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巴黎政治大學本科項目之弊端_風聞
法兰-2021-05-18 15:12
巴黎政治大學(Institut d’Etudes Politiques de Paris, 又名“Sciences Po Paris”,中文簡稱 “巴政”)是社會科學領域的歐洲一流學府:除戴高樂和德斯坦外,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其他六位總統(包括現任總統馬克龍),以及清末著名外交官陳季同、現代“奧林匹克之父”顧拜旦等中外歷史名人均是巴政的校友。另外,在很多專業領域,巴黎政治大學的全球排名也遙遙領先:根據2020年QS排名,在政治和國際關係領域,巴政排名為全球第2位(僅次於哈佛大學)。
總部位於巴黎拉丁區的著名學府巴黎政治大學
筆者有兩個朋友均畢業於巴黎政治大學,他們都是在國內高中畢業後,直接赴法完整讀完了其從本科到研究生的項目。目前,這兩位朋友一位座標帝都,另一位座標某廣東省的二線城市,均已參加工作數年。一直以來,作為法語和法國文化的愛好者,筆者對這兩位朋友仰慕不已。
然而,在最近的一次聊天中,筆者的兩位朋友卻透露出了對巴政尤其是對其本科階段項目的諸多不滿;且均表示如果自己未來也有了孩子,絕不會在本科階段將孩子送去巴政留學。筆者感到詫異,仔細詢問後,他們大致給出了兩點理由:
一、本世紀以來,巴黎政治大學為了提升知名度和所謂的“國際化”水平,不論在課程設置還是校園生活方面,均盲目照搬美國常春藤院校的做法,卻忽視了法國國情,導致最終效果不倫不類——美國的多元文化學不來,法國特有的基於人文主義的批判精神卻喪失了不少;而這一點在巴政本科項目階段體現得尤為突出。
二、不論是想留在國外還是回國發展,巴政都是一個較為尷尬的選項:如要回國發展,甚至不用説清華北大,很多其他211、985院校在國內的知名度都超過巴政;如要留在國外,由於法國是一個擁有深厚歷史和文明積澱的國家,因此導致法國的第一代移民(尤其是非歐洲國家移民)哪怕擁有再高的收入,往往也被排斥在法蘭西主體文明之外。
以下筆者將就兩位朋友分享的一些具體事件和例子,就上述兩點進一步展開陳述。
一、美國化的法國院校?
巴黎政治大學前任校長戴國安(Richard Descoings, 生於1958年,卒於2012年)於本世紀初對巴政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如果説在戴國安之前,巴政同將要被馬克龍廢除的法國國家行政學院(É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類似,僅是一所為法國公務員系統培養政治精英的高等專業院校;那麼戴國安的目的便是將巴黎政治大學打造成所謂“法國的哈佛”。
為實現上述目標,戴國安校長一方面積極擴大巴政在法國國內的生源基礎,每年為來自工人階級家庭背景的學生提供定額的入學指標,併為其提供全額獎學金——該舉措使得來自工人階級家庭背景的學生從2001年的17名提升至2012年的130名。
另一方面,戴國安校長全力推動巴政的國際化,讓巴黎政治大學與美國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日本慶應義塾大學等世界名校簽訂了交換、雙學位等合作協議,並要求巴政的所有本科生均需於本科第三年(也就是最後一年)去一所國外大學交換。目前,巴政已與全球三百多所高校簽署了合作協議,且國際學生已佔到該校總學生人數的40%。
不過,在任期間,戴國安校長本人卻頗受爭議:他不僅享有法國高校校長一手遮天的權威(由於歷史和文化等因素,法國高校領導受到的監督普遍比美國高校領導弱很多),還在2005-2010短短五年間,將自己的月薪從2,6000歐元(約20萬元人民幣)漲到了4,5000歐元(約35萬元人民幣),理由是“美國哈佛大學、英國伯明翰大學”等英美院校校長的工資更高。
巴黎政治大學前校長戴國安(1958-2012)
戴國安校長還為巴政本科階段專門設立了六個巴黎之外的校區,且每一個校區均分別針對一個地理或文化區域:蘭斯(Reims)校區針對北美地區,第戎(Dijon)校區針對東歐地區,勒阿弗爾(LeHavre)校區針對亞洲地區,芒通(Menton)校區針對中東和北非地區,南錫(Nancy)校區針對德國,而普瓦捷(Poitiers)校區則針對拉丁美洲地區。筆者的兩位朋友在本科階段便是去的勒阿弗爾校區。
一般來説,學生們在勒阿弗爾校區度過本科頭兩年的學習生涯,第三年則前往一所國外的院校進行交換學習。勒阿弗爾的課程設置參考美國大學本科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主要科目包括世界歷史、各國政治制度、經濟學、法學基礎、國際關係等,教授課程的語言以英語為主、以法語為輔。同時,學生們還可選修漢語、日語、韓語和印度尼西亞語中的任意一種語言;而來自法國國外的留學生則可選修法語。
然而,與美國大學可文理跨科選課的“博雅教育”相比(比如在選修性別研究課程的同時選修計算機編程),勒阿弗爾校區的課程設置顯然有較大的侷限性,難免限制了其學生的視野和未來發展的多樣性;而與法國傳統大學本科重視專業基礎教育相比,勒阿弗爾校區的課程內容又顯得不夠紮實和專業化,導致其部分學生養成了浮誇、不接地氣的思維模式。
在校園生活方面,巴政勒阿弗爾校區則更是從美國藤校那裏汲取靈感:除設置英式橄欖球、帆船、印度舞蹈等團體性很強的運動項目外,勒阿弗爾校區還與另外五個巴政外省校區共同組織一年一度的運動會“Minicrit”。
據座標北京的那位巴政校友説,她並不討厭集體活動本身;但另她感到不滿的是,有些巴政同學在這些集體活動中被“洗腦”,**一方面天真傲慢地認為只要穿個《花木蘭》裏的木須龍服就能代表中國文化、跳個印度舞就能代表印度文化、吆喝兩聲“saké(清酒)”“sushi(壽司)”就能代表日本文化;另一方面卻連中國為什麼會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這樣的基本常識都不瞭解,甚至還認為南京大屠殺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據座標廣東省的校友説,在這種本質上屬於“偽全球化”的虛假和諧之氛圍下,學生們往往只有附和這種“集體無意識”才能在校園中混得開;而如果嘗試戳穿這一假象,則反而會被集體詬病為“書呆子”“怪胎”乃至“民族主義者”。
上圖:Minicrit運動會上勒阿弗爾校區的學生有的穿着木須龍服、有的頭戴日本國旗
下圖:Minicrit上巴政各校區的學生模仿美國藤校運動會跳拉拉隊舞
另外,巴政勒阿弗爾校區近年來積極投身於和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澳大利亞悉尼大學等世界名校共同打造四年本科雙學位項目。該項目表面上看起來很“高大上”,但卻有借用其他大學牌子撐自家門面之嫌;而事實上,勒阿弗爾校區本身的國際認可度和教學質量均堪憂。
據那位座標廣東省的朋友告訴筆者,巴政勒阿弗爾校區很難聘請到一流教授。有一回,歷史教授邀請他去家裏做客,卻在晚餐後讓他陪全家人一起觀看《北京55日》(“55 Days at Peking”)這部涉嫌歧視亞裔、宣揚帝國主義思想的極為政治不正確的電影。《北京55日》講述了1900年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侵華事件,完全採用了西方侵略者的視角;甚至片中的慈禧太后、恭親王等中國歷史人物也均由白人演員扮演。不過,筆者的朋友進一步説,從該教授平時一貫的表現來看,她的上述行為大概率出於無知而非出於惡意:即她沒有意識到那段歷史對於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十分敏感,因此表現那段歷史的很多素材並不適合被呈現給中國學生,尤其考慮到她本人的祖國——法國在歷史上也算是個“老牌帝國主義國家”。
1963年的電影《北京55日》海報
根據巴政官網信息,該歷史教授至今仍執教於巴政勒阿弗爾校區。
二、去留兩尷尬
筆者的兩位朋友均認為巴政本科項目性價比不高,主要體現在畢業後不論選擇留在法國還是回國都需要付出較大的代價:有的是事業和金錢上的,有的是家庭和個人生活上的。如果説,僅僅是研究生選擇留學巴政而本科在國內211、985院校就讀,至少對於回國這條路來説會容易一些。
事實上,對於不少人來説,本科階段去巴政留學,想要真正融入法國主流社會已經太遲,因此心理上會對留在法國和歐洲這一選項產生排斥;而如果畢業後回到中國的話,則與在國內讀本科的競爭者相比,對中國社會的瞭解則又顯得不夠深入,在國內的人脈也不夠多,從而導致求職過程並不順利。
據座標位於帝都的朋友稱,她在巴政本科和研究生階段一路成績均為年級前10%;但考慮到自己是獨生女且父母年紀較大,再加上在法國社會感覺自己永遠是個外國人,畢業後便選擇回國。然而,儘管承蒙一位同時擔任律所合夥人的巴政兼職教授的推薦,她回國後的第一份工作找得很順利;但在該公司出現動盪和危機後,她去別處找工作,才發現巴政本科學位在中國大陸被認可度很低,甚至不及國內的211、985院校。另外,儘管她的英語十分流利,雅思考了8分;也經過努力通過了國內的司法考試並取得A證;但令她感到不平的是,儘管付出了這麼多努力重新打造自己,對巴政國際化改革毫無概念的中國的僱主們卻普遍認為她唯一的優勢只有法語。
目前,筆者的這位朋友擁有穩定且體面的工作,儘管不論從收入還是職位上來説均未能達到她的預期。但她告訴筆者自己並不後悔選擇回國:如果現在還留在國外,新冠疫情期間便被徹底困住,不知多久才能探望父母。另外,回國後除日常工作外,這位朋友也充分發揮自己的寫作和跨文化背景優勢,積極在一些報刊和網絡媒體上發表以政治時評為主的作品;用她自己的話講,便是感覺到“擁有了一定話語權”。而如果還留在華裔被視為“模範少數族裔”的西方國家,反而往往只能選擇“閉嘴賺錢”這條路。
另外,據座標北京的朋友説,她有一名學妹為了謀求更好的職業發展,巴政本碩畢業後又去美國某知名法學院讀了一個碩士學位,並考取了美國紐約州的律師資格,目前在某英美法系地區執業;這位學妹也曾對沒有在中國大陸讀本科表示後悔。
而據座標廣東的朋友説,巴政畢業後選擇留在法國的中國大陸學生中,大多數還是與其他留學生結婚成家,組成華人中產家庭;儘管能掙到錢,卻始終在文化上處於邊緣和弱勢地位。在這一點上,法國與美國相比,劣勢還在於美國作為移民國家,承認自己就是由不同文化、不同種族的社區組成的;而法國官方卻積極反對不同文化、種族背景的社區“抱團取暖”,寄希望於所有在法國生活和工作的人都認同自己屬於法蘭西民族。
最後,不得不説,文化差異是阻礙跨國婚姻的最大障礙之一:本科階段才留學法國,從客觀事實上已無法融入當地主流文化。據座標北京的朋友説,她在勒阿弗爾本科期間喜歡過的一個法國男生去年結婚了,新娘是羅馬尼亞人,也曾在巴政讀書,本科期間就讀於第戎的東歐校區。儘管那個法國男生學過中文,還去北大交換過;但歸根結底,同屬羅曼語系的法國和羅馬尼亞之間的文化差異,還是小於中法之間的文化差異。
上圖:巴政勒阿弗爾歐亞校區
下圖:巴政第戎東歐校區
附:問卷調查結果
為增強本文的客觀性,在上述兩位朋友的幫助下,筆者還對19位本科在巴政就讀的中國大陸留學生進行了問卷調查,並收回有效答卷13份。問卷共有10個問題,具體內容如下:
1、您出生時的性別為?(9位回答“女性”,4位回答“男性”)
2、您於哪一年開始就讀於巴政本科項目?(9位回答“2008至2012年”,2位回答“2007年或更早”,2位回答“2013至2018年”)
3、您在哪裏就讀巴政本科項目(可多選)?(12位回答“勒阿弗爾校區”,2位回答“巴黎校區”)
4、您目前在做什麼?(10位回答“在工作”,2位回答“在繼續接受教育”,1位回答“即不在工作也不在接受教育”)
5、如果您目前在工作,年收入有多少(換算成美元)?(6位回答“不願透露”,2位回答“7萬美元或以上”,2位回答“3萬美元以下”,回答“3萬至4萬美元”、“4萬至5萬美元”和“5萬至6萬美元”的各一位)
6、從1(“極差”)到7(“非常棒”),你給巴政本科階段課程安排打幾分?(5位回答“6分”,3位回答“5分”,2位回答“4分”,2位回答“3分”,1位回答“1分”)
7、從1(“極差”)到7(“非常棒”),你給巴政本科階段的教授整體水平打幾分?(3位回答“6分”,5位回答“5分”,3位回答“4分”,2位回答“3分”)
8、從1(“極差”)到7(“非常棒”),你給巴政本科階段的校園生活打幾分?(1位回答“7分”,6位回答“6分”,2位回答“5分”,2位回答“4分”,2位回答“3分”)
9、如果你目前在工作,從1(“完全沒有幫助”)到7(“幫助很大”),你給巴政本科學歷對你目前工作的幫助打幾分?(3位回答“6分”,3位回答“5分”,1位回答“4分”,3位回答“3分”)
10、從1(“請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到7(“強烈推薦”),你將如何向一位同樣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推薦巴政本科項目?(1位回答“7分”,3位回答“6分”,2位回答“5分”,3位回答“4分”,3位回答“3分”,1位回答“1分”)
通過以上調查問卷可以看出,雖然總體而言,中國大陸校友對巴政的課程安排和校園生活還算比較滿意(儘管筆者的兩位朋友對此有不同看法);但超過半數的受訪校友卻並不熱衷於向其他來自中國大陸留學生推薦巴政本科項目(13個有效答覆中,有7個不超過4分;甚至還有1個僅給出1分)。
總結:
因此,結合調查問卷結果以及筆者兩位朋友敍述的親身經歷,中國大陸高中生和家長在選擇巴政本科項目前,需要仔細考量,充分權衡利弊,並結合學生具體情況判斷是否為最優選擇,而不是盲目追求“世界名校”這一塊牌子。畢竟,隨着中國國力的不斷提升,國內211、985院校的國際認可度也在不斷提高。最後,由於新冠疫情在中國大陸得到了較好的控制,卻在包括法國在內的諸多西方國家失控,去國外讀書帶來的麻煩也隨之增多,想必各位學生和家長也會做出比十幾年前更加理性客觀的選擇。
(注:以上文章由創作者本人轉自其微信公眾號“霍拉夏的咖啡屋”,有細微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