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孩子,為什麼想死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5-13 15:43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承波
成都49中,一名16歲學生近日墜亡,引發輿論高度關注。
在警方的勘驗調查下,監控錄像第一時間進行了調取封存,還原了事發的整個過程。“關鍵監控缺失”“化學老師““救護車趕到時間”“遺體被火化”之類的謠言,不攻自破。
監控視頻裏,學生的軌跡得到完整呈現。死者生前出現了自殘行為,手持一把疑似刀具數次割左手腕,中間表現出垂頭、搖腦、情緒低落。
事發後,一些學生在警方調查中反映,小林平時性格相對內向。同時,警方通過調取小林生前使用過的手機數據發現,其聊天記錄中,有自我貶低的言論,表現出自我否定、多慮的情況。
甚至在去年6月,小林和好友在QQ聊天中寫道“天天想着四十九中樓,一躍解千愁”。
16歲的花季少年,就這樣一躍,終止了人生。
官方通報中稱,成都49中學在學生心理關愛方面存在薄弱環節。而被心理問題擊潰的青少年人間悲劇,仍然還在角落裏發生。
40秒,是人類自殺的時間間隔。
13秒,是衝動型自殺的持續時間。
全球精神衞生組織每年都會號召,人們應該及早介入這40秒和13秒。因為已有足夠的成功行動表明,自殺是可以預防的。
今天,自殺干預成了全球性的要務,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在一些“隱秘的角落”,青少年,甚至兒童的自殺,遠沒有得到正視。
成年人做出悲劇性決定,也許有跡可循,但對於孩童來説,一切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更隱匿,更難防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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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疫情時代的心理危機
葉繁如何也想不到, 一位12歲的陽光女孩,已經跟自殺的念頭博弈了近5個年頭。
葉繁是南方某城市的中學班主任。去年5月,臨近學生返校的時間,一位學生髮來QQ消息:“老師,我想放棄了,強撐了很久,好累。”
葉繁對這位學生印象深刻,是班上的課代表,劉希芮。她學習優秀,人際關係正常,有固定的好友,在家長和老師面前,亦乖巧懂事,父母對她也極為寵愛。所有人眼中,她的形象都是陽光的。但那個當下,劉希芮正坐在她家的窗台上,盤算着該不該跳下去。
給葉繁的留言中,劉希芮的敍述凌亂不堪。
總結下來是,**她三年級就有了自殺的衝動,**隨着年紀增長,她越來越嚮往死亡。她時常坐在窗台上,想象着跳下去的場景。有那麼一次,她“差點就成功了”。

電視劇《小歡喜》劇照
死亡的念頭,無時不在,會隨時入侵發呆的空白中,生存與死亡,每天都在她腦子裏鬥爭:“一個聲音説,你該走了;另一個聲音則告誡,你該等一等,等到一個想好的日期,再與靈魂在地獄裏相見。”
她覺得自己得了抑鬱症。
調整呼吸,葉繁開始勸導她,並緊急聯繫了她的家長。
干預成功了,葉繁把她勸了回來,並跟她約定,不要輕易放棄生命。女孩説,可能有點難,但她會去嘗試。
一週後,劉希芮跟隨父母去見了心理醫生。經眾多量表測試,劉希芮的表現,均在正常範圍內,醫生排除了抑鬱症、人格障礙等精神疾病。醫生説,她存在一定程度的焦慮,對未來感到迷茫。
劉希芮不是孤例。
疫情返校後,這個整日迴盪着歡聲笑語的班級,突然蒙上若有若無的陰雲。某天夜裏,女生宿舍裏,另一名女孩躲進了衞生間,很久沒出來。室友發現,她那段時間經常用壁紙刀劃自己的手臂。葉繁也注意到,南方氣温高達30多度,女孩始終穿着長袖。

電影《少年的你》劇照
葉繁找她和她父母談,找到其中一個原因,疫情期間,她在家裏遭受了來自弟弟的“虐待”。與此同時,疫情後開學後,她也跟其他同學一樣,學習壓力也激增。
那期間,葉繁為學生們的心理問題忙亂起來。她引導另一位情緒不穩定的男生去找學校心理老師聊聊。但男生回來説:“人太多了,沒排上。”
後疫情時代,中小學生的心理危機,成為各地教育部門重視和學校高度戒備的問題。學業壓力,自然成了首先被關注的問題。去年5月21日,江蘇省教育廳在一份有關復學的通知中提到, 不得公佈學生考試成績。去年7月份,深圳緊急取消了考試,已經考的,也不再公佈。
葉繁所在的學校也如此,只告知學生的分數,不告知排名。

電影《少年的你》劇照
據鳳凰週刊報道,**在2020年上半年,輻射全國的心理諮詢與危機干預熱線——“希望24熱線”,接到的求助學生來電,比去年一整年都多。**數據統計顯示,今年1-6月份對比去年同期,初中生增長85.78%,高中生增長81.75%。
數據中最醒目的是,小學生的來電,增長了95.52%。
它揭示了一個隱蔽的現象,青少年的心理危機,也許正以我們難以理解的方式,走向了幼齡化。
2019年,中科院心理所一份研究表明,中國有3000萬青少年正經受着心理障礙的困擾,但研究沒有提到的是,3000萬人中,有多少人是在本該天真無邪的童年時期,就過早涉入灰暗的森林。
1
童年,涉入灰暗森林
也許是8歲,也許是9歲,何小暉不記得是哪一年了,但還能描述死亡第一次闖進他腦海的時刻。
那是深夜十點前後,何小暉嘗試着集中注意力把作業寫完,但他有些心煩意亂,躺在牀上也睡不着,便偷偷溜出家門,在大街上閒逛許久,不想回家,也不知往哪裏去。
“過路時,我突然開始想,正好一輛大卡車衝過來,把我碾死了。”
血肉模糊的畫面,自此留在了他的腦海,反覆復現。

日劇《十二個想死的孩子》劇照
如今回想那時的狀態,何小暉依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陷入一個“死”循環,他喪失了以前那種上天入地的活力,對好朋友們的遊戲邀請,也無動於衷。他變得很嗜睡,上課無法集中注意力,成績無可救藥地下滑。但他很焦慮,不知如何是好。他經常性頭痛,耳朵裏有蟬鳴,揮之不去。爸爸帶他看了好幾個醫生,結論都是一致的,一切正常,讓他注意休息。
剛過12歲,這個懂事的男孩,就想過很多種死亡的方式。
何小暉知道,爸爸在服用安眠藥,就在他的牀頭櫃裏。從2017年開始,13歲的何小暉就不時偷幾顆出來,他下定決心,等攢到了足夠的量,就是告別之時。
此時,何小暉就讀於廈門某中學,父親何明軍是一家商貿公司的經理,平時大多數時間都在談業務,事業壓力大。何明軍告訴南風窗記者,他和妻子其實並不是望子成龍的人,而小暉也從不令他們失望。
何明軍説,在自殺事件發生前,他意識到了小暉可能出現了某種狀況,他發現,兒子抱着手機的時間變多了,他時常在聊QQ,刷各種稀奇古怪的APP。
另一個可追溯的跡象是,2018年春天,初三班主任約談了何明軍,説小暉成績有些下滑。但何明軍沒有過多責怪他,只説:“要努力,不能讓我們失望了。”

電視劇《小歡喜》劇照
現在,經過心理醫生的引導,他知道了,這句話也許就是一把無形的刀。
小暉是00後,年紀雖小,但他總是極力把每一面都做出最好的表現,更懂得尋找自己缺點,主動要求上培訓班。過去,這種懂事令作為父親的何明軍欣慰。
小暉告訴南風窗記者,他向爸爸求助過,説他想去看心理醫生,但父親並沒有當回事,他覺得父母並不關心他。
何明軍則説:“我當時想嘛,孩子的天性,一扭頭,什麼煩惱都忘了。”
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2018年5月的某個深夜,何小暉在QQ空間寫下一條告別世界的遺言,他給自己換了套媽媽剛買的新衣服,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躺在牀上,昏睡過去。
十來分鐘後,意識到不對勁的何明軍,撞開了小暉的房門。
3
自殺之謎
小暉確診了抑鬱症,他願意接受治療,積極吃藥。但他要求單獨見醫生。
何明軍有些茫然,他不明白兒子何以至此,他也獨自去諮詢了心理醫生,希望得到一些親子相處的經驗。是不是學業壓力過大?是不是父母關心太少?有沒有遭遇情感糾紛?何明軍沒有得到具體的答案。
何明軍很難想象,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竟然開始幻想着自殺。

**幼小的孩童不會自殺,也沒有能力完成自殺—這是我們的偏見。**根據2016年全球疾病負擔研究(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GBD)的數據, 10~19歲中國兒童和青少年的死因統計中,自殺排在第4位,佔比6.2%。當然,統計的只是已報告的案例。
從年齡構成上看,年紀越小,自殺率就越低,5~14歲的孩童自殺率只佔自殺總人數的1%左右。比例雖小,問題不容小覷。
新世紀以來,中國自殺率整體處於走低的趨勢。但5~14歲的自殺率卻不降反升,15~19歲也略有反彈,這種情況在城市尤為顯著。《中國心理衞生》雜誌刊發的一份針對2002年至2015年的自殺趨勢研究,便揭示了這一點。
由於教育行政部門對中小學生自殺數據的不公開,這些研究多大程度反映了真實情況,不得而知。
另一份報告,則披露出一個似乎極為嚴峻的事實。2014年,《中國學校衞生》刊發《中國中學生自殺相關行為報告率研究》,其中提到未成年的中學生自殺意念率17.7%,自殺未遂報告率2.7%。即每6個人中有1人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教育藍皮書:中國教育發展報告(2018)》統計了一年裏公開報道的兒童青少年自殺案例392起,有三類因素佔據了主導,分別是家庭矛盾、學業壓力和師生矛盾。考慮到其中的間接性關係,學業壓力,無疑是中小學生自殺的首要原因,排在後面的,才是心理健康問題,佔比10%。

電影《少年時代》劇照
一些自殺行為是急性事件誘發的衝動自殺。這類新聞已不勝枚舉,孩子們把死亡看作逃避責罰、委屈和創傷的方式。比如,據報道,2019年,江蘇句容一名9歲男童,疑因撞碎學校玻璃,擔心受到責罰,從17樓跳下,自殺身亡。他用稚氣的口吻在作業本里寫下遺書:“nai nai(編者注:奶奶),我前天把學校的bo裏zhuang sui 了(玻璃撞碎了),我之到要chen fa(懲罰),suo以我跳lou了。”
急性事件之外,往往還有慢性事件和曠日持久的情緒障礙。一如何小暉和劉希芮,他們早在自身和父母都尚未覺察的年級,就開始遭受了情緒障礙的折磨。由於表達欠缺,自我認知不完善,他們自身也難以理解自己的心理境況。自殺意念的誘發,更隱秘,也更難防控。
何小暉對記者説:“他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從哪裏來。”
已有研究表明,兒童在4歲左右便知道了死亡的概念,9—10歲,他們便理解人終有一死,並將死亡與自身聯繫起來。但如果得不到正確的引導,往往會產生錯誤的認知。

電影《尋夢環遊記》劇照
接受自殺干預培訓時,醫生告訴南風窗記者,自殺一定是多因素的綜合作用,單個因素無法導致自殺行為。即便拿掉了壓死駱駝的稻草,風一吹,它還是會倒下。
4
尋找答案
27歲的李靜,是自殺干預的志願者,干預對象有不少未成年的學生。去年,她干預了一位15歲的女孩,銘銘。
銘銘在網上寫下了告別遺願,她已經連續5天沒睡着覺了,醒着的每一刻,都感到痛苦。“女孩覺得,只有死了,才能真正睡一覺。”
那天,銘銘打算在家裏燒炭自殺。李靜報了網警,把她攔了下來。李靜跟她建立了交流,確保她不再做傻事。她告訴女孩,自殺不是目的,只是結束痛苦的方式,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好的,解決痛苦,有更多更好的辦法。女孩能懂,答應了她,會努力活着。

電視劇《小歡喜》劇照
跟很多企圖自殺的未成年人一樣,這位女孩的自殺衝動,也是早已有之。10歲開始,女孩就斷斷續續地實施過。
最早的一次,是母親收繳了她的電腦和手機,母女倆爆發了激烈的矛盾,那次是衝動性的,銘銘鬧着要去死,母親説等着看好戲。她跑到廚房拿了菜刀,架着脖子,自己先怯懦了,她怕痛。
衝動性的自殺未遂,但死亡在她心裏種下了種子。
銘銘的父母在她5歲時就離了婚,父親重組了家庭,她跟着在飯店打工的母親一起生活。童年的人際關係,都來自網絡,這成了母女矛盾的焦點,長期懸而未決。
14歲,性啓蒙逐漸清晰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喜歡女生。她向媽媽公開出櫃,媽媽狠狠摑了她一巴掌,認為她網絡成癮,不僅影響了她的學習,還扭曲了她的心智。

美劇《伯德小姐》劇照
**而李靜看到的是,一個孤獨的單親家庭小孩,試圖在網絡裏尋找愛與陪伴,以填補空缺。**銘銘可能有嚴重抑鬱傾向,應該接受治療,但交涉並不容易,銘銘的母親始終不改姿態,堅持只要治住女兒的網癮,事情就能解決了,無法建立直面問題的有效對話。
代際溝通障礙,成了很多幹預後期必然面對的問題,很多父母沒有心理健康的觀念,更談不上治療的理念。這些心理疾病和情緒困擾要麼難以發現,要麼很難得到正視,又因為代際衝突、家庭矛盾、學業壓力等綜合因素,進一步惡化。缺少家庭、學校、社會聯動的救助渠道,那些被自殺意念和生死矛盾撕扯的孩子,只能踽踽獨行,獨自在黑暗中摸索,承受着他們的年齡本不該承受的生命之重。
27歲的李靜,如今是上海一名心理諮詢師。做自殺干預志願者,是源自她自己跟自殺長期搏鬥的經歷。小學時候,她也有過自殺的意念,自殺的衝動伴隨她讀完中學六年,始終揮之不去。讀高中時,她是班上的怪人,從不跟人交流。她有不少自殘行為,她感受不到疼痛,手臂上劃下十來條傷痕。
她為活着而痛苦,也為不敢死而痛苦。本科讀文學的她,輔修了心理學,才逐漸走出自殺的陰雲。銘銘的故事,令她想起了自己:幼年的自殺行為,到底是如何催生的?她也想得到一個關於自身的答案。

少年的你劇照
李靜來自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有生以來的記憶中,似乎充滿了來自父母的冷落。
記憶的起點,也許是八九歲,也許更早,她和弟弟玩鬧,弟弟打碎了爸爸的茶壺,爸爸一邊打掃,一邊連嘆可惜,爸爸似乎説了她幾句,她不太確定。只是茶壺碎地的聲音,始終迴盪在她回憶中。
童年就是這時候消逝的。
原生家庭多大程度上把她推向了厭世的邊緣?她自己也不好説,難以追溯。
李靜只記得,初一開始,她就時常陷入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情緒泥潭,唯有親手劃下一道道傷口,心裏才有所舒緩。
“像是不經意闖入了一片沼澤,從此便難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