼。租書店的小説印刷質量不佳,封面大多花花綠綠。以至於,當時同班女生都誤以為他在看什麼少兒不宜的讀物。作為流言的主人公,多年後吉雲飛才後知後覺地聽説了這條傳聞。
和千千萬萬的網文愛好者一樣,吉雲飛逐漸從實體書轉戰互聯網。網吧裏同齡人“噼裏啪啦”打遊戲的時候,他獨自在網絡文學的世界裏徜徉,中二時期的主要目標是成為仙人。
之後,吉雲飛考入北大。他驚奇地發現中文系居然有研究網文的老師,還開了專門講網文的課。正是在這門課上,吉雲飛認識了邵燕君老師。一學期課程結束,他表現得不錯,本來想着到此為止。然而下一個學期開學後,邵老師忽然給吉雲飛發消息,詢問他這學期怎麼沒來上課。
網文課上的師生
起初吉雲飛只覺得莫名其妙,心想哪有同一門課上兩遍的道理?他搪塞過去,但也動了念頭。網文課的特殊之處在於,它不是單純講授知識的課程,而是動態的、研討的過程,隨着最新動向不斷更迭。
到了第二年,或許是出於愧疚,或許是預感到某種可能,吉雲飛再度選修了網文課。此後他把網文作為研究方向,跟隨邵燕君團隊開展工作。吉雲飛就這樣從資深讀者成長為獨當一面的研究者,一路讀到了博士。純粹的熱愛支撐着吉雲飛,他笑着説:“大家從來沒看見過這麼快樂的博士生。”
一年又一年,網文課是不倒的營盤,少年人來自五湖四海,匯聚於此奉獻熱情與才華。吉雲飛擔任了很多年助教,他目送最早一批選課的師兄師姐畢業,也見證越來越多的新鮮面孔加入團隊。
燕園日暮
時至今日,網文課已經走過了十個年頭。目前,團隊中的“老人”們分別去往不同的學術機構任職,參與交流的核心學者數量有近二十人。在邵燕君看來,**研究網絡文學終究是網絡一代自己的事情,這些孩子伴隨着網絡文學一起長大,青春成長的記憶是不可複製的。**十年一課,她期待學生們能各開一片天地,順着自己的興趣走下去。
《北京大學網絡文學論壇報》的發刊詞中,吉雲飛曾這樣寫道:“我毫不諱言,是網絡文學啓蒙了我;更不後悔,讓網絡文學陪伴我的整個青少年時期。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現在的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讚美那些曾經撫慰我、感動我、激勵我的網絡文學作品,無論有多少前輩、多少權威告訴我,它們是毫無價值的垃圾。”
“我們是偷偷讀網文長大的孩子,我們要為屬於自己的網絡文學發聲。”

網絡文學需要學院派視角嗎?
在知乎上有這樣一個問題:“請問網絡作家們會看專業的網絡文學評論嗎?”回答幾乎是清一色的否定態度。
網文作家“跳舞”認為:“目前文學界裏,充斥着很多吃網文飯的,從傳統文學評論界、理論界跨界過來搞網文的文學理論家、文學評論家……大部分,都是弄個選題胡亂搞點話題,然後來騙課題經費的。”作家“流浪的蛤蟆”稱:“大多數網文評論,都是不咋瞭解網文的人寫的。”
知乎提問下的高贊回答
儘管國內多所高校都開始了網絡文學相關研究,但成果顯然並未獲得網文作者的廣泛認可。作者們的觀點基於多年來的創作經驗,他們直面市場與讀者,注重網文的創作端。在這一點上來説,學術理論研究往往是滯後的、錯位的。
作家“會説話的肘子”認為:“網絡文學評論一直都有,但不需要‘權威’與‘專業’。事實上,讀者的評論,就是網絡文學評論。”
微妙之處在於,人們總是把網文研究者與一般網文讀者割裂開,假定前者始終是局外人。**但情況正在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研究者不是從外部跨界而來,而是網絡文學的“土著”居民。**在北大網文團隊中,每個人都是第一線的讀者,他們親歷了網絡文學不同時期的變化與發展。
新學期的網文課上,邵燕君邀請資深從業者段偉先生為同學們講課。段偉是龍的天空創始人之一,曾任縱橫中文網副總經理,堪稱網文活地圖。邵燕君之所以要邀請他,就是為了讓課堂內容與行業現實緊密相連。
段偉先生在採訪中表示:“邵燕君團隊的研究在國內處於領先地位。從長遠的發展來講,要看學院這邊能不能找出理論中沉澱下來的東西,提煉出‘金科玉律’。”作家“跳舞”犀利地批評了外行研究者亂象,同時也點名介紹兩位認真做研究的老師,邵燕君就是其中之一。
北大是常為新的,網文研究團隊也接續了這一傳統。學生們與老師共同摸着石頭過河,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實。2011年至今,北大網文團隊與Priest、貓膩、冰臨神下、月關等諸多網文“大神”進行過對話。十年間,團隊的足跡遍佈行業內的各家公司與文學網站,包含大家耳熟能詳的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瀟湘書院、掌閲文學等二十多家網站。
**網文研究具有特殊性,套用傳統的精英文學視角做批評是傲慢的,而全盤抗拒學院派介入則是另一種偏見。邵燕君教授對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説:“在網絡文學內部的生態系統中,今天批評的站位還能發揮什麼作用?如果咱們的東西只在學術圈裏打轉的話,那都沒有意義。我們需要進入場域之中,讓人家看見,覺着你説得不錯,再一看,你別説北大還真有點東西。”
拋開學校的頭銜,北大網文團隊決心要憑本事重新贏得話語權。

是學者型粉絲,也是粉絲型學者
縱觀網文團隊的研究歷程,有兩個關鍵詞常常被提起:“學者型粉絲”與“粉絲型學者”。這是團隊成員的雙重身份。
“學者型粉絲”指向硬核有料的粉絲行動。在貓膩所著小説《大道朝天》的開篇,被頂到最高位的本章書評其實就是吉雲飛寫下的,他是第一個破題之人。網友並不知曉他是來自北大的研究者,他們認可的是同為書友的“老吉”的發言。
被點贊最多的“老吉冷冷一笑”
“粉絲型學者”則是迴歸到學者做研究的本職。邵燕君認為,**通俗文化的粉絲首先是享受者,如果不曾共情,那就無法真正地進入到系統中去。**換言之,網文研究需要研究者進入粉絲狀態。這不是説非要成為研究對象的粉絲,而是要能夠理解這種狀態,與作品的核心受眾同在。
在踏入網文研究領域前,邵燕君曾經心存顧慮。直到她經人推薦讀到了小説《間客》,才下決心踏出了這一步。邵燕君説:“我覺得我需要有這個狀態,我喜歡,然後也覺得它有價值,這兩點都得具備才能進入(網文研究領域)。”
北大團隊中的學生大多是網文的重度愛好者,各自都有偏愛的作者或作品。與前輩學者相比,他們能更自如地進入“粉絲狀態”,這是網絡時代原住民的天然優勢。北大團隊有粉絲的熱情,也有學者的素養,故而能源源不斷地產出成果。
從2015年起,團隊對有文學史價值的作品進行篩選與評論,集結出版多本網絡文學年選,探索建立網絡文學的獨立評價體系。2018年5月,《破壁書》面世,聚焦網絡文化關鍵詞,為批評話語的建構打下基礎。2020年9月,《創始者説》出版,通過整合對業內人士的深度訪談,還原了中國網絡文學發生、發展的生態環境。
《創始者説》書封
對行業來説,北大網文團隊的工作不容忽視。一方面,團隊的研究思路是緊跟行業發展趨勢的,在網文出海、網文IP化等熱點問題上,北大團隊都曾第一時間觀察到最新動向,極具前瞻性。
另一方面,網絡文學史料的發掘整理尤為關鍵,這有助於人們瞭解網絡文學的核心生產機制。原先網文界的資料四處散佚、不成體系,學者團隊的介入補足了其中空缺。當下免費閲讀賽道方興未艾,在各方摸索商業模式的過程中,現有的歷史經驗能發揮重大的參考作用。
此外,在網文市場的商業交鋒中,學院派的中立立場無可取代。《網絡文學的“新語法”》一書的前言中,邵燕君這樣寫道:“理論的前瞻性令我們更有警覺意識……在為大眾消費者伸張‘爽’的基本權利的時候,也更能辨識消費主義的慾望種植術。”她曾在採訪中表示,越是在資本橫行、大眾狂歡的時代,越需要建立精英標準,而這正是學院派的義務。
學院是抵抗商業化大潮的最後一道防線,獨立於各方利益之外。北京大學是國內高校中的佼佼者,必須要保留一片允許自由發聲的學術土壤。大環境越喧囂,園子裏的安靜就愈發可貴。北大網文團隊秉持學者態度,與企業保持距離,從而能以中立方的身份構建溝通的橋樑,促進行業內外合作交流。

尾聲
時過境遷,曾經備受爭議的金庸作品成為“經典”的代名詞,文字與影像印刻在一代國人的回憶中。金庸的文化地位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網友笑稱這是因為他的粉絲們長大了。一定程度上,流行文化確實依賴社會主流話語為之賦權、為之正名。
對於古典文學,學者們有時要費盡苦心去建立它和當代的聯繫,去追問文學在當下的價值。而網絡文學不同,它紮紮實實地根植於此刻的文化土壤,生長蔓延至中國社會的每一寸末梢。
接受刺蝟公社訪談時,吉雲飛説:“只要出門,不管是在飛機上、高鐵上,還是在公交、地鐵上,總能看到有人拿着手機看網文,它自有它的當代價值和意義,一點也不需要去辛苦建立。”
移動閲讀時代
自2015年3月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成立以來,團隊的態度從未發生改變:“我們要堅守學院派立場,堅定不移地站在網文原生力量一邊,站在粉絲部落文化一邊,在媒介的千年之變中引渡文學傳統。”
網絡文學放肆生長到今日,每時每刻都在演進。它分門別類地滿足所有人的精神需要,如同一面有求必應的鏡子,倒映出時代的慾望。
看網文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他們不再滿足於陳腐權威的評判。年輕人要走入眾聲喧譁的輿論場,駁斥既有的偏見,構建新的秩序。這是屬於網生一代自己的話語權。
網絡文學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文學?
當你提出這個問題時,就意味着某種重大的轉變正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