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鄭爽1.6億的老闆們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5-18 14:34
文 | 李鳳桃這位滯留在海外的中年男人保持着手機的暢通,他時刻留意來自中國的電話,但又警惕有人在電話中試探他的信息。他60歲,是一個清瘦但精神矍鑠的中小個頭男人,和影視圈的商人們一樣穿着材質精良的運動裝出席活動,嚴肅的眉眼中帶有一絲對世間的傲視。一年多以前他決定留在海外,因為陷入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
他叫婁曉曦,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廣告行業創業起家,後進入電視劇行業,打造過電視劇《勇敢的心》《少帥》這種不足以讓他成名的作品,和他同時期在廣告行業起家的王中軍、王中磊將華誼帶入資本市場時,他的IPO夢想卡進了北京文化(以下簡稱“北文”)的資本局,完成了其中的灰色閉環。
在進入上市公司北文之前,他的公司世紀夥伴只不過是一家註冊資金5000多萬、每年出品1-2部電視劇的公司,而他也只是眾多影劇行業資深人士中的一位。直到那次玉石俱焚的實名舉報,他正式以“影視大佬宋歌的敵人”而為人所知。

婁曉曦在《少帥》謝晚宴上
他不再可有可無。這場爭鬥的一開始他就是反派——“潛逃”、“挪用資金”、“參與造假”,一籃子外界不知是真是假的污名;他同樣向敵人開戰,向證監會舉報宋歌對北文進行系統性財務造假。
雖然他也是北文亂局中的一份子,但他説要告訴外界,“他們(宋歌等人)也是小偷”。
作為行業中“魔怪”般存在的上市公司,北文2013年拉開資本大局,之後併購婁曉曦、王京花分別主導的電視劇、經紀公司,股價不斷推高,但股東高管卻一輪輪拋售砸盤,之後人們發現,在外界看不見的大後方,一場高管內鬥、財務造假在同步發生,其中包括製造鄭爽1.6億天價片酬和陰陽合同。如今,局面失控,宋歌操盤的核心管理層已四分五裂。
而在北文摧枯拉朽的崩塌中,因不斷與宋歌抗爭而發聲的婁曉曦成為媒體透視這家公司的唯一入口。

北京文化董事長宋歌
給婁曉曦打電話的4月30日,鄭爽陰陽合同事件剛剛興起,婁曉曦説自己在網絡信號不好的3G區,移動到4G區域後,我們終於進行了一場被婁曉曦引導的採訪,他希望我們(毒眸,ID:DomoreDumou)追查誰頂風作案製造了1.6億的天價片酬合同,期待我們向外界展現一個千瘡百孔的北文。
而在鄭爽1.6億合同誕生的2018年,誰是當事項目《倩女幽魂》出品公司的老闆?
答案也正是這對敵人,婁曉曦和宋歌。
隨着電視劇《倩女幽魂》的無法播出,北京文化需要賠付愛優騰網絡平台的違約費用,還要迎來有關部門的罰款,這將讓資金緊張的北文陷入更大的慌亂。而他的敵人宋歌需要接招。
明星鄭爽“陰陽合同”事發以後,身處海外並從北文管理層出局的婁曉曦話語中甚至有一絲欣慰。雖然身陷其中,他也無法洗清自己,但在他舉報宋歌的一年後,鄭爽抽掉了這幢搖搖欲墜大樓的最後一塊楔子。

鄭爽涉嫌陰陽合同事件被調查
這讓他想起了,決定留在海外和宋歌抗爭到底的前夜,他徹底體會到來自這個強大敵手的攻擊。
2號人物扯開裂痕2019年9月的那一天,在海外和家人居住的婁曉曦接到銀行朋友的電話,被告知公安部門剛剛來調取他的銀行流水。
這是一個意外的消息。4月他在北文的股票剛剛得到解禁,允許自由流通。這是被北文併購時的承諾,2015-2017年完成三年對賭,之後為了滿足在證券市場發行可轉債對2018年業績的要求,對賭又增加了一年。如今,他直接和間接控制公司所擁有北文的股票都已經解封,並可以在市場自由買賣。
而在過去北文這場資本局中,大多數和他一樣入場的股東和高管們已經做出了表裏如一的標準操作,在每一個價格的峯值上拋售手中的股票,將他們東家北文的股價砸向一個個深坑。
外界越來越看不懂北文,但婁曉曦內心越來越明晰,所有權益已經兑現,是時候離開了。

婁曉曦出示的與宋歌的微信聊天截圖
他和宋歌剛剛達成了一場和解,一切看似是可以和平分手的。
在這場和解之前是婁宋關係發生轉折的2018年。這一年,婁曉曦負責的世紀夥伴完成了最後一年的業績對賭,申請按照對賭協議,解禁最後25%股票,但宋歌拒絕了。
他告訴毒眸,宋歌以“預收賬款未收回”為由試圖扣留婁曉曦股票。雖然當年對賭協議中並沒有要求應收賬款必須收回才算對賭結束,但宋歌的言下之意婁曉曦心知肚明。

婁曉曦出示的與宋歌的微信聊天截圖
從一年多以後的2020年4月29日,婁曉曦實名舉報宋歌對北文系統性財務造假可以看出,此時的北文內部可能已經進行了一系列的財務造假。當時的婁曉曦將舉報材料提交到證監會,並分發到各大媒體。
他曝出的材料顯示:
北京文化的藝人經紀公司“浙江星河”的電視劇項目《橫店故事》虛造收入2400萬,資金從關聯公司世紀夥伴及其合作公司回到浙江星河。
《大宋宮詞》《倩女幽魂》項目北文偽造了7800萬業績。

《大宋宮詞》
據後來婁曉曦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的細節,《倩女幽魂》2018年做假了1個億的利潤,其中有5500萬是他“兜回來的”。北京文化舟山嘉文喜樂股權投資合作企業(下稱“嘉文喜樂”)是北京文化參投規模不及50%的基金,資金通過嘉文喜樂打給虛假的買方雅格特國際文化傳媒,再被雅格特打回世紀夥伴。
婁曉曦後來向毒眸解釋,一切都是為了“可轉債發行”,這是宋歌的需求,就他自己而言沒有“動機”,因為2018年他的對賭就完成了,隨時可以離開。
如果婁曉曦夥同宋歌偽造了《倩女幽魂》的業績,那麼這些業績在他們對賭中還算不算數?
**這是一個荒誕的反轉。**婁曉曦認為,宋歌咬着“應收賬款”不放是因為婁曉曦的業績同樣使用了造假後的數據,而他不確定這些賬款最後能否收回。
婁曉曦説,“他的邏輯應該是這樣,但是這個話哪説得出口?這不就陰謀了嗎?”“他想讓我走,讓我的股票別走。”

婁曉曦被退出公司
2019年6月,在接到銀行朋友電話後,婁曉曦查詢了自己一人持股公司西藏金寶藏賬户中可流通股票,發現股票被凍結了,原因是——他已經被公安機關立案調查,報案事由是“挪用資金”。
而不久前,他剛剛和宋歌友好地結束了這段人生中從未有過的資本夥伴關係,他甚至客套了一句,“六年相識多多包涵”,宋歌也在一段對話中這樣回應他,“希望以後還能一起吃飯聊天”。
但此時,他發現宋歌在互道珍重之前已經向公安部門報案。他向毒眸感慨,好狠,他對待曾經的商業夥伴,用了最狠毒的方式。

在後來接受毒眸採訪時説,那一刻他意識到他和宋歌的仇恨不僅僅是商場上的利益爭鬥,而是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敵手。
冰火不容北京文化內部賬目是一團渾水,但婁曉曦認為促使宋歌使出狠招,是因為發自內心的恨。
婁曉曦還記得2014年經朋友介紹認識宋歌是在一個咖啡館,那時自己在影視劇行業創業7年,早就設想將世紀夥伴引向上市公司。當時中國電影行業只有華誼和光線兩家上市公司,而宋歌要用上市公司“京西旅遊”組局,藉助投資人張峻的資本完成一場橫跨影視、劇集、綜藝、藝人經紀的大棋局。
2014年時,國內影視行業正蒸蒸日上,票房連續三年增長超過30%,電影院平均每天要增加10塊銀幕,國產片觀影人次超過《變形金剛3》和《阿凡達》,狂熱的資本從院線開始潛入電影製作,中國電影的繁華時代到來了。新生者和野心家們正蠢蠢欲動。

《泰囧》當年登頂國產片票房冠軍
如果北京文化的初心可能有那麼一點點創世紀的夢想,但結局卻是類似“黑吃黑”的遊戲。
深陷其中的婁曉曦也不是能夠那麼坦然揭開其中所有的灰色角落,他向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模糊的故事梗概:他是北文業績的功臣,他列舉了世紀夥伴在過去五年為北文創造的利潤,被北文收購的2014年利潤9000萬元,2015年是1.1億,2016年是1.3億,2017年是1.5億。被宋歌卸掉世紀夥伴董事長和法人身份後,他為北京文化留下五部劇的應收賬款,約6-7億元,這五部劇分別是《倩女幽魂》《大宋宮詞》《大明王妃》《雲巔之上》《無憂之地》,但卻被控訴挪用5000萬賬款。

面對毒眸,婁曉曦反問,“怎麼會我挪用資金呢?從2014-2018年的五年,我支撐着北京文化百分之50%以上的業績…我個人所得税交了1.5億,公司各種税交了接近於2億多…我撐了這麼多年的業績,現在剛剛(業績對賭協議期)結束,對吧?”
“鄭爽(天價片酬和陰陽合同)的事兒跟我婁曉曦毫無關係,他們完全是自己操作的事,他們就想把我逼走。”婁曉曦描述,在2019年前後跟鄭爽簽訂合同的時期,世紀夥伴內部已經一片混亂,他和宋歌冰火不容。
這種矛盾或許來自婁曉曦與宋歌天然的距離。在北文的核心層中,著名經紀人王京花與宋歌認識已久,知名製片人杜揚早年和宋歌一同創辦摩天輪,北文影視總經理張苗是宋歌自己聘來的,只有他是一個“外來者”,而且是北文第三和第六大股東的控制人。

據婁曉曦透露,宋歌也擁有北文股權,只是佔比不高。在北文實際控制人張峻失聯後,宋歌走向前台,在董事會內部,他是唯一一個可能對宋歌説“不”的高層。
或許是當年對賭協議中的業績要求讓婁宋雙方無暇顧及理念和決策中的衝突,但在業績對賭完成後,雙方面臨分家。一方面婁曉曦作為第三大股東、曾經獨立的影視公司創始人,當初因併購利益搓和,如今則要考量是否願意再和北文綁定。
從婁曉曦後來的選擇來看,他選擇了分手,只是在還沒有作出決定時,因為最後一筆股票解禁與宋歌陷入了僵局。
另一方面,宋歌已經意識到,當時藉助張峻資本來構建北文“跨產業”的藍圖已經失敗。
當年,時任萬達影視傳媒總經理的宋歌就想為萬達構築一個用IP打通影視、劇集、綜藝、藝人經紀的“壟斷性公司”,做中國的迪斯尼,那時候在地產行業賺得盆滿缽滿的王健林並不支持宋歌的藍圖,宋歌一氣之下離開,隨後在張峻資本入駐下操盤了北文的整合大戲。
但2018年,完成業績對賭的高管們已經發現,影視IP很難跨板塊延伸併產生增值效應。
這一年范冰冰陰陽合同事發,出現了一個“女星偷税漏税”引發的蝴蝶效應,税務部門徹查影視公司、藝人經紀公司,各個機構自查補税。這壓垮了眾多中小機構,資金紛紛撤離,行業哀嚎一片。此時的宋歌決定放棄“迪斯尼”夢想,收縮電視劇和藝人經紀板塊。

因受范冰冰影響至今無法上映的《手機2》
這本是一場和平的分手,但劇情並沒有按照婁曉曦的設想延伸下去。
在解禁最後一部分股票引發的僵局中,宋歌建議雙方不要打了,可以讓婁曉曦回購世紀夥伴,婁曉曦同意了,很快簽署了一個不低於9億元的回購協議。
2019年8月24日,雙方簽訂了回購意向書。同期,婁曉曦在宋歌團隊提供的辭職申請書上簽字,北文對辭職一事進行公告。

北文對婁曉曦辭職進行公告
直到2019年6月收到公安部門對北文報案的通知,婁曉曦認定宋歌根本沒想讓他買回世紀夥伴。 他説,在簽署回購協議之前,宋歌就向公安機關報案了,事由是他挪用資金5000萬。
我們在電話中問婁曉曦,“為什麼會有一筆’5000萬’的挪用款?”
婁曉曦懊惱地説,“他會從你公司賬目往來上找點……比如這個錢你拿走到那個項目上了,一定時間沒有還回來的前提下,超過3個月就夠追究責任,超過6個月就構成挪用了。刑事是這麼個説法,他就利用這麼簡單的事,立案這麼就成立了。”
婁曉曦用“簡單的事”形容資金挪用他途,過去這也是行業內常見的操作,認為宋歌藉此為由就是想徹底打掉他。
“他們造謠説我攜鉅款潛逃海外,我為北京文化交了5個多億税,拍了那麼多電視劇,我還能把北京文化的鉅款捲走了?北京文化哪兒有錢?”電話那頭,婁曉曦憤懣地反問。 2020年12月,北京文化因為婁曉曦向證監會舉報財務造假也被立案調查。

婁曉曦舉報信
婁曉曦説,在一部部爆款影片出爐後,宋歌已經膨脹了,他覺得婁曉曦不敢舉報他,但婁曉曦卻這麼做了。
失控婁曉曦是宋歌這場資本局中的深度入局者。2014年,他加入北文上市公司大棋局中,他的創業公司世紀夥伴以13.5億價格被北文收購,是北文併購公司中最貴的一個,因而他在進入北文後也承擔着最重的對賭業績。
在北文董事會,雖然擁有比宋歌更多的股權,但婁曉曦始終是男二號,在他和宋歌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宋歌的名稱是“歌哥”,他以“您”尊稱,而宋歌回覆中用的則是“你”。2016年2月北文實際控制人張峻被有關部門帶走後,宋歌主理了北文全盤。無論是張峻時期宋歌聽命行事,還是後來宋歌自己成為北文董事長兼總裁,婁曉曦作為宋歌的副手,他表現得勤勉而順從。
2019年的北京文化陷入魔幻主義色彩。一面是《戰狼2》《我不是藥神》《流浪地球》等一系列爆款電影出爐,北京文化成為華誼、博納、萬達、光線之後的新五大電影公司之一,宋歌成為電影行業新大佬;另一方面,北文內部資本吃緊,急需正在籌劃的發行可轉債募資來續命。

北京文化屢次壓中爆款
2020年4月北文發佈的2019年財報延時半年展現了北文的資金困境,2019年北文鉅虧23億元,其中世紀夥伴營收5.15億,虧損6.3億。對此,北文對世紀夥伴公司全部商譽進行計提減值。而在2016-2018年,北文曾分別實現了6.22億、3.25億、2.22億元的利潤。
這一年,北京文化的確沒錢了。據媒體報道,自2019年3月起,北京文化開始不斷向銀行尋求短期借款。2019年半年報發佈時,公司期末賬面貨幣資金僅剩2.18億元,短期借款3.40億元,面臨短期償債壓力。
爆款頻出的北文如此缺錢,這是因為自2016年以來北文參與了眾多影片的投資和保底發行,在每一部影片中都佔有一定收益權,但比例並不高,因而收入有限。不僅如此,北文押中爆款的背後還有大量未被關注到的票房平平或保底失敗的影片。

北文參與出品的《不成問題的問題》雖然口碑不錯,但票房不佳。
可轉債總共擬募集22億元資金。2018年8月,在謀劃這筆可轉債的用途時,婁曉曦發現,宋歌要資金中的11.82億給到第三方的網劇製作公司——北京耐飛科技有限公司,而這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就是原北京衞視主持人慄坤。
北京文化和北京耐飛之間建立了《封神三部曲》網劇開發的深度合作,但後續合作又終止。而據耐飛公司相關工作人員介紹,這是耐飛有史以來最大的項目。

在這塊還未實現的大餅中,按照宋歌的規劃,剩餘資金除去電影板塊的10億元,婁曉曦的電視劇業務被留下大約9600萬元。
在面對毒眸採訪時,婁曉曦憤慨地表示,“我認為宋歌就是在侮辱我,所以我就跟他翻臉了。”
婁曉曦認為“他(宋歌)這個人,私心太重”。在那之後,婁曉曦在一些場合也會“説話不好聽”,婁宋之間的矛盾變得不可調和。婁曉曦已經走向了宋歌的對立面,而他從未想過宋歌會不顧北京文化內部賬目問題可能被曝光的危險,執意將這部商戰劇演化為了諜戰劇。
在得知被宋歌報案之後,婁曉曦描述了雙方最為仇恨的一個場景,他給宋歌去了電話,婁曉曦回憶,“宋歌在電話中説要讓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眾叛親離,我都可以提供錄音”。
在負責電視劇板塊的婁曉曦被立案之後,著名經紀人王京花也離開了公司,如今影視板塊負責張苗離去後,北京文化只剩下負責《封神三部曲》項目的副總裁杜揚。而有行業人士透露,宋歌可能會參與到新的影視公司項目。

2020年12月23日晚間,北京文化發佈公告稱,宋歌因工作調整原因申請辭去公司總裁職務,仍擔任公司董事長、董事會戰略發展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務。
當北京文化失去控制人後,更像是“職業經理人”的宋歌在張峻的資本中實踐了自己的影視帝國藍圖,但最終一片狼藉。
2021年4月29日,“北京文化”被戴帽變更為“北文ST”,負責審計的會計師事務所解釋,因為舟山嘉文未能提供會計賬簿、憑證、資金流水等會計核算資料,因而不能對出售的世紀夥伴公司該項投資期初餘額實施必要的審計程序,這是會計師事務所作出最嚴厲的否定意見。

截止5月17日,ST北文的股價跌到3.9元,相比2015年完成一系列併購後高點43.17元只剩下零頭。
婁曉曦在海外已滯留一年多,他説自己花了一年時間帶着幾個會計律師蒐集整理賬目材料,要找到打敗宋歌的證據。毒眸問婁曉曦,作為一個影視人,你怎麼看在北文經歷的這七年?
婁曉曦用2個字回答,“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