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建館記——走進世界“火爐”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05-14 20:10
作者簡介
鄭達庸 畢業於北京大學東方語言系阿拉伯語專業畢業;中東問題專家,曾任外交部亞非司副司長,前駐阿拉伯也門共和國大使、伊拉克共和國大使、駐沙特阿拉伯王國大使,中國前外交官聯誼會副會長,中國阿拉伯友好協會委員。
接受使命
1959年5月的一天下午,西亞非洲司三處處長劉英仙找我談話,説組織決定派你去蘇丹使館工作,先遣組 6月份出發。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我愣住了。我前一年剛從北大東語系畢業入部,時僅半年就要出國工作,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王雨田 1950年後,歷任駐民主德國大使館參贊,駐蘇丹大使,外交部西亞北非司司長,駐肯尼亞、剛果、聯邦德國大使。
不久,我參加了首任駐蘇丹大使王雨田召集的建館人員會議,大使説,新中國成立十年了,我們在努力打開對外工作的局面,東北非還沒有我們的工作據點,要做好蘇丹的工作,也要開拓東北非工作的局面。去一個新地方,要學的東西很多,要努力掌握第一手材料,用自己的頭腦去看,去聽,去説。
頭枕匕首睡覺
蘇丹首都喀土穆
6月中旬,先遣組抵達蘇丹首都喀土穆。蘇丹之“熱”名不虛傳∶室內沒有空調,只有一種用水降温的電風扇;晚上熱得睡不着覺,白天洗了衣服第一件掛在太陽底下,去掛第二件的時候第一件已經幹了;千萬不能用手摸大鐵門,粘下一層皮不是鬧着玩的……我們開始時租了一家平房小院,每天冒着高温出去跑,一天吃兩頓飯,沒有辦公桌,在大木箱上寫字。
為了安全,先遣組帶了雙筒獵槍。攜帶武器入境必須辦理准入手續,獵槍作為打獵工具不作武器論,必要時可防身。雙筒獵槍交機要員保管。我分到一把匕首,睡覺時放在枕下,聽到動靜立刻行動。
當時國民黨在非洲有“使館”,併發生過對我人員綁架事件,西方國家的特務和情報部門也在蘇丹有活動。我有生頭一次“枕戈待旦”。大家都在地上的牀墊上睡覺,擔心如果哪位同志“夢遊”,其他人將他當不速之客動起傢伙,可就慘了。
掘地兩米,挖出竊聽器
我們還要防竊聽。買車、修車、買傢俱,乃至接受禮品,都要防範被安裝竊聽裝置。美國駐莫斯科新使館建成後又拆了重建。有的國家建館舍,一磚一瓦拆查。外交工作中,竊密和反竊密是條無形戰線,鬥爭激烈。
中國駐蘇丹大使館
使館在官邸旁租用了一座平房,原是兩層樓地基,因工作需要加蓋了一層。施工期間使館監督施工沒發現異常,但過了段時間,底層屋子的牆壁不時發出響聲,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為探究竟,我們索性把牆面打破,在水泥隔層裏發現了深入地下的電線,並順藤摸瓜在不少房間發現了竊聽器。電線對外伸向何處?我們又掘地兩米,發現電線通向後牆進入鄰居院內。院內一對夫婦在某國際組織工作。我們掘地時,兩人在陽台上用不安的眼光看着我們,似心中有鬼。一位常來工地的外國工程師也暗中做了手腳。
第一次給大使當翻譯
先遣組抵喀土穆後,為選館址對外聯繫和購買食品用品等,我經常要往外跑,也在實踐中學會了一些土語。
中國駐蘇丹大使館活動掠影
大使到任後,去蘇丹外交部禮節性拜會,我給大使做翻譯時相當緊張,擔心出誤。記得剛進亞非司工作,我抄一份上呈文件時把“否則影響兩國友好關係”抄成“否則影響兩國外交關係”,幸好領導上報前發現了。
事後領導找我談話説∶“外交文件是政治性、政策性很強的文字表達,你第一次犯錯誤可以原諒,如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就要考慮你是否有政治上的問題。”領導談話口氣平和,並無恫嚇之意,但這些話我記憶至今。
令我更緊張的一次翻譯工作是大使向蘇丹元首阿布德中將呈遞國書。王大使檢閲儀仗隊後進入大廳,在阿布德中將面前朗讀頌詞。儀式後,中將和大使步入客廳敍談,這時往往是對方領導人通過大使向我方傳達信息的機會。阿布德行武多年,説話直率,幸虧他講的是阿拉伯官方語言,我聽得懂,較好地完成了這次翻譯任務。
這真的要感謝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遠見卓識,他們對培養阿語幹部給予了極大關注。
20世紀50年代初,阿拉伯地區訪華代表團增多,阿語翻譯要請北大的阿語老師協助。我的恩師馬堅教授和劉麟瑞教授都給周總理做過翻譯。當時國家開始培養阿語和小語種幹部,我是第一批入北大學阿語的高中畢業生。
鄭達庸大使與沙特國王
遞完國書,王大使正式開始對外工作,很快和蘇丹外長赫爾成了好朋友。赫爾是蘇丹著名律師,又是軍政權對外政策的軍師智囊,在政界和社會上層很有影響。他出生於喀土穆以北的望族,身材瘦高,皮膚棕褐色,臉上兩頰各橫向劃有長而寬的三條刀痕。這是他的部落標誌,據説過去部落之間打仗,為避免傷害同族,從小在臉上刻有標記。
赫爾説,中國有台灣問題,我們有南蘇丹問題,背後都有大的國際勢力作祟。談到接受外援問題時,王大使強調要自力更生,西方援助往往帶有附加條件。赫爾説:“你説得對,蘇丹剛剛獨立,全靠自己樣樣從頭做是不可能的,我們接受外援,一隻眼睛盯住援助,另一隻眼睛盯住陰謀詭計。”
陳毅副總理訪問非洲國家時曾夜過喀土穆,並提出同赫爾外長見面。當時通過官方渠道來不及聯繫了,使館派我去赫爾的住宅直接約見。赫爾穿着睡袍、戴着眼鏡、光腳穿着拖鞋親自開門。我説明情況後,他立刻前去會見陳副總理。
聽馬赫迪後代講家史
馬赫迪起義軍反擊英軍
19世紀初葉,蘇丹民族英雄馬赫迪率眾武裝起義抗英,直至蘇丹獨立。建館時馬赫迪的後代西迪克·馬赫迪是安薩教派領袖,他的兒子薩迪克畢業於劍橋大學,回國後反對軍人獨裁,要求民主,是新一代的領軍人物。王大使請薩迪克給我們講馬赫迪起義,薩迪克於是邀請我們到他家中做客。
太陽落山前,大家圍坐在他家院中的樹下。薩迪克説,今天中國朋友到我家來,聽我講祖輩的反殖鬥爭,我非常高興。中國是蘇丹真誠的朋友。他首先介紹了蘇丹淪為英國殖民地的背景,然後講馬赫迪起義的過程;以反殖為主線,條理清晰,有些情況書中是讀不到的。王大使讓調研室把談話整理成冊。這是少有的深入第一線、掌握第一手資料的外交調研,體現了老一代大使嚴謹紮實的工作作風。
莊嚴肅穆的馬赫迪宮
馬赫迪府邸坐落在奧杜曼,市博物館陳列了馬赫迪在起義時期用過的刀槍武器和盔甲。在一個櫃櫥裏,我們意外地看到過一件有些發暗的金黃色的中國馬褂。原來這是當年慈禧太后獎勵給鎮壓太平天國起義軍有功的洋槍隊司令——英國人戈登中校的一件御製黃馬褂。戈登離開中國後,英國政府又把他派到蘇丹任總督鎮壓馬赫迪起義。起義軍攻入喀土穆總督府後用長矛刺殺了戈登。蘇丹朋友説,他們的先輩為中國起義軍報了仇。
親歷南蘇丹黑人暴動等
建館第二年,一天,我同大使的司機老趙上街辦事,突然聽到震耳欲聾的叫喊聲。只見前面不遠處,數以千計的南蘇丹黑人手持棍棒、鐵條和石頭,打砸玻璃、路燈,用棍棒砸外國人的汽車。當局出動騎警,施放催淚彈驅趕。
一枚催淚彈落在我們身邊,發出刺鼻的白色濃煙,老趙和我眼淚直流。怎麼辦?説時遲那時快,老趙拽着我跑向使館汽車,打開車門還未坐定,車子已衝出去。這時有黑人追上來打車尾後備廂,老趙見岔路急忙轉彎駛入小道,加速向使館開去。
我有生第一次經歷這個場面,當時手足無措,完全是個書呆子。司機趙善理同志出身貧寒,從小在車行打工,曾給韋國清上將開車。他平時言語不多,但臨危不亂,關鍵時刻機敏果斷。
南蘇丹黑人問題由來已久。蘇丹九個行省中南方佔三個,居民為非洲黑人血統。源自坦桑維多利亞湖的青尼羅河流經南部,那裏叢林茂密,多沼澤地,部落人赤身裸體地在原始林中以狩獵為生。我在喀土穆街頭見到的南蘇丹黑人,幾乎全是幹粗活的壯工。烈日炎炎之下,他們靠手舉肩扛把水泥和磚瓦木料運上高層建築,其主食是經過發酵製作的高粱餅,吃到水煮的牛內臟已是一頓美餐。
南北戰事持續多年,南蘇丹共和國最終於2011年宣告獨立。
周總理訪問蘇丹
1964年1月,周恩來和陳毅訪問蘇丹期間,在參觀著名棉區吉齊拉時接受兒童獻花。
1963年12月13日至1964年2月5日,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出訪非洲十國,首次提出中國同阿拉伯和非洲國家友好關係的五項原則,以及中國對外援助的八項原則。蘇丹是周總理訪非的第八個國家,官方做了熱情的接待。周總理和蘇丹元首舉行了會談,還訪問了產棉區。離開時蘇丹百姓夾道歡送,總理站在敞篷車上向羣眾揮手致意。
總理和陳老總來訪是使館的頭等大事,全體館員出動,輪流值班去機場看守總理的專機。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住在共和國宮,我作為聯絡員住在宮裏,隨時同接待方保持聯繫,那幾夜基本沒閤眼睡覺。
兩位總理同蘇丹領導人阿布德中將舉行會談時,為尊重對方講阿拉伯語,要我當翻譯。我做事務性的、生活方面的翻譯尚可,做政治會談翻譯卻心裏沒底。“軍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只能硬着頭皮上。我緊張極了,總理説的話我聽得清楚,阿布德將軍講官方阿語我也能聽懂,但當他激動起來語速很快還夾着土語時,我懵了。
冀朝鑄
由於我從來沒有給國家領導人當過翻譯,既無經驗也無技巧,更不敢要求對方再説一遍。這時冀朝鑄同志坐了過來,用英語翻譯幫我解了圍。我羞愧難忍,沒有完成任務,很感不安,但又很興奮,因為給周總理當過翻譯了。
時間過了午夜12點,共和國宮二樓有一房間尚未熄燈,那是總理的卧室。總理離開北京近20天了,旅途勞頓,每天會談參觀,深夜仍閲讀文件、思考工作。我方警衞人員晝夜值班,他們也常問,總理太累了怎麼還不休息?總理屋內燈熄了,他們也輪流打個盹。
第二天天矇矇亮,尼羅河一片寂靜,河水緩緩地向北流去,大地還在沉睡,此時是清晨四點。我們看見總理已站在走廊,面向尼羅河,身披中山裝,活動着手臂。警衞立即走向前去説:“我們去叫醒陳老總吧。”總理立即阻止,輕聲地説:“讓他多睡會兒吧。”總理也只睡了不到四個小時。這一幕十分感人,深深地觸動了我。總理精力過人,嚴於律己,更體貼入微地關心老戰友。短短一句話,包含了多麼深厚的革命情誼,這是貫穿總理一生的美德。
周總理在非洲和蘇丹享有崇高的聲譽。20世紀50年代我參加亞非人民團結大會工作,在開羅街頭聽到埃及百姓高呼“周恩來!周恩來!”60年代,全國政協常委屈武率領上海雜技團到蘇丹訪問演出,喀土穆商業街兩旁的行人駐足招手。人羣高喊∶“周恩來!周恩來!”在亞非人民心目中,周恩來就是新中國,周恩來的形象就是新中國的形象。他的名字超越國界、跨越亞洲,響徹在非洲城市的上空。
總理在蘇丹的時候萬里無雲、氣温很高,使館熬了綠豆湯給代表團解暑。總理和陳老總的衣服拿回使館清洗時,我們發現他們的內衣已經很舊了,陳老總的文化衫上面還有破洞。使館女同事洗着衣服深情地説:“看看,我們的領導出國還穿舊的破了洞的衣服。”陳老總説話不多,但也很敬重周總理,有剛直果斷、一身正氣的將帥風度。
新中國培養了年輕的一代外交官,並把他們派往亞非拉艱苦地區經受鍛鍊、增長知識和才幹。蘇丹是我從事外交工作的啓蒙地,一干就是六年。這段經歷使我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不僅看到了蘇丹的政治和社會生活,又透過蘇丹瞭解了阿拉伯國家及西方國家的外交,是我學習國際政治和外交業務極具實踐意義的生動大課堂。
在蘇丹建館的故事,是新中國外交史冊中的點點滴滴,反映出外交工作所需要的各種素質和才幹。如今,我國已登上大國外交的舞台,國際形勢日益複雜,挑戰無處不在,謹祝我外交事業風雨無阻,大展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