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5,中產的脆弱,就像隨時會墜入一口深井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1-05-14 15:34

大家好,楊照的「不務正業電影院」開業了。
在看理想節目《你好,馬克思先生:資本論及其創造的世界》中,主講人楊照特別開設了這一番外欄目。
從《寄生蟲》《小丑》《1917》,再到今天要談的《陽光普照》……用楊照自己的話説,他希望從馬克思思想及新馬克思主義的理念與階級意識出發,對這些曾被反覆討論過的電影,進行一次自己的“偏見”解讀。
他將更關注於這些電影背後,與階級、社會價值觀念有關的內容。
講述 | 楊照
《你好,馬克思先生:資本論及其創造的世界》
想談一談聊這部電影,其實是從對於韓國電影《寄生蟲》的看法延伸出來的。《寄生蟲》裏面有非常極端、很不真實的有錢人與窮人,有錢人在一端,窮人在另外一端。
電影刻畫的是極端有錢人與極端窮人之間的關係,刻意避開了中間的龐大的中產階級,讓電影中富人的愚蠢、窮人的奸惡都給予觀眾——因為觀眾絕大部分都是中產階級,這就給了我們一種安全感,可以將之拿來作為娛樂。
從這個角度來看,《陽光普照》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呢?徹底與《寄生蟲》相反,《陽光普照》最重要的用意,也是它最大的成就,那就是凝視社會之中的中產階級,帶有一種近乎宿命的悲劇性的特質。
01.
《A Sun》,a son
不知道多少的朋友有注意到,中文片名是《陽光普照》,可電影英文片名叫做《A Sun》。他刻意用了這個詞作為雙關語,因為s-u-n(太陽)與s-o-n(兒子)同音。
這就讓我們想起了片中的主角阿文,他原來不承認自己有兩個兒子,老是説只有一個兒子,不把小兒子當作自己的兒子。可是後來,他真的必須要面對只剩下一個兒子,“a son”這樣的困境。

大兒子
為什麼阿文説只有一個兒子?因為他把所有期望都投注在大兒子身上。大兒子與小兒子,如果從階級的角度來看,區分得清清楚楚。
大兒子是中產階級向上流動的希望,因為將來可以念醫學院,可以當醫生,可以賺很多的錢,可以有更高的社會地位,也許有一天就可以躋身上流社會,甚至和資本家可以平行站在一起。這就是大兒子的未來與前途。
相對的,小兒子就叫做不學好。他是向下沉淪的,變成了小流氓,很難找到工作,連當一個勞動者的資格都沒有,就變成了流氓無產階級。
這就是非常明瞭的階級性,同時展現在這個家庭裏,就變成了中產階級的父親,他理所當然的選擇。

阿文與小兒子
中產階級往往有這樣非常強烈的階級意識和階級偏見,對於上面的階級,對於上面的有錢人、資本家充滿了羨慕,並且期待如果自己到不了,也一定要想辦法把兒子推上去。
另一邊,對於比自己低的勞動者無產階級,尤其是沒有錢的人,則是充滿了歧視。所以只要想到自己的家裏會出現這樣一個人,他甚至不願意接受,不願承認這是他的兒子。
02.
一個兇悍的駕校教練,一個無能的父親
《陽光普照》絕對不是一部討好觀眾的電影,也不是一部討好國際的電影。雖然它拿到不少好評,一度看起來有機會拿到最佳國際影片的提名,但終究失敗了。
之所以失敗,其中一個理由其實是很清楚的,因為鍾孟宏導演給片中的主角阿文設置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職業。
所謂奇怪,是在台灣,和更廣泛的華人環境中,我們都知道這種職業是怎麼一回事。
可對於離開了這樣一種社會環境的人,例如在美國和歐洲,他們很難搞清楚,為什麼阿文會是一個駕校的教練,這真的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社會角色。
駕校教練最有名、最凸顯的一種特性,就是很兇,會罵學生,會逼迫學生。但是往往越兇的駕校教練,反而越會被學員選擇。
這當然帶着一點點自虐,大家都相信教練要兇一點,才能學得好。因為在考駕照的過程中,考驗的是反反覆覆的技術。長此以往,就留下了這種説法,兇的教練在教學過程當中,會給你帶來很大的痛苦,但正是因為這樣,才比較容易考取駕駛執照。

面對學員,説教的阿文
所以阿文在面對學員上課時,很兇,很有威嚴,可是換另外的角度來看,實際上因為他的收入不高,他的技能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不過就是會開車,他的社會地位也就不高。
換句話説,這是一個色厲內荏的角色。社會地位不高,這就帶來了,第一,他沒有辦法通過更多的信息預知、甚至也沒有那麼大的能力,沒有那麼多的資源,可以避開災難。
03.
人生的絕望,好似掉進森林邊緣的一口井
導演鍾孟宏不只在這部電影中,他在許多作品裏都採取了一種特殊的人生態度。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呢?最好的解釋,是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開頭,所舉出來的一個比喻。
村上春樹在小説開頭寫,人生就好像是在森林邊緣,森林邊緣意味着什麼?當你從大白天走進到森林中,森林忽然之間變暗了,因此你的眼睛沒有辦法辨識得這麼清楚——森林邊緣有一口井。這口井最大的特色是,它沒有井沿,沒有標識,所以一不小心你就會掉到井裏面去。
如果你掉下去,直接摔死了,那反而可能就沒事了。但是絕大部分的人,在人生完全無法預期的情況下,突然之間掉到了這口井裏,跌斷了腿後,爬上不來,這是最痛苦的一種情況。
《挪威的森林》的主角是渡邊與直子。木月是直子高中時期的男朋友,也是渡邊的高中好友。有一天,木月與渡邊打完撞球后回到家裏,沒有讓渡邊察覺到任何的異狀,沒有告訴自己的女友直子,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的解釋,他就自殺了。
於是真正痛苦的是渡邊與直子,他們就像是突然之間、完全無預期地掉進這口井裏去了。所以他們兩人相濡以沫,希望看看能不能用什麼樣的方式,從那樣跌得鼻青臉腫、斷手斷腳的殘缺生命狀態之下,再回到井上,重回正常的生命?

同樣的事情,就發生在了《陽光普照》中,因此引發了強烈的無力感。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阿文無法預見,也無法避開。
這就指向了這些社會地位不高的人,他們的第二項特性,缺乏解決問題的資源和能力。
阿文本來有兩個兒子,他硬是隻承認自己只有一個兒子,但現在他必須面對這個選擇,他原來認定的兒子沒了。那他要説自己沒有兒子嗎?還是要回過來看,原來他不承認的兒子,要怎麼把他“救”回來?
為了要救回這個剩下的兒子,阿文付出了悲劇性的代價,那真的一種悲劇性的努力。他的努力讓我們在震撼與驚訝的同時,最重要的思考,是讓我們看到當他用這種方式去幫助僅剩的這個兒子,我們應該同情他,還是要譴責他呢?
當然,鍾孟宏的方式是塑造了菜頭這個角色,讓他代表一種很難接受的惡,因此幫助我們,能去同情阿文這種絕望、悲劇性的努力。
04.
身為中產,我們能做得更好嗎?
在留言中,我看到有朋友説,《陽光普照》讓人想起了楊德昌。
是的,在這一點上,鍾孟宏和楊德昌有非常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們都在刻畫都市當中中產階級生活的脆弱性。
如果大家看過楊德昌的經典作品《恐怖分子》,那真的有點莫名其妙,一個女孩惡作劇亂打電話,這個匿名電話竟然就毀掉了一場婚姻,甚至毀了一個家庭。
不管是楊德昌的《恐怖分子》,或是鍾孟宏的《陽光普照》,都是真正具有高度社會意識的作品。電影背後有真實的社會,有這個社會所加諸於人的種種不同的約束,這些約束又是如何考驗人性的。
因為是中產階級,因為處在這樣的階級困境之下,所以才有了電影中各個角色,他們所面臨的各類痛苦的抉擇。
這種痛苦抉擇離不開真實的社會,另外,這種痛苦也絕不會是隻有電影中的角色才會存在。我們在看電影時總難免帶着一份“心驚肉跳”,因為這些事情沒有人能絕對肯定地説,“這樣的處境一定與我無關”。
我們同樣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我們同樣會面對、會遭遇社會所給予的種種壓力和種種約束,你真的有把握,在向上流動和向下沉淪之間,一定哪一種情況會發生嗎?你有把握電影中的事情如果發生了,以你所擁有的中產階級資源,你能夠做什麼,能做得更多、甚至更好嗎?
這樣的電影逼我們去正視自己,看待作為中產階級一分子的自己。這種電影也許會讓我們感到不舒服,但就是在這種不舒服之中,你重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