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野生動物園生意_風聞

　　4月19日上午10點，三隻金錢豹越過鐵絲網出逃，撥亂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以下簡稱杭野）的算盤。

　　經歷一年多的小心翼翼，即將來臨的五一黃金週顯得格外誘人，人們的出遊熱情高漲。一筆可觀的收入盡在杭野嘴邊。杭野選擇默不作聲，將野獸出逃一事捂了起來。

　　5月1日，龍門坎村村民近距離目擊豹子並且拍攝了下來。5月6日，該事件發酵，媒體求證時杭野否認有野獸出逃。5月7日，又有羣眾報警在富陽區某小區發現疑似豹子的蹤跡，該地點與杭野相鄰。

　　與此同時，杭州市浸潤在假期的歡鬧之中。

　　根據杭州市文化廣電旅遊局發佈的信息，**五一期間杭州市各景區接待921萬人次。**富陽區政府官網的一則文章則提到了杭野的盛況：“今年五一假期，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動物風情展、森林小火車、互動表演秀等節目，吸引了大量親子家庭，假期累計接待遊客9.77萬人次，日遊客量接近2萬人次。”如果按照杭野公眾號5月推文中顯示的門票價格估算，僅收門票這一項，杭野黃金週的營收已經超過千萬元。

　　5月8日，黃金週已過去，微博@富陽發佈 稱，救援隊麻醉並捕獲一隻金錢豹。當晚，杭州野生動物園發佈致歉聲明，稱確有三隻金錢豹出逃。

　　輿論譁然，新華社痛批：豈能只見金錢不見豹？

　　後續的所謂“搜救”行動，也變成了一場匪夷所思的鬧劇。第二隻金錢豹搜救行動中，杭野出現了説法前後不一的情況，一會兒説豹子被搜救犬咬死，一會兒又改口稱豹子被發現時已經死亡。最後又表示豹子壓根沒死。被網友稱為“薛定諤的豹子”。更有多名大v在微博上質疑杭野的搜救專業度，雖然杭野對相關視頻均採取否認或不予回應的態度，但這並不能平復人們的憤怒。

　　距離三隻金錢豹越過鐵網，已經過去27天；距離杭州野生動物園發佈致歉聲明，也已經過去7天。前兩隻金錢豹的搜救疑點重重，第三隻金錢豹仍在外流浪。

　　人們的疑惑沒有回聲：杭州野生動物園究竟在想什麼？從近幾年野生動物園事故頻發的亂象來看，人們有理由思考和質疑：野生動物園作為一門生意，究竟應不應該遍地開花？

　　1993年，中國第一家野生動物園“深圳野生動物園”開業，開創了國內放養式野生動物園的先河，成為國內第一座以放養式野生動物為主題的新型園林生態景區。野生動物園顛覆了“動物在籠中, 人在籠外”的傳統城市動物園模式, 同時也發揮着動物保護、科普教育等功用，深受歡迎。

　　2007年，深圳野生動物園從國有制改為股份制。**而今，我國的野生動物園多為民營性質，採取“政府招商，企業投資管理”模式，全國野生動物園數量不斷增長。**2018年，我國野生動物園數量已經達到49個，直逼五十大關。據不完全統計，其年營業收入規模約110億元。數據顯示，以“野生動物園”為關鍵詞，我國登記在冊企業超過1300家，成立時間在2015年-2021年的企業超過1000家。

　　華經產業研究院

　　**然而危險的意外卻頻頻發生。**暫且只看十年間：

　　2010年6月，西安秦嶺野生動物園，一對父子誤入虎區大門，進入老虎散養區。父親被虎羣咬死，救援隊用車將虎羣撞開，救出正在被三隻老虎圍捕的兒子。工作人員稱“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入虎區的。”

　　同年10月，深圳野生動物園，54歲的園林工不慎掉進圈養着9只東北虎的虎山裏。在遠處目擊的飼養員見狀趕來，點燃一掛爆竹驅趕老虎。後開來專用車進入虎園，然而前者已經被咬死。事後，園方一再表示，死者是獨自跑去拔草的q，且疑似翻越護欄，屬違規操作。對於為何沒有監控的質疑，園方稱鋪設光纖覆蓋監控已在計劃中。

　　2012年4月，常州淹城野生動物園轉運鱷魚的車輛翻車，3只鱷魚集體出逃。其中兩隻在事發當天即被抓回，另有一隻2天后才被抓回。2017年6月，同樣是該野生動物園內，還發生過一起活驢投餵老虎的事件，很多遊客都目睹了這一幕。最後查明，是一名股東的“個人過激行為。”

　　2019年7月，合肥野生動物園，一隻大猩猩從獸舍內逃脱，被工作人員堵截在園區內。之後，黑豹突擊隊趕到現場，用麻醉槍射中並控制了大猩猩。據監控畫面顯示，大猩猩出逃後跳起將一男子踹倒。工作人員稱，獸舍旁有一片竹子，其中一個竹子枝幹垂到館內，大猩猩抓着竹子跳了出來。

　　2020年10月，上海野生動物園，一挖掘車司機在猛獸區作業時，下車檢查故障。園區飼養員看到後下車阻攔，不幸被熊襲擊，最終喪命。挖掘車司機在過程中躲回車中，免遭劫難。事故發生時為開放時間，經過的遊覽車內乘客均看到了這悲慘的一幕。

　　野生動物園意外頻發，“將對園區進行升級，提高安全防護”似乎是事後標準答案。換句話説，就是“下次一定”。這次不知道怎麼會有人進入虎區，下次一定加強提醒；這次有人違規作業，下次一定加強培訓；這次有動物抓着竹子逃跑了，下次一定好好檢查獸舍周邊隱患；這次沒有監控錄像，下次一定做好全方位監控。

　　最近這起杭野金錢豹出逃事件，同樣牽扯出不少可以“下次一定”的地方。

　　首先就是“失誤”的工作人員，這在野生動物園意外事件中幾乎是標配。根據杭州市公安局公佈的初步調查結果，兩名飼養員存在違規操作，給金錢豹逃跑創造了機會。

　　其次就是設備的“不完善”。據新民晚報記者調查，杭州野生動物園外牆約兩米高，頂部隨山勢起伏高低不同。而周圍居民告訴該記者，第一是這個外牆翻進去就能玩（實際為車覽區）；第二是外牆之上本身是有鐵絲網的，但如今很多地方的鐵絲網都已經年久失修，甚至缺失。

　　但杭州野生動物園暴露出的問題，不止於此。

　　正如前文所説，野生動物園打破將動物關在籠中的模式，深受民眾喜愛。而其也往往扮演着動物保護、科普教育的角色。對於普通民眾來説，野生動物園是一個大自然的微縮版本，是我們親近自然的快捷鍵。杭州野生動物園金錢豹出逃之後，人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審視這個帶有光環的存在。野生動物園對於一些企業和個人來説，也許是生意版圖的一部分。而野生動物從出生到死亡，也許在幫助他們完成生意閉環。

　　這樣的質疑並不是毫無根據。

　　天眼查數據顯示，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經營主體為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有限公司，控股公司為龍暉集團有限公司，持股46%。龍暉集團背後控股公司為雄鷹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控股高達80%，是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最大股東。

　　**而雄鷹投資的前身，正是齊齊哈爾獵槍廠。**從雄鷹投資的官網來看，其現在的主營範圍依然是獵槍。令人感到荒誕的，是雄鷹投資官網上的一句話：“‘造中國最好的槍’為初心，以維護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造福人民、保護珍稀野生動物為己任。”

　　這也是為什麼杭州野生動物園幾乎是從一開始就帶着爭議，2000年，雄鷹投資南下，在杭州投資興建野生動物園。據彼時的媒體報道，雄鷹投資這一舉措在當時曾引起一片譁然，被媒體稱之為**“前三十年造槍打獵物，後三十年保護動物。”**

　　根據公開資料顯示，自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成立後，龍暉集團就開始積極進入了野生動物保護工作中去。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是浙江省野生動物救護與繁育基地，而且還開展了大熊貓、藏羚羊等珍稀野生動物的保護與繁育的科研工作。

　　然而與此同時，龍暉藥業也深陷“犀牛角入藥”的爭議中。早在2012年，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和海南三亞天涯鎮人民政府聯手打造，建立的世界上第一個犀牛養殖場就曾因“犀牛活體刮角技術”陷入輿論風波。龍暉藥業欲將犀牛角用於中藥，聲稱源自國家林業局批准的“犀牛活體刮角技術及犀角藥用研究”項目。

　　時間撥回到2005年，企查查顯示，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的實控人張舉彥曾申請一項專利，名稱為“一種刮制活犀牛角裝置及其加工方法”。該專利描述稱：" 本發明具有技術操作簡單、生產成本低，產品程度、質量高，可提高生產企業的經濟效益。解決目前國內外殺犀取角破壞生態平衡的問題，並且可以反覆收集名貴中藥材——犀牛角，節約了大量資金，收取犀牛角率高達 98％－99％。"

　　1993年，犀牛角就從國家藥典裏刪除了。是年，國務院發出《關於禁止犀牛角和虎骨貿易的通知》，通知中重申：禁止犀牛角和虎骨的一切貿易活動，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運輸、攜帶、郵寄犀牛角和虎骨進出國境；禁止出售、收購、運輸、攜帶、郵寄犀牛角和虎骨。取消犀牛角和虎骨藥用標準，今後不得再用犀牛角和虎骨製藥。這一通知的發佈正是應CITES公約要求、出於保護野生動物的考慮才發出的。

　　2018年，犀牛角入藥問題曾有過短暫搖擺。當年10月，國務院下發《關於嚴格管制犀牛和虎及其製品經營利用活動的通知》（下稱《通知》），提出犀牛和虎及其製品在特殊情況下，經批准後可以交易、使用，這些特殊情況包括科普教育、醫學研究和文化交流。儘管《通知》對特殊情況作出嚴格限制，但仍引起國際社會關切，尤其犀牛角和虎骨醫藥用途的解禁，引發動物保護人士強烈反彈。《通知》出台2個月後，中國政府按下“暫停鍵”。決定延緩出台《通知》的實施細則，繼續實行“三個嚴格禁止”，即嚴格禁止進出口犀牛和虎及其製品；嚴格禁止出售、收購、運輸、攜帶、郵寄犀牛和虎及其製品；嚴格禁止犀牛角和虎骨入藥。

　　至今，永輝藥業欲將犀牛角入藥的野心暫時還沒有着落；而“一種刮制活犀牛角裝置及其加工方法”相關專利也已經於2012年12月終止，終止原因顯示“未繳年費”。

　　龍暉藥業在天眼查的品牌介紹中稱：公司產品研發依託珍稀野生動物資源，以藥用研究開發為先導，以建設現代化製藥廠為生產基地，生產、銷售具有高技術含量，並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中成藥產品。

　　“依託珍惜野生動物資源”很難不讓人心頭一緊。以動物保護為己任的野生動物園，是否真的與藥企之間有上下游的流通關係，尚且不得而知。但箇中矛盾、箇中巧合，實在太多。

　　生意仍在繼續，2020年，片仔癀伸出橄欖枝，其於7月對外發布投資報告稱，以自有資金4447.59萬元取得龍暉藥業51%的股權。彼時，業內普遍認為片仔癀此舉是為了拿下龍暉藥業旗下“安宮牛黃丸”等知名中藥品種文號。

　　回到野生動物園本身。雖然我國的野生動物園數量增長勢頭強勁，不少野生動物園動輒耗資10多億元，佔地幾千畝，有些還配套五星級賓館和夢幻馬戲小鎮。但在這兇猛的表象背後，則是民營野生動物園艱難盈利的困境。不管旺季淡季，動物園的成本都擺在那裏。

　　此前有媒體報道稱，受疫情影響，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簡稱“紅山動物園”）2020年虧損達到3000多萬元，佔到往年收入的40%。最困難的時候，該動物園賬上只剩下50多萬元。園長沈志軍曾對媒體表示：“每天不管開門不開門，都要支出5萬元。”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在國內享有很好的口碑，被稱為國內最尊重動物的動物園。在拒絕一切動物表演的情況下，紅山森林動物園80%的收入都來源於門票——而這個票價，維持40元已經11年。從2011年起，該動物園就開始拒絕一切動物表演。除此之外，園內的其他“創收”項目也與娛樂動物的做法不同，開發文創產品、寓教於樂的手作體驗、動物認養（愛心認養項目，實為動物資助）。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曾被知名科普作家、動物園愛好者花蝕評價為“華東乃至全國最好的公立動物園之一”，動物不是被關在這裏，而是生活在這裏。

　　**可惜，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是標杆，卻尚不是行業標準，**野生動物園為了盈利，大多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

　　動物表演、投餵食物、合照互動、駕車穿行……各類賺錢花樣出現在野生動物園內，這些項目大多與動物的天性相悖或衝突，與野生動物園“開放”、“自然”的初衷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將本應獨居的動物羣居在一起，或者變自主覓食為人工餵食，都有增加野生動物對人攻擊性的可能。

　　當野生動物淪為一種“資源”，又何談保護呢？

　　今年2月，深圳市民陳女士在深圳野生動物園遊玩後，寫下文章《如果不是親眼來看了，你都無法相信這是2021年的深圳野生動物園》，質疑該動物園。所謂的“動物幼兒園”是鋪着瓷磚的平房，動物幼崽就在其中活動，而遊客可以通過玻璃窗觀賞。

　　園內的設施也簡陋老舊，毫無場館設計可言。在這裏幾乎看不到野生動物的天生狀態，狹小的籠子隨處可見，倒是能看到不少動物刻板行為。不過，創收的項目倒是隨處可見。不僅二百多元的票價在動物園中實屬翹楚，園內付費投餵、付費騎象、付費合照、付費觀看馬戲表演……只要你肯花錢，娛樂動物易如反掌。所謂動物保護，所謂科普教育，在這裏難覓蹤跡。

　　2012年9月，四川大熊貓保護中心的三隻大熊貓空降杭城，分別叫“麗麗”“虎嘯”和“山虎”。僅僅一年後，“虎嘯”死亡，2018年，“山虎”死亡，而杭州野生動物園並未對外發出相關死亡通告。

　　2017年，杭州野生動物園曾被捲入“虐待白虎”的爭議中。據媒體報道顯示，2017年1月，一段關於“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白虎不想表演被打落水，園方被指虐待動物”的視頻在網絡上熱傳。其後，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在其官方微博發佈聲明稱：經過深入調查，這是一起演出過程中的偶發事件，不存在虐待動物的行為。

　　在2018年，杭州野生動物園也曾因外放老虎發生安全隱患，讓遊客撤到園外。起因是車行參觀區的老虎展區，有5只老虎首次進行了外放，“其中有隻亞成體、1歲多的母老虎比較興奮，觸碰到電網，飼養員擔心這隻老虎之後的應激反應，存在安全隱患，所以上報將這批老虎先收籠後，再開園。”將老虎首次外放安排在營業時間段，杭州野生動物園考慮老虎的“應激反應”，是不是考慮得太晚了些？

　　在這一個個曾經的新聞熱點中，我們看不到對野生動物的愛護，也看不到對人類自身的愛護，消遣娛樂的氣氛與金錢的氣味在瀰漫。

　　當野生動物園變成一門生意，當動物變成一種資源，當日常的管理和維護變成一種可壓縮的成本，園內“關押”的動物面臨着危險，園外潛在的“資源”也面臨危險，而在那之外，我們的教育面臨危險，你和我的人身安全也隨時面臨着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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