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謊言……一家讓人等死的醫院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05-12 13:26

陽棚下飄來歌聲。
穿白大褂的護工正領着一位老太太起舞,他們站在人羣中央,邁着小而細碎的步子,一點點靠近對方。在他們身後,幾個鎏金大字赫然醒目:我們要活120歲。
這是一所臨終關懷醫院,也是國內第一家讓人"等死"的醫院。
入住在這裏的大多為癌症晚期病人,在人生的末場,他們放棄治療,接受心靈慰撫,坦然面對死亡,日復一日,安詳度過餘下的時光。
李偉有一個習慣。參加親朋好友的葬禮時,總愛在墓區轉悠。
八寶山人民公墓、萬安公墓、金山陵園……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儘量不放過每一個墓碑。北京周邊大大小小幾十個墓園都有他涉足的痕跡。
李偉告訴最人物,他最關注的,是逝者碑文上的生卒年月。根據他長期的觀察,“北京墓園那些逝者的平均壽命為63歲-65歲。”
而他開設的臨終關懷醫院裏,已逝世的最高齡老人為107歲,入住在此的人員平均年齡可達82歲。
“花花,你懷孕幾個月了?”
平頭女子遲疑了幾秒,低頭輕撫自己的小腹。花花,是大家對她的暱稱,自從住進松堂醫院,七十多歲的她似乎迴歸到了少女時代,日漸嬌羞、可愛起來。
有人問她今年幾歲,花花不假思索道:“二十多歲。”
護士長董偉在一旁咯咯笑着,前兩天她問同樣的問題,聽到的回答是,“十八”。
院長李偉湊過去,緊挨着她坐在牀邊。花花老早就把李偉認成了“情人”,這是她在“踹了”後廚師傅這個“舊情人”之後,結交下的新一段“情緣”。
董偉解釋,“有一次院長來視察,當問起她的情人時,花花立刻改口説,這個長相帥氣的男人(院長)才是她的情人。”
花花喜歡帥哥,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有時會有人逗她,“電一下誰誰誰。”花花便一副忸怩的神態,先是盯着那個人看,再快速眨巴下眼睛,拋一個媚眼兒出來。

院長李偉曾告訴花花,她懷了雙胞胎
花花年紀大了,頭髮灰白,記憶力也衰退得厲害,她患有老年痴呆,很難與人保持清醒的交流。近些年,花花在做着一個永遠不會被人拆穿的夢。她總以為自己有了身孕,天天盼着能生個孩子出來。
這個老太太一輩子沒懷過孕,也因此,她被婆婆看不起,長期處在一種精神壓力下。“現在的狀態,就是跟早年的經歷有關。”
為了滿足她的奢想,工作人員也都順着她的意,有時甚至會同她開玩笑,“肚子這麼大,你懷的一定是雙胞胎。”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花花會坐在牀邊擺弄她的線團,她想織一件衣服,給她即將到來的孩子穿。
與花花對着牀的是朱琳,她的臉上正捆紮着一塊花色布條。前幾天因為笑得太開懷,她的下巴不小心脱了臼,不能輕易張嘴説話。朱琳看到李偉來病房,主動坐起來打招呼,她委屈地指指自己的嘴巴,似乎在跟李偉訴苦。
朱琳出生在戰火紛紛的年代,很小的年紀,就給紅軍送起雞毛信。最長的一次送信經歷是,跑了17公里。“老革命了,還抓過漢奸呢。”李偉替她分享早年的輝煌。
同病房還有一位名叫楊榮華的老人,她在3月末住進來,今年剛好100歲。楊奶奶説,她的丈夫在革命年代當過營長,50年前,他們一家從山東定居到了北京天壇北門。聽到這裏,李偉故作驚喜狀,附在她耳邊道:“那咱們是鄰居,我就在您旁邊住。”
轉頭,他又對最人物解釋,“你瞧瞧,這樣一下就跟老人拉近了距離。”

李偉與楊奶奶在話家常
在這裏,護工們愛用一些善意的謊言。陪老人演戲也是常態。
護士長董偉提起她照顧過的那些“老寶貝兒”,幾天幾夜也講不完。早年的時候,這裏曾住過一位滿族老太太,性格古怪,不與人往來。剛開始接觸時,董偉被罵過無數次。每次上前打招呼,老太太不是朝她吐口水,就是一句“滾出去”。
她一次次試探,又一次次退出去。
後來得知老太太是滿族人,董偉靈機一動,決定尊稱她為“格格”。每天上午和下午,董偉過去請兩次安。
“格格您吉祥!”
“格格您有什麼需要嗎?”
時間一長,老人對她的感情從排斥變成了“沒好氣”,再後來,變成淡然。一年時間裏,他們的感情微妙變化着。
這場漫長的角逐戰中,董偉最後佔了上風。“格格”開始依賴她了。有一次,董偉過去得晚了一點,老太太就端坐在屋裏,眼巴巴望着門口,飯也沒心情吃。
“格格”的病房裏還住着劉奶奶和王奶奶。有一次,董偉先給劉奶奶打了招呼。“格格”妒嫉了,她用指甲蓋剔牙後,彈向了劉奶奶。
“你看她多噁心啊,往我身上彈髒東西。”劉奶奶告狀。
董偉笑言:“三個女人一台戲。先給誰打招呼都會有人吃醋,只好哄完一個再哄一個。”

董偉與老人的日常互動
如今,“格格”去世快三年了。她始終記得老人臨終前説的那句話:“你別離開我,陪我一輩子好嗎?”
這句話成為一個烙印。此後,董偉一走進那間病房就會想起她,有時彷彿也能從其他老人身上看到“格格”的影子。
一輩子是多久呢?董偉曾這樣問過自己。她並不知道答案。“可能對他們來説,一分一秒就是一輩子。”
“格格”去世那天,董偉握着她的手守在病牀前,直到老人閉上了雙眼。
改天,是哪天?
下次,是哪次?
一輩子,是多久?
李偉不再買蟈蟈了。
那個愛養蟈蟈,且把蟈蟈照顧得很長壽的老人不在了。張貞娥整整在牀上躺了60年。一張單人牀,是她擁有的最大活動空間。
18歲那年,張貞娥剛剛參加工作。本是人生中最絢爛的年紀,她卻在一個夜晚歷經了人生的墜落。
當時,張貞娥住在單位安排的集體宿舍裏。上下鋪,她睡在挨着門口的上鋪。一天夜裏,室友回來後忘記了關門,她感到有些涼,迷迷糊糊起牀去關,不小心從牀上摔了下去……
高位截癱。
往後的人生似乎也跟着破碎。
幾年內,同學們結婚的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他們帶着不同的喜訊去看她,卻沒體察到她內心隱隱的海嘯。
“這對她的刺激挺大的,因為這輩子她都不可能結婚了。”李偉説。
姐姐看出了她的心思,給她買來不少藉以消遣的書籍。往後的歲月,陪伴她最久的就是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籍的力量,無形中給張貞娥帶來了更多的求生欲。她一天天努力活下去,帶着來自勵志主人公的永恆的希望。

一間躺有10位老人的病房,只有一位老人可以交流
時光一閃而逝。在照顧了張貞娥大半輩子後,姐姐終因年邁把她託付給了松堂醫院。
張貞娥是老北京,喜歡蟈蟈,也有點男孩子的性格。年少時,她常跟着哥哥姐姐在北京城到處轉悠,“犄角旮旯哪兒都知道,也都去過。”
得知她的喜好,李偉每年都要買蟈蟈給她養。14年間,每年4只蟈蟈。一年四季,張貞娥的牀頭總迴盪着清脆的鳴唱。直到2020年去世,李偉共為她買來60只蟈蟈。
冬天蟈蟈不好找,很多地方買不到,李偉就跑很遠的路,給她挑選生命力最旺盛、叫聲最悦耳的蟈蟈。説來也奇怪,她的每隻蟈蟈都比一般蟈蟈的壽命要長。李偉説,“蟈蟈是百日蟲,一般只能活3個月,但她養的很好,最長的活了200多天。”
隱約中有一種隱喻:蟈蟈和主人一樣長壽。
李偉總説她把蟈蟈養成了老壽星。
14年,5100多個日夜,60只蟈蟈的叫,拼貼出張貞娥最後的那段人生。去年,張貞娥去世了。她養的最後一隻蟈蟈,照舊每天在牀頭嘶鳴。
李偉把它交給了隔壁牀的花花,不到一個月,蟈蟈的叫聲越來越微弱,不知什麼時候,它已經在籠中死去了。
在松堂醫院,死亡每天都在降臨。平均每天就有2-3人去世,記不清一張病牀究竟躺過多少人。一位老人去世了,護工立即抽走他用過的牀單,新病人入住時,早已另換了一套牀上用品,絲毫看不出上一位老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在人世間走一趟,留下痕跡,並不容易。

李欣榮在照顧老人
護工李欣榮説不出自己到底送走了多少老人,她是四川人,20年前經人介紹來到了這裏。每天早上四點多,她從病房醒來,疊好被褥,便去照顧老人。李欣榮負責的病區正住着10位老人,除了一位可以自由活動的老奶奶,剩下的病人全都處於卧牀狀態。
最忙的時候,她要同時喂三五位老人吃飯。左邊喂一勺,右邊喂一勺,身前身後的老人有需要,也要兼顧。由於日夜跟病人吃住在一個空間,睡同樣的病牀,蓋同樣的被子,她熟悉每位老人的性格特點。
“能自由活動的奶奶有老年痴呆,犯病的時候會跟你急;劉奶奶經常忘記自己做過的事,看到桌上剛吃完的空碗,總説自己還沒吃飯;也有人在牀上大便後,直接掀起被子擦。”
李欣榮毫無怨言,儘量維護他們在人生最後階段的,生而為人的尊嚴。
90多歲的楊麗剛住進來兩個多月,她天天扶着輪椅來院裏的陽棚下聽歌,儘管不會唱,也愛湊在這樣的氛圍裏一起歡樂。
在病區,她一個人住一屋,為了對抗孤單,每天4小時的娛樂時間成為她最寶貝的時刻。
看過幾天,她便知道哪個最會唱歌。但在護士長董偉眼裏,楊麗是糊塗的,她身上的衣服很長時間沒清洗了,“跟她溝通了很多遍,她老説自己的外套是特別寶貴的鵝毛,不讓洗,不讓脱。”

楊麗正推着輪椅去陽棚下看節目
觀看錶演的楊麗,又是“清醒”的。高興時,她會和其他老人一起交流,言語中似乎沒有異常之處。
這裏的很多老人喜歡聚在一起的氛圍,他們管每天兩次的歡聚叫“開會”。每到上午8點和下午2點,老人們坐着輪椅圍成一圈,開啓自發表演。歐陽是負責主持每日“開會”活動的護工,他通常會為上場的老人領唱一句,再默默退到場地之外,有時還會為老人的表演即興伴舞。
也有沉痛的時刻,那是在“開會”前的幾分鐘點名。被叫到的人如果沒有應聲,護工會用簽字筆在他的名字上劃上一道槓,下次不會再提起。這一做法表明,老人已離世。
但沒有人恐懼死亡,303房間的兩位病友常在一起切磋棋藝。你進炮,我走士,兩位老爺子氣定神閒思索每一步路數,“沒事就殺兩盤。”病痛早就忘到了一邊。
另一位老爺子幹了一輩子電影工作,每天都在寫寫畫畫。董偉把他的日常拍了下來,發到了朋友圈。在松堂,他們從容度過每一個日子,像江面的航船,激盪着水波,徐徐靠近彼岸。
近些年,由於臨終關懷走入大眾視野,李偉常被邀去做演講。
踏上講台那一刻,他常説的第一句話是: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還有10000多天你們就要死了。
學生們通常一臉詫異,在聽到關於他的合理解釋後,才舒展眉結。“大學四年不就是10000多天嗎?我在為他們的大學生活設置倒計時。”
與這樣的生命倒計時不同的是,他鼓勵松堂醫院的每位病人為自己設立小目標,80歲的老人目標應該是90歲,90歲的老人要努力活到100歲,幾年過去後,他們距離當初的目標越來越近了,李偉又告訴他們,要向120歲進軍,最終的目標要超過屏風牆上那個數字。

屏風牆上的口號:我們要活120歲
院裏現在正住着百餘位病人,這裏不僅接收絕症臨終患者,還有一些殘疾人和部分無病痛的年邁老者。無論從病人的接收類型來講,還是病人逝世後的祭奠方式,這裏都有很高的包容度。
1987年成立至今,松堂關懷醫院共送60000多位老人安詳離世。李偉介紹,“來我們醫院的病人,大部分是別的醫院宣佈沒有治療意義,病情無法逆轉的,也有因年齡太大,自己或家人主動入院安度餘生的。”
松堂醫院對臨終病人採取姑息治療,以減輕病人痛苦為目的。“晚期腫瘤病人承受的身體疼痛是很厲害的,在確定病情不可逆的情況下,我們大量使用杜冷丁止痛,再輔以心理疏導治療,讓臨終病人不再感覺到痛苦,不再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感到恐懼。”
就是這樣一家醫院,起初卻因居民的不認可,經歷了多次搬家。它被稱為“八寶山的前一站”或者“死人醫院”。
首次搬家到一個社區時,他們被人趕了出來,“小區裏天天死人多晦氣,我們都是做生意的,發不了財了。”最終因居民抵制,松堂醫院再次搬家,他們帶着病重的老人連夜離開。
護士們委屈大哭。李偉安慰道:新事物出現時不被人理解,是正常現象。
最終在經歷了7次搬家後,松堂醫院落座五環之外,從此在臨終關懷業務上站穩腳跟。如今,陪松堂醫院走過30多年風雨的李偉也成了一位七旬老人。
2003年,松堂醫院最後一次搬遷。
病重的老人經不起折騰,搬家的人手也有些欠缺,大家一時有些犯難。
感人的一幕發生在凌晨,早上他們打開大門後,發現門外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近百名出租車司機停在街頭,表示要義務接送老人,途中,政府派出警力為搬遷隊伍開道、護航,不少志願者和熱心市民也加入其中,平均每位老人得到6名志願者的幫助。
護士們再次落了淚,“這次哭是因為感動,覺得上次院長的安慰實現了,我們終於被大家接納了。”董偉説。
人們哭着來到這個世界,卻可以平靜地去往來生;
一代人終將老去,但他們曾經年輕;
現在是2021年的初夏,年輕的你,還有多少餘生……
攝影:東坡一土
(朱琳、楊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