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旬養老院護工過失殺人背後,是中國老人們面臨的真實困境_風聞
简单快乐-2021-05-18 22:33
發佈時間: 2021 05/18 08:19 八點健聞
如果不能提高護工地位,給予補貼獎勵,“護工荒”現象將在今後繼續加劇。迫於現實招工難的局面,一些老齡化程度嚴重的國家,已經開始聘用一些剛剛退休的老人進入養老院,負責照料一些年紀更大的老年人。這並不是什麼銀髮經濟,而是勞動力短缺問題日益嚴重之下的無奈之舉。
這篇文章的源起是一份判決書:一位老人,一生奔波勞碌,年近70還在養老院做護工,因為認知所限,一時疏忽,被控過失致人死亡罪。和他在養老院一起工作的另外一位護工,是另一位70歲的老人,同時還是個啞巴。
於是,我們開始探究決定了老人晚年生活狀況的護工羣體的生存狀況,作為最核心的照料人,護工的服務質量,決定着老人們晚年生活的質量。作為養老行業底層的護工羣體,他們究竟身處怎樣的困境?
八點健聞在調研和訪談中發現:
在多數養老院中,“老人照護老人”已經開始成為一種趨勢;
年齡超過50歲的護工佔養老院護工的比例從35%到55%不等;
養老院的護工處於職業鄙視鏈的底層,被認為是“低人一等的”,現有的護工大多是經濟欠發達地區的中老年農民,普遍文化素質較低,服務質量堪憂。
老人和老人
在獨生子孫斌失去86歲父親的同時,40多歲的卜姓姐弟也失去了他們在養老院做護工的70歲父親。
89歲老人被養老院護工用繩子捆綁窒息而亡,70歲的護工被控過失致人死亡罪,建議量刑3年9個月。
為了防止老人從牀上跌落,也為了騰出精力照顧其他老人,卜護工用紅色廣告布繩子將老人捆綁在牀上。但老人掙脱了繩子,滑下了牀,繩子上滑至頸部,隨後窒息而亡。
每當有虐待老人的新聞見諸報端時,多數人都會訝於養老院的無情殘忍。但在中國多數處於虧損的養老院而言,束縛老人成為了一種真實的照顧困境。
按照當前的照顧比,一名護理員通常要同時照顧5-10名老人,為了防範安全風險,也為了保證照顧的效率,約束就成為養老院中通行的保護手段。
案發當天,孫父確有反常,坐在輪椅上不安分,躺在牀上也爬來爬去,嘴裏嚷嚷着“我要去找我老伴”。
“你要是再説胡話,我就把你拴起來”,卜護工拿來一根3米長紅色廣告布擰成的繩子,將老人禁錮在木板牀上。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卜護工每隔20-30分鐘都會來檢查一次,第三次隔了1小時,因為三樓有老人屎尿拉在褲子裏了,啞巴護工找他幫忙清理。
意外正是發生在這段照料其他老人的時間裏,老人掙脱了繩子,滑下了牀,紅色廣告布帶上滑至頸部,隨後窒息而亡。
被控過失致人死亡罪的卜護工,70歲,身體情況不算好,患有高血壓、心臟病,曾做過膽囊切除手術,一隻右眼十多年前因青光眼早已失明,另一隻眼睛,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了。
他還不是養老院最老的護工。
75歲的老鄉陶護工,曾在上海的大飯店後廚做過工,2年前喪偶後來到這家養老院;另一名70歲的勤雜工,是身有殘疾的孤寡老人,雖然做不成護工,也幫着養老院打掃衞生、分發水果。
按照我國的規定,養老護理員年齡限定在55歲以下,因為許多老人都是癱瘓在牀,需要護理員有充沛的體力搬得動老人。
而在養老院的實際照護工作中,高齡護工的現象頗為常見,尤其在很多收費不高的養老院中,照顧八九十歲老人的,很多是一羣六七十歲的老人。
這些高齡護工,過去以種田或是打零工為生,沒有積蓄和養老金,想在身體還能幹得動的時候,賺點看病買藥和維繫日常生活的養老錢。
養老院,不用付出太高的人力成本,得以招募人手。
與之對應的,養老院的老人所能得到的質量,可想而知。
在這裏,沒人對於老人照料老人感到異常。如果不是染了頭髮,你幾乎難以分辨,誰是入住其中的老人,誰是照顧他們的護工。
東海大學社會學博士吳心越,曾經在蘇南一個縣級市的養老院做田野調查。她曾把68歲的護理員鄒阿姨,誤認為在養老院接受照顧的老人。當時她的腰綁着很寬的束帶,走路佝僂,並且不住地咳嗽,推開房門就能聞到一股止痛藥膏的濃重藥味。
在越來越多的養老機構,“一羣老人伺候另一羣老人”的景象正在上演。不禁引發一個擔憂:未來,當中國步入超級老齡化社會,照料老人的,就只能是老人了嗎?
誰決定了你的晚年生活質量?
孫姓老人的遭遇,看似是一場偶發悲劇,背後恰恰是養老院和老人們的困境:作為最核心的照料人,護工的服務質量,決定着老人們安享怎樣的晚年。
護工最合適的年齡是30-45歲之間,在這個年齡階段,無論是體力、能力,還是生活經驗,都有出色表現。
很多學者在全國各個地區的調查中發現,年齡超過50歲的護工佔當地護工的比例從35%到55%不等。
可以確定的是,目前我國的養老機構內的護工隊伍沒有形成合理的年齡結構,護工本身也在日益老齡化,甚至出現了“以老養老”的問題。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專業培訓,往往經由親屬、同鄉或熟人網絡的介紹進入養老機構工作,跟隨其他護理員學習兩三天後便開始獨立工作,也埋下了意外的隱患。很多護工跟養老院根本沒有簽訂過正式的勞動合同,也不享有相應的社會保障,遇到事情也很難保障自己的責任和合法權益。
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養老院不僱那些年輕力壯有專業技能的護工呢?
本質上,決定着養老院護工質量的,還是老年人的支付能力。
對養老院有強烈需求的老人們支付能力不足,導致以現在養老院的收費,無法僱用有專業技能、足量的年輕護工,服務質量低下。
低下的服務質量又很難吸引老人,養老院的入住率進一步降低,隨之而來的是收益降低,從而需要再考慮降低成本,減少護工工資,服務質量進一步下降,出現惡性循環。
在前期建設成本已經投入完成後,以護理員為主的人員成本就成為養老院運營成本的最大挑戰。
舉例來説,一個考取護工資格證的年輕護理員需要4000-6000元,只需一半薪水就能僱到年齡偏大、但身體相對硬朗的低齡老人,“幹活也沒有什麼幹不了的”。因為在保障為主的普通型養老機構,人們對於養老院的期待也就是一張牀位而已,最高要求不過解決温飽。
也有養老機構通過各種方式做廣告,希望招聘一些有學歷有技能的年輕護理員,但幾乎沒有報名的。鄭州一家民辦養老機構負責人説,過去養老護理員還能從城市“40、50”下崗工人中招收,現在願意幹這行的人越來越少,只能招聘缺乏技能、需要掙錢的農村人。
這就造成了護工隊伍的數量和年齡結構失衡。
民政部養老服務司司長俞建良2020年3月在國務院新聞發佈會上介紹,全國現有200多萬老人入住在4萬個養老院,但是工作人員只有37萬,37萬里面真正的護理員只有20多萬。
平均算下來,一個護理員差不多要服務近10個老人,其中很多是失能、失智老年人。
為了減省開支,養老院會最大程度縮減人力成本,充分壓榨護工的工作時間。儘管一般工作時間是8小時,但實際上護工每天工作12-14小時,24小時全日制上崗、全年無休的也不在少數。
幫助老人清理擦洗身體、在牀和輪椅間移動老人,都是常態。
一箇中老年女護工,費盡力氣,才能抱動一個80歲的失能老人。當需要照顧的人數達到5個、甚至10個,照料者的工作壓力可想而知。
身體上的辛苦與心中的負面情緒疊加,護工得不到充足的休息,有些還伴有抑鬱情緒,長期下來,護工的身體健康情況必然受到影響,照顧老人時也會偷工減料。
比如癱瘓老人最怕的褥瘡。老人一旦得上褥瘡就會非常難受,所以要每隔1-2小時就要翻身、動作也要格外輕柔小心。如果養老護理員照料得當,是可以避免褥瘡產生的。
但在八點健聞考察過的一家養老院,護工往往是粗暴地抬起老人的腿,用一塊舊毛巾擦拭着老人已經萎縮的軀體,臀部已經佈滿了褥瘡,護工對此只是輕描淡寫地回應,“(褥瘡)老人都會得的。”
養老院僱傭高齡護工,雖然開支減小,但是風險增加。
於是,當老人們墜牀、厭食、發燒等症狀出現時,專業知識匱乏的高齡護工往往不會注意到這些風險的發生。由於人手緊缺,他們沒有辦法把全部精力放在一個老人身上,最後導致意外和悲劇發生。
職業鄙視鏈底層
無論如何勾勒養老事業的偉大與公益,也不能掩蓋,這是一份被認為是“不體面”的工作。
“不體面”源於兩層含義:一是物理意義上的“髒”,排泄物和嘔吐物是不可避免會接觸到的;二是社會意義上的歧視,護工的工作被認為是低人一等的。
如果養老行業有職業鄙視鏈,養老院的護工,應屬底層。
不管是老人家屬,還是護理專業畢業的學生,普遍認為“護工”只是伺候人的工作,沒有專業知識和能力的,大家更願意到醫院工作。
哪怕在家政工羣體內部,養老護理員的勞動價值被嚴重低估,遠低於保姆和月嫂。
北京師範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薩支紅等人《家政工生存狀況研究:基於北京、濟南被訪者驅動抽樣調查》顯示,養老護理員的工資報酬分別比服務業和其他家政人員低34.5%和28%。兩地調查均顯示,養老護理員每小時工資和年收入,都只有月嫂整體工資水平的一半。
在八點健聞考察過的一家位於三線城市的小型養老院:
每天早上5點,天剛矇矇亮的時候,護工就已經起牀開始一天的工作。幫助每一個老人刷牙、換尿布、清洗被屎尿浸濕的衣物。7點前,他需要燒好早飯,幫助不能自理的老人餵飯,能自理的老人就直接把飯拿給他們。隨後就開始一天的打掃衞生。
沿着裝有扶手的台階走上二樓,入口處放着一罐檀香,炊煙裊裊,為的是掩蓋住整層樓瀰漫着的老人味。通道是逼仄昏暗的,左右兩側是老人的房間,走到底是一處陽台,上午10點,能走動的老人就被推到這裏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
走進失能老人房間,一股尿味撲鼻而來。當護工將老人浸濕的褲子扔到地下時,刺鼻味更是如鯁在喉。清理、擦洗身體的工作,通常在下午3點開始,護工會特意戴上手套和口罩,這不是為了規範化或者防範疫情需要,單純是為了避免聞到老人身上的屎尿味。
單是幫助老人擦身體、鋪被子、換上新衣服,需要體力與技術並存,整套動作下來需要至少半小時。
比起體力上的辛苦,護工們多數抱怨的是這份工作的“髒”。不能自理的老人中,有的連大小便也成問題,會忍不住用手伸進去摳,有些認知障礙的老人把自己的大便當成泥巴玩,然後蹭到臉上、被子上、牆上,搞得全身都是。
餵飯也是一項難題。有的老人咀嚼功能不好,或是突然打個噴嚏,嚼爛的飯菜噴人一臉。這本身就很難令人忍受,又要花費很多時間,清理自己和老人的衣物。
訪談中的一位胡姓護工最擔心的是傳染風險,“哪個老年人沒病?有病就有傳染。”
這家養老院一共住了17個老人,每個人都患有不同的疾病,有的老人一天吃好幾把藥,有的老人放了整箱的保肝藥,好幾個老人身上都長了褥瘡。患有各種疾病的老人聚集在這裏,而老人房間的窗户幾乎從未打開過通風消毒。
胡護工在照顧一個老人時,對方指着他的鼻子説,“如果我死了,其他人一個不逮,就要把你逮起來。”儘管知道對方神智不清,但這番話仍然讓他難過和擔心,再次和院長表明了離職的想法。後來,院長同意每天給他加10元錢,他才同意繼續做下去。
面對着如此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社會上的歧視,有的護理員會把積壓在心中的負面情緒,全部投射到老人身上,也有的護理員會説服自己,“我們只是拿他們的錢”、“老人再折騰,也不能表現出不耐煩”。
有女性護理員便是在服務中採用擬親屬化的方式去克服自己的尷尬情緒。在老人大小便失禁或者擦洗私處時,她會在心裏對自己説,“這是我叔叔,這是我舅舅”。如果不是從內心把失能男性老人當作自己家親屬一樣,只看錢的話只能做幾個月。
但凡在勞動力市場有選擇的中青年人,多數不願意來做這樣的工作,所以實際上都是老人在照顧老人,甚至在有些時候,護理員同樣體弱多病,同樣需要照顧。
儘管養老行業對護理員健康狀況要求較高,但看不見的損傷依然在他們身體裏埋下。由於常年的體力勞動,彎腰擦洗或抱着老人,許多護工都患有腰頸椎病、關節炎/風濕等勞損性疾病。
我們有了養老機構
卻沒有為之提供服務的人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高齡護工,已經是一種普遍現象,並且在今後會繼續加劇。
在人口老齡化與少子化並存的趨勢下,家屬無法全天候照料老人,對護工的需求日益增加。不少地方老年護理人員極度短缺,但即便報酬有所上漲,也鮮有人願意從事護工工作。
自從養老行業發展以來,“護工荒”愈演愈烈。
在一線城市,護工年齡主要是30-40歲,50-60歲的比例並不算很高,或許還能在高端機構見到少數20多歲的畢業生的身影。在三四線城市,特別是農村,高齡護工的比例高的驚人。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喬曉春甚至調侃,在農村,幾乎就沒見過有60歲以下的(護工)。
從2015年到2060年,中國80歲以上老人的人口將從佔總人口的1.5%增長到10%,與此同時,中國的勞動力數量也在下降,這將導致老年人的護理人員非常缺乏。到2060年,大概只有100萬老年人護工,只佔勞動力人口的0.13%,相當於230個80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名護工。
當人口紅利時期形成的龐大勞動人口,逐漸退休、老去併成為負擔,我們也迎來了人口老齡化和少子化並存的嚴峻局面。
在大量政策資金的支持下,社會也許可以迅速建立起大量的養老機構,但與之對應的服務人員,或者説整個老年照護體系,卻無法迅速建立起來。
不管是老人家屬,還是護理專業畢業的學生,普遍認為養老護工是沒有什麼專業知識和能力的人,哪怕工資待遇低些,從業者更願意到醫院工作。
作為最核心的照料人,護工應該是老人看護服務中最重要的部分,這些人必須是有資質的、得到足夠報酬的人。
但現狀是,護工地位太低,直接導致了沒有人願意幹,行業流失率高。
在北京、鄭州、重慶等地,北京中民頤養養老總經理王軍傑經營着多家養老院。從這些養老院招收護工的經驗看,作為照料團隊核心骨幹的護工多數是四五十歲,隨着80後、90後的生育潮來臨,不少人辭職回家幫忙帶孫輩,有經驗的人也更願意轉做月嫂、保姆。
現有的護工大多是經濟欠發達地區的中老年農民,普遍文化素質較差,服務質量堪憂。更緊迫的是,以外來務工人員為主的護工羣體,已經接近退休年紀,而年輕的“農二代”“農三代”卻鮮有人願意從事這一職業。
沒有養老護工的養老機構又如何提供服務呢?
一方面人們對於護工需求不斷增長,一方面護工數量卻難以維持穩定,造成供求失衡的背後,是護工工作量與薪酬不匹配,以及其社會地位低下。
在英國,醫院護理者的平均年收入約為25000英鎊(約合25萬人民幣),養老機構醫護人員平均收入約為20000英鎊(約合20萬人民幣),收入差距較小。
在日本,照護專員要通過2-3年的學習,取得國家資格證書後方可從事照護工作。德國護工上崗前要經歷1-3個月培訓,首先是一般護理的基本技能,如長期卧牀病人如何翻身、 蓋被等,其次要經過基本素養的培訓。
而在我國,養老護理員上崗更多是通過“老人帶新人”的方式,是家庭照料服務的延伸。即便是護工行業管理較為規範的上海,培訓時間也只有2周,花費數千的培訓費也讓許多護理員放棄了考證的想法。
如果不能提高護工地位,給予補貼獎勵,“護工荒”現象將在今後繼續加劇。
迫於現實招工難的局面,一些老齡化程度嚴重的國家,已經開始聘用一些剛剛退休的老人進入養老院,負責照料一些年紀更大的老年人。
這並不是什麼銀髮經濟,而是勞動力短缺問題日益嚴重之下的無奈之舉。
未來,在中國這樣一個少子化和超級老齡化並舉的社會,一切只會變得更不樂觀。你做好準備讓一個老人來照顧更老的自己嗎?
為保護訪談者隱私,部分護工為匿名
陳鑫|撰稿
徐卓君|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