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約死羣”,他發現了“生”的秘密_風聞
当时我就震惊了-当时我就震惊了官方账号-是个有趣的人2021-05-11 10:31

單看徐世海的行為動作,他實在符合一個年輕人對於“怪大叔”的所有描述。
他總愛混進一羣平均成員年齡只有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的聊天羣裏。
進羣后,他會密切關注羣成員的動向,仔細看他們的所有對話,稍有“風吹草動”,馬上私聊對方併發起“好友申請”,申請成功之後,他又隨時在線回消息…
開車時消息來了,他馬上停車回覆;睡着時消息來了,他馬上打起精神接話。他偽裝成他們的同齡人,看他們聊歌星,看他們約着打遊戲,或者在羣裏冒泡,發紅包。
在此之前,沒有人明白徐世海為什麼這樣做,一箇中年人,怎麼就非要往年輕人堆裏扎。只有徐世海知道,他正潛伏在一羣年輕人的“傷口”上,不但時刻緊盯,還準備隨時出動。
而他通過羣聊發起的每一個好友申請,發出的每一條消息,都極有可能挽回一個年輕的生命。

徐世海第一次知道“相約自殺”的説法,大約是在去年五月份。
五月十二號那天,他17歲的兒子徐浩宇從17樓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從接到消息到確認兒子死亡,徐世海久久不能接受,明明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還在打着遊戲的兒子,怎麼就突然這樣了。
在此之前,兒子從未表現出自殺的傾向。
徐浩宇性格開朗,186的身高,高大帥氣,喜歡幫助朋友,也熱愛美術,疫情期間,他還畫了一幅肖像致敬一線醫護人員。

這麼一個陽光的大男孩怎麼就走上了這條路,徐世海想盡方法尋找答案,但依舊無果。
直到有一天,他登上兒子的社交賬號,終於在一個聊天羣裏發現了問題。
那不是一個常規意義上的聊天羣,羣成員都是十幾歲的孩子,但他們發起的話題,分享的圖片、音樂、影像,還有傳閲的暗黑漫畫卻都指向了一個關鍵詞——死亡。
徐世海驚愕不已,這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是怎麼了,“活夠了”“死才能解脱”等負面詞彙充斥整個頁面,有人在羣裏發出邀約,“我走了,你來不來”,整個羣裏的氛圍讓人不寒而慄。
他漸漸覺得,這個原本建立在交流、交友基礎上的聊天羣,正在將那些年輕的孩子捲入“死亡的漩渦”。
徐世海做出了一個決定:假裝成十四五歲的學生,打入內部,陪那些沮喪而迷茫的孩子聊聊天,將他們從自殺的漩渦中拉出來。

接下來他開始了潛伏行動,他拜託兒子的朋友、同學和周圍的年輕人將他拉入類似的羣,並時刻留意羣裏的動向。
一旦有哪個成員表露出了自殺傾向,徐世海就馬上行動,將那位羣成員設置成“特別關注”,並且申請加好友,申請通過之後,他會主動跟對方聊天。
起初,徐世海搞不懂現在的孩子怎麼了。
和許多家長一樣,在他們看來,自己是苦難中熬過來的,有人上不起學,有人早早步入社會。現在的孩子呢,衣食無憂,不用為學費發愁,也不必吃那麼多苦,為什麼反而動不動就把“死”字掛在嘴邊了呢?
等他徹底搞明白這個問題,是在羣裏潛伏一段時間以後。
那時他已經和幾個羣裏的成員有過對話,他發現以前的想法太片面了,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屬於他們的崩潰、煩惱,你不理解,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
在他聊過的年輕人中,有女孩子被騙拍下裸照後又遭威脅;有學生被人掌握隱私後長期勒索;有孩子因學習、生活的巨大壓力找父母尋求幫助,而父母認為這沒什麼的,小孩子無病呻吟罷了。
這些年輕人往往陷入溺水的境地,但在他們看來,沒有人能拉他們一把,救他們上岸。至於向身邊人尋求幫助,有的是不願,有的是不敢,有的是乾脆就覺得説了也沒用,甚至覺得説了比不説更糟糕…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某種程度上來説,“約死羣”如同一個“死亡放大鏡”。
人總是難免有負面的情緒,而許多年輕人將這當做一個釋放的出口,長此以往,約死羣成了一個“黑洞”,充斥着各種負能量,這種負能量一旦被引爆,破壞力太大了。
有時候,某位羣成員會在羣裏發一些“想死”之類的消息,只片刻之間,羣裏其他成員就會跟出十幾條、數十條消息。不是勸阻,而是慫恿、鼓勵。
他們説家長、老師、朋友什麼都是指望不上的,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他們會“邀請”其他成員一起“上路”,“這樣就不會孤單害怕了”。
他們甚至會大講特講各種尋死的方法,為其他成員的“尋死之路”奉上計策。

徐世海知道,這些年輕人原本不會走上這條路的,往往有隻無形的手推了他們一把。情緒的煽動,感官的刺激,他人的慫恿,現實生活的卡頓…
壓死駱駝的從不是最後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
更悲哀的是,有人的死亡可能就只是因為“年輕氣盛”,尤其是“相約自殺”,東西買好了,人也齊了,定好的時間也到了,誰也不好意思説“我不想死了”。
這也是他最終決定潛伏進“約死羣”並堅持到現在的原因。或許他不能一下卸下懸在他們心頭的重擔,但哪怕只把那念頭消解了一點點,也可能會將他們從懸崖邊緣往回拉一把,以免墜入萬丈深淵。

事實上,有這樣想法的,還不止徐世海一人。
同樣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胡明,曾和徐世海有一樣的遭遇。
2018年,胡明的兒子胡小天突然離世。
那時兒子在戀愛中,每天都會跟女友發消息,5月26號,兒子早上給女友發消息問好,晚上就沒動靜了,女友感覺有點不對。
第二天,他仍沒給女友回消息,女友感覺情況不好,得知消息的胡明趕緊報警,而警方查出,兒子多天以前就已經到了武漢,他又馬上追到武漢。








6月8號晚上,一位派出所民警突然打來電話,讓胡明看新聞,武漢那邊發佈了三個燒炭自殺的孩子,胡明當時大腦一片空白,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了。
沒過多久,警方核實身份的電話打來了。
對方安慰他堅強,可是最終確認的場景依舊讓胡明現在都不敢回想,那時天氣很熱,十幾天的時間,孩子的狀況是胡明永遠的痛。後來他得知,一起離開的三個年輕人,胡小天22歲,另外兩個一個23歲,一個26歲,都是年輕人,都沒有成家。
和徐世海一樣,胡明也想不通孩子怎麼會走上這條路,直到他登錄了兒子的社交軟件,賬號頭像亮起的瞬間,消息迅速湧入,有人説“快看,鬼來了鬼來了”,有人説“兄弟你沒死啊”,還有人説“兄弟一起死嗎”。
羣裏放起了喪樂,有血腥的圖片,還有各種自殺的內容,有一個視頻,是一個孩子從懸崖跳下去的場景。
瀏覽着消息,這輩子已經見識過很多風浪的中年人胡明感到毛骨悚然,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敢動。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質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們想幹嘛?你們看見別人死就高興了嗎?”
他還罵了幾句髒話,他恨他們,他們還活着,他的孩子卻已經死了。

後來,羣裏有年輕人加他好友,他想想同意了,最多的時候加了五十多個人,這些年輕人基本是十七歲到二十幾歲中間。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
情感問題,經濟問題,欠錢的,賭博的,傳銷的,工作不順的,醫療事故的,創業失敗的,品學兼優父母仍舊不滿意的,有富二代,有記者,有創業者…
有個孩子告訴他: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我們糾結於現在,未來,而你糾結於過往,你感覺過往自己沒做好,想從我們之中得到點安慰。胡明覺得,他説得很犀利。
他跟年輕人們聊天時,總會先説一句“在嗎”,其實,這一句句話,他總覺得是在跟自己的孩子説的。
時間久了,胡明總結了一句話,“他們不是魔鬼,他們是一個個孩子。”
而一個大人往往又是不忍看着孩子受苦的,於是,胡明也開始了自己的“勸生”之路。

胡明在勸那些年輕人時,總會把自己的經歷發給對方。
一些孩子看完後給他回消息,“叔叔,我看完決定不死了,謝謝你叔叔”,還有個女孩告訴他,“我要是死了,我的父母可能和叔叔你目前的狀況是一樣的。”
胡明這樣做,相當於是把自己最真實的痛苦展現給那些孩子看,起碼讓他們知道,死亡真的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式。
一線的轉機,可能就能救一個人。

而不論是徐世海還是胡明,在聊天中都會遇到很固執的年輕人,他們總被踢出羣,被屏蔽,被刪除好友。
曾經,徐世海勸説兩個年輕人,但對方説了句“再見”就再沒了消息,後來他得知兩人死亡的消息,久久不能釋懷;胡明也遇見過有人拿兒子的死亡刺激他,然後再不發一言。
為了避免這種失聯的狀況,他們總會留意着多註冊一點賬號,然後再想其他的辦法。
徐世海會時常往羣裏發紅包保持活躍,胡明會像説相聲一樣跟對方拉家常,有時實在勸不動,胡明會直接報警,警察也會馬上找到這個年輕人。
有一次,胡明和一個叫“林園”的孩子聊到凌晨。第二天,林園約了兩個孩子在湖南準備自殺,萬幸聊天中胡明要到他的電話號碼,他報了警,警方根據定位在湖南車站截住了已經買好車票的三人。
林園實施過幾次“約死”,另一回,他已經被胡明説動了,但他擔心另一個同行人會自殺,就找胡明求助,讓胡明趕緊報警。
胡明後來勸他,“你還是一個有愛心的人,你是一個正常人。”

用兒子的賬號聊了一段時間,胡明先後救下了二十人。
在聊天進行了兩個月後,因為面對的悲劇越來越多,胡明身心俱疲,在親人的勸説下,他最終告別了兒子的網絡空間。
所有消息從賬號裏消失的時候,胡明大哭了一場,他決定講出自己的故事,希望不再有年輕人重蹈覆轍。
另一邊,徐世海也在“勸生”的同時開始理解年輕人的壓力,並勸家長們多多理解一點,他也希望他的經歷被更多家庭知道,“讓別人家參考,不要發生這樣的悲劇,畢竟,很多孩子出了問題,家長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不論是徐世海,還是胡明,他們都有一個身份是父親,也都有一個身份是“勸生者”。
曾經有人説他們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孩子都沒了,還做這些有什麼用呢?
其實,胡明曾在採訪中被問過一個問題:“你也不認識這些孩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位爸爸説:“如果當初有人勸我兒子,他可能就不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