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和司馬懿的權臣之路_風聞
guan_15689637682586-2021-05-21 15:30
這才是真正的諸葛亮(56)
主筆:閒樂生
蜀漢建興九年(公元231年)春,諸葛亮發動了第四次北伐。從建興六年第一次北伐到現在,才短短三年多,諸葛亮就搞了四次北伐,這不是窮兵黷武,而是諸葛亮深深明白,曹魏地大物博,戰爭潛力遠勝於蜀漢,只是因為漢末大亂中原飽受荼毒,人口大量流失,這才導致經濟衰退:農業全靠吸血屯田客,工商與貿易也全面弱後於蜀漢。所以,諸葛亮要做的,就是保持這一發展上的優勢,破壞其經濟復甦,干擾其生產建設,持續不斷地對曹魏施加壓力。否則待其渡過困難期,經濟復甦起來,蜀漢就遠不是曹魏對手了。到時候別説北伐,恐怕連自保都難。
而諸葛亮這次北伐,仍然由祁山道主攻隴西。第一次北伐時,諸葛亮並未拿下祁山堡,那是因為祁山所駐魏軍不多,諸葛亮只留少量兵力與其周旋即可,可如今曹魏在隴西與祁山堡都加強了防守,魏明帝曹叡也表示:“先帝東置合肥,南守襄陽,西固祁山,賊來輒破於三城之下者,地有所必爭也。”於是雍州刺史郭淮領會上級精神,調集大量民工,對祁山堡壘進行了加修加固。
圖:高大雄偉的祁山堡,有如汪洋中的一艘艦船,承載着諸葛亮的北伐夢基於此,諸葛亮只能更加謹慎,先以全軍之力對祁山堡發動了圍攻,但別看這堡不大,竟極其難打,其四面都是高崖絕壁,只西面有門可入城堡,再沿盤折小徑,迂迴曲轉上至山巔。所以,這山上平地雖僅三千平米,守軍不過千餘,但攻城軍隊根本施展不開,諸葛亮數萬大軍也只能乾瞪眼。
所以,祁山守將賈嗣與魏平並不特別慌張,他們一面堅守,一面派人向曹魏朝廷求援,此時大司馬曹真已重病在牀,魏明帝曹叡只得緊急從荊州招來大將軍司馬懿,讓他代替曹真出征。
説起來曹叡也挺無奈的。曹魏建國有兩大支柱,一為潁川士人羣體,一為譙沛武人集團。如今潁川士人集團已漸勢衰,有讓位於太原王氏、東海王氏、太原孫氏、河東裴氏與河內司馬氏等新興北方士人集團之勢(注1);而以諸曹夏侯為主的譙沛武人集團也已逐漸凋零(注2),所以在軍事上,他也只能倚靠外姓統帥了:東線是滿寵,西線就交給司馬懿吧!據《晉書》記載,司馬懿出征之前,曹叡曾緊緊握住他的手,拜託道:“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可以説是相當仰仗了。而司馬懿調走後,中線的荊州戰區就由原徵蜀護軍夏侯儒接任,夏侯儒雖然才資平庸,但荊州目下壓力較小,問題不大,不管怎麼説,總得讓諸曹夏侯佔點位置才好。
注1:柳春新研究了“正始改制”後發現,曹爽黨與司馬黨之爭,其實是河南與河北士人的地域之爭,而較少的是所謂世家大族與寒門庶族之爭,其觀點別具新意。注2:此時,第一代諸曹夏侯早已死絕,第二代中的夏侯尚也死於曹丕時期,夏侯楙則不成器,曹休三年前就死了,曹真也沒兩口氣了。
總之,對於司馬懿的軍事能力,曹叡還是很放心的。五年前,曹叡剛即位,東吳就趁機進攻襄陽,時任撫軍大將軍的司馬懿第一次領兵作戰,便輕鬆擊敗諸葛亮的大哥諸葛瑾,並斬殺了吳將張霸,在曹魏軍界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三年前孟達反叛,司馬懿再發神威,只花了八天時間就率數萬大軍從宛城狂奔一千二百里殺到上庸,孟達毫無準備,大驚説:“何其神速也!”於是憑險固守,以為司馬懿大軍輕裝而來,糧食帶不夠,只要撐上二十天,則魏軍必退。不料司馬懿兵分八路八面齊攻,只用了十六天,就攻破上庸斬殺了孟達。看這戰績,古之名將不過如此(注3)。
由於孟達與諸葛瑾剛好都與諸葛亮淵源頗深,所以諸葛亮對司馬懿也頗有過一番研究,結論就是此人不好對付,恐怕比曹真還要難辦。這一次,可謂卧龍對冢虎,好一場龍虎鬥啊!!
注3:當年秦國名將白起也是隻花八天時間就從秦國殺至華陽(今河南新鄭北),全殲趙魏聯軍15萬,創造了中國戰爭史上長途奔襲的記錄。
司馬懿臨危受命,擔任“都督雍、梁二州諸軍事”,來到長安後,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環境與一羣陌生的屬下。這個團隊除了老大司馬懿外,還有“六大金剛”,分別是車騎將軍張郃、後將軍費曜、徵蜀護軍戴凌、雍州刺史郭淮,軍師杜襲,督軍薛悌——瞧瞧這陣容,哪一位不是名臣宿將?
張郃就不多説了,碩果僅存的五子良將,街亭一戰更是名揚天下。費曜則是曹真的老部下,十幾年前就跟着他在涼州平叛,常年與羌胡作戰,是個猛人。而戴凌也是一個不要命的硬骨頭,當年還曾與侍中鮑勳一起頂撞曹丕,力諫其不要耽於弋獵,結果鮑勳被殺,他也被革了職,好在關係比較硬,曹叡即位後又再度重用了他。至於郭淮,為人雖比較低調,能力卻不在張郃之下,這幾年給諸葛亮北伐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杜襲則是潁川士族的老人了,建安中期就被荀彧推薦給曹操擔任丞相軍祭酒,後又任丞相長史,可以説是曹操的心腹,司馬懿的老前輩;而薛悌則又是杜襲的老前輩,是最早一批參加曹操集團的兗州老人,他22歲就擔任了兗州牧曹操的中領軍與泰山太守,建安二十年著名的逍遙津之役,他還是總管大局的護軍,張遼樂進李典等牛人都得聽他約束。
總之,這些文武大員都是有本事、有資歷的猛人牛人狠人,當初曹真是靠着曹操義子的身份,以及“每徵行,與將士同勞苦,軍賞不足,輒以家財班賜”的手段,才獲得了統率全軍的威望。那司馬懿是靠着什麼鎮住這幫牛人的呢?
答案就是靠諸葛亮。
司馬懿雖然至今都沒有與諸葛亮直接交手過,但對諸葛亮的能力也早有深入研究。據《三國志 黃權傳》記載,司馬懿曾帶着幾分討好寫信給諸葛亮説:“黃公衡(即降魏後擔任車騎將軍的黃權),快士也,每坐起嘆述足下,不去口實(絲毫不怕落下口實)。”這可真是久仰久仰了。另據晉人裴啓 《語林》記載,司馬懿還曾特意派人去偷看諸葛亮是何等人物,使者回報,説諸葛亮“乘素輿,葛巾,自持白羽扁指麾,三軍隨其進止。”所謂素輿,即沒有任何裝飾的小車,諸葛亮身體不好,大概沒辦法頂盔摜甲、騎馬奔馳,所以身着儒服坐在車上指揮軍隊;與穿着沉重盔甲(戎服蒞事)的老頭子司馬懿是完全不同的做派。另外諸葛亮這麼做,也是為了展現自己的自信與從容,表示自己在戰前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一切盡在掌握,無論遇到什麼樣的狀況都能輕鬆解決。總之,這份氣定神閒、瀟灑自如與穩如泰山,只有諸葛亮才最適合,旁人那可是學不來的。就連對手司馬懿,想見其卓然風采,也不由怦然心動,忍不住痴痴感嘆道:“好一個諸葛孔明,真乃名士也!”
其實,司馬懿與諸葛亮在領軍之路上還頗有相似之處。二人均為官僚世家出身,年輕時便號為名士,且長期在本國負責內政事務,只因兩國名將漸次凋零,二人才被推上了軍事統帥的位置,且都表現出色,雖從前未曾對決,但也可算是久仰久仰了。
基於此,司馬懿對諸葛亮既是相惜,又是敬佩,更是忌憚。於是他產生了一個非常清奇的腦回路:不如就讓牛逼的諸葛亮,來磨磨雍涼這幫驕兵悍將,磨掉他們稜角,磨掉他們的威風,他們就會乖乖跟着我司馬懿混了。
於是,司馬懿到達前線後,立刻作出部署:分兵四千交給費曜、戴陵去協助郭淮防守隴西四郡的糧食基地上邽,自己則與張郃率主力部隊去救援祁山。不料張郃不同意,直接嗆聲反對此計劃,並要求分兵駐守雍城(今陝西鳳翔)與郿縣(今陝西眉縣),以防諸葛亮像第一次北伐那樣另有奇兵從褒斜道或陳倉道攻入關中。但司馬懿表示:“料前軍能獨當之者,將軍言是也;若不能當而分為前後,此楚之三軍所以為黥布禽也。”西漢初年,淮南王英布叛漢,攻入楚國,楚國兵分三路迎擊,結果被英布集中力量擊破一路,其餘兩路見勢不妙,竟然奔潰四散。司馬懿用這個典故批評張郃,實在是不知所謂。張郃所言,顯然只是要留少量兵力,作必要防備而已,又不是説要像當年楚國那樣平分三路。但司馬懿故意曲解張郃的意思,目的就是要顯示自己能耐,打壓張郃的威望。
張郃氣個半死:老子的車騎將軍雖然比你大將軍要低一級;但論在軍界的資歷,老子比你要早出道三十年,你不過是仗着個士族的名頭而已,有啥了不起!於是極力爭辯,不料司馬懿根本不聽,竟直接結束了軍事會議。
想想張郃也真夠倒黴的,自打做了曹軍,乾的大部分都是副職,先後做過張遼、夏侯淵、曹真、夏侯尚、司馬懿的二把手,可以説是萬年老二,這也難怪他心理不平衡。不過這也沒辦法,張郃出身寒微,是靠着打黃巾起家的武人,在士族面前天然低人一等,雖然他平常也喜歡附庸風雅,號稱“愛樂儒士”,但限於門第,士族們不可能因此就拉他入夥,這是輸在了人生起跑線上啊,DNA已註定了他沒辦法跟大士族出身的司馬懿平起平坐。
當然,張郃還真是有點多慮了。經過上次陳倉之役,諸葛亮已經見識到魏軍的守城能力,所以這次他不會再硬攻城池了,而是要利用諸葛連弩與八陣圖的科技優勢與魏軍主力騎兵在隴西高地上展開大規模野戰。
為了吸引魏軍野戰,諸葛亮決定玩兒點詭計。其實隴西這個地方乾旱且多山,產糧地不多,只有天水因漢武帝時一場地震,地面塌陷,雨水聚集在塌陷處,日久形成湖泊,號天水湖,從此獨有了良田沃野,這裏土層深厚,山塬開闊,水文資源豐富,是隴西軍糧的主產地。所以諸葛亮決定先去那兒把快要成熟的麥子給割了(注4),讓司馬懿大軍來了也沒糧,無法堅守,就只能與漢軍在野外決戰。
注4:天水南部地區屬於暖温帶,大部分是冬小麥區,麥熟時節當在五六月份,而當時只有三月。
圖:甘肅天水諸葛軍壘於是,諸葛亮分少量兵力牽制祁山堡魏軍,而自率大軍主力前往上邽割麥。當時司馬懿大軍還在救祁山的路上,聞信大驚:諸葛亮不是在圍祁山麼?怎麼又跑到上邽去了。費曜張陵只有四千人,就算加上郭淮的雍州地方兵,總共也就七八千,能頂住諸葛亮數萬大軍嗎?
而此時司馬懿大軍還在隃麋(今陝西千陽縣東),距上邽還有三百里之遙,遠水救不了近火,諸將都覺得糟糕了,司馬懿卻故作鎮定道:“不要慌,慌什麼!諸葛亮慮多決少,必安營自固,然後芟麥。吾得二日兼行足矣。”於是卷甲輕裝而行,晝夜兼程,狂奔兩天兩夜,終於趕到上邽以東,與郭淮等人會師,而到這裏,史書中出現了兩種説法。
《晉書 宣帝紀》只有一句話:“亮望塵而遁。”至於諸葛亮有沒有割光麥子則沒提。奇怪的是,《三國志 諸葛亮傳》也沒提。這當然不是陳壽等晉國史官漏了提,而是不敢提。
從側面瞭解,諸葛亮應是把麥子割得差不多了,這才從容退去的。因為在《三國志 郭淮傳》中有這麼一段:“是時,隴右無谷,議欲關中大運,淮以威恩撫循羌、胡,家使出谷,平其輸調,軍食用足。”説司馬懿大軍很快就陷入了糧食危機,最後還是郭淮憑藉着自己在當地多年累積的威望從羌胡部落那裏挨家挨户徵集糧草,這才保住了司馬懿的顏面。
而另外一部由東晉史學家習鑿齒撰寫的私史《漢晉春秋》,才詳細道出了當時的真實情況。習鑿齒是蜀漢廣漢太守習禎的後裔,他另有消息來源。
據《漢晉春秋》記載,當諸葛亮殺至上邽後,附近的費曜、郭淮等不及司馬懿援軍,只能先行阻擊,但結果都被諸葛亮輕鬆擊破,“因大芟刈其麥”,等割差不多了,這時司馬懿才終於趕到,來了就玩玩吧,他卻“斂兵依險”,不肯與諸葛亮交戰。諸葛亮求戰不成,便引兵向祁山方向撤退,以調動敵人主力,拉長其補給線,而在運動中覓機殲之。
望着光禿禿的上邽原野,司馬懿感覺自己的老臉火辣火辣的,但在這關鍵時刻可不能認慫,於是他大手一揮,大笑道:“吾倍道疲勞,此曉兵者之所貪也。亮不敢據渭水,此易與耳。”説我們晝夜兼程,遠來疲敝,懂兵法的人都會貪此大功來攻,諸葛亮卻不敢據守渭水,反而退兵走了,可見很好對付嘛!
可沒想到那臭張郃太不識相,非要再打司馬懿老臉,説啥:“彼遠來逆我,請戰不得,謂我利在不戰,欲以長計制之也。且祁山知大軍以在近,人情自固,可止屯於此,分為奇兵,示出其後,不宜進前而不敢逼,坐失民望也。今亮懸軍食少,亦行去矣。“意思説人家是求戰不得才想調動我們的。咱們應該把大軍駐紮在這裏繼續迷惑敵人,然後分一支奇兵,包抄到蜀軍背後,襲擊諸葛亮補給線;而不該像現在這樣進前而不敢逼,讓隴西民眾笑話!諸葛亮孤軍深入,糧少難繼,一旦補給出現問題,則必退。
從張郃兩番提議分兵可以看出,他希望能脱離司馬懿的掌控,各打各的,各自立功。而這卻是司馬懿最討厭的,自己初來乍到,一定要加強掌控,怎麼能讓張郃這種老鳥自行其是呢?這樣就算打贏了也無助於自己掌握兵權,這樣的勝利他寧願不要!於是他老臉一紅,一反常態的暴吼道:分兵分兵,你就知道分兵!我不分不分偏不分!
張郃見司馬懿這人是説不通的,只得長嘆退去。司馬懿於是糾集魏軍全部主力,尾隨諸葛亮一路追擊。兩人你追我趕,打打鬧鬧,一口氣竟追到了位於祁山堡東北十公里處的滷城,諸葛亮突然不跑了。
諸葛亮選擇在這裏跟曹魏決戰,是有其深意的。首先,上邽是平原地帶,利於曹魏的騎兵發揮;而滷城位於祁山與秦嶺之間,丘陵溝壑縱橫,則利於漢軍的步兵發揮。
其次,這滷城今天叫鹽官鎮,因此地有鹽井,產出滷鹽,故名。《西和縣誌》又云:“鹽官城內滷池,廣闊十餘丈,池水浩瀚,色碧味鹹,四時不涸,飲馬於此,立見肥壯。”因馬匹需要從水草中不斷補充鹽分,故滷城附近地區養馬業自古以來就高度發達,在歷史上也一直是西北著名的騾馬集散地,至今遺風猶存。事實上,以養馬發跡的大秦帝國也是發源於此(秦非子父親大駱的都城西犬丘就在這一帶)。諸葛亮搶佔這裏,就是要搶佔這裏的鹽業與馬匹資源,逼迫司馬懿不得不跟他決戰。
不料,司馬懿追擊到滷城之後,仍只追不擊,並“登山掘營”,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跟着諸葛亮,不即不離,若即若離。
這下曹魏諸將實在受不了這個磨磨嘰嘰的司馬懿了,就知道跟着蜀軍屁股後面跑,像個跟蹤狂一樣,咱們可是來攻打諸葛亮的,不是來調戲諸葛亮的。你個變態到底打不打呀!
然而,司馬懿不動如山,説不戰就不戰,這次耗光諸葛亮的糧草就算贏,諸將聞令紛紛搖頭,別人倒還好,仍在堅守祁山的魏平、賈栩卻感覺快瘋了:老子在這裏堅守數月,糧食都快吃完了,脖子都等酸了,大將軍還磨磨嘰嘰不來救我們,真是讓人心寒哪!於是派敢死隊衝出重圍,送了封信給司馬懿,毫不客氣的抱怨道:“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這話一出口,就是神仙也掛不住面子了,司馬懿沒辦法,只好打一仗試試。贏了沒話説,輸了大家也就踏實了。
滷城有南北兩座山,兩座山的中間還有河水隔斷,故諸葛亮將漢軍一分為二,分別背靠南山和北山駐紮,諸葛亮主力軍駐在北圍,王平則率領五部無當飛軍萬餘人駐紮在南圍,互為犄角,以逸待勞。諸葛亮只讓王平獨當一面,看來街亭之戰後,王平已成了蜀漢的一張王牌。
針對諸葛亮的佈置,司馬懿下令:讓張郃率兵攻打南圍的王平,而自己則率領主力攻打北圍的諸葛亮。
諸葛亮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很快定下了南守北攻的戰略,讓王平堅守南圍,而派徵西大將軍魏延、後將軍吳班及右將軍高翔自北圍出戰。此戰,王平以八陣圖佈陣,堅守不動,他手下的無當飛軍都是南中人,擅使弓弩毒箭,作風頑強勇悍,張郃騎兵衝了好幾次發現只是送人頭,無奈只得退兵。而在北圍戰場,魏延等人也以八陣圖與諸葛連弩對敵,布車陣且戰且前,有如摧枯拉朽,將一團一團的箭雨潑向前方,絞殺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霧;曹軍抵擋不住,紛紛後退,諸葛亮見時機成熟,於是派出陣後騎兵上前衝擊,收割殘血。結果, 曹魏鐵騎潰不成軍,一路上人馬狼藉,屍橫遍野,損失慘重。
戰後,諸葛亮清點戰果,共獲魏軍甲士首級三千,鐵甲(玄鎧)五千領,角弩三千一百張。在古代,鐵甲是最珍貴的戰略物資,一般只有伍長以上才有鐵甲,普通士兵有皮甲就不錯了(所以才能“卷甲而趨”)。官渡之戰時,袁紹十萬大軍,也不過鐵甲萬領(注5),由此推算,魏軍損兵當在三萬以上,其戰果不僅超過了幾年前東吳的石亭大捷,也超過了當年關羽的水淹七軍,甚至可以説,這是曹軍在赤壁戰敗後損失最慘重的一次!然而《晉書 宣帝紀》仍然大放厥詞,不僅對蜀漢大勝絕口不提,反而一句“帝攻拔其圍,亮宵遁”説諸葛亮連夜從滷城撤退遁逃了。還説司馬懿“追擊,破之,俘斬萬計”。
注5:見曹操《軍策令》:“本初有鎧萬領,吾大鎧只二十,本初有馬鎧三百,吾只十具。”
司馬氏對史料的篡改簡直喪心病狂。諸葛亮後來確實撤退了,但並非在滷城之戰後,而是又過了近一個月(注6);而且退軍的地點也不是在滷城,而應在滷城東北百里的上邽附近。因為諸葛亮退兵後又在青封木門道射殺了前來追擊的張郃,而青封木門道是在今天水市秦州區木門村一帶,正好在滷城與上邽的中間地帶。
這説明,諸葛亮在滷城之戰後,又將蜀漢兵鋒向前推進了近百里;而司馬懿則應在慘敗後退守上邽城了,然而由於李嚴這個豬隊友,諸葛亮只能前功盡棄選擇撤退,而據注6引文推測,司馬懿至少在上邽被困了十幾天,這顏面實在有點掛不住,所以才派張郃前去追擊,結果卻被諸葛亮伏兵反殺了。在主將被射殺的情況下,魏軍還能“俘斬萬計”,我只能説,司馬氏的史官都是天才(注7)。
注6:據《漢晉春秋》,滷城之戰發生在“五月辛巳”(五月初十),而根據《三國志 後主傳》,諸葛亮退兵是在夏六月。注7:房玄齡《晉書》中的西晉史料,多出自晉元帝時的史官王隱、郭璞;這事兒陳壽打死都不好意思説,他在《三國志》中只記載了一句話:“秋七月丙子,以亮退走,封爵增位各有差。”
這才是真正的諸葛亮(57)
主筆:閒樂生
蜀漢建興九年(公元231年)春,諸葛亮北伐曹魏,再一次來到了成功的邊緣。
在這次北伐中,諸葛亮面對司馬懿佔盡上風,不僅搶收了曹魏大量軍麥,而且在滷城大破曹軍,司馬懿被迫退守上邽。諸葛亮則趁勝大進,準備一次性搞定士氣低落的司馬懿軍。然而很可惜,在這關鍵時刻,諸葛亮又被豬隊友給坑了。
而這一次,是後勤運輸出了問題。
其實曹魏方面的後勤問題也不小,畢竟上邽的軍糧大多被諸葛亮洗劫一空了,但魏明帝相當給力,他不僅沒有因此給司馬懿施加壓力,反而“前後遣兵增宣王軍,又敕使護麥”(見《三國志 明帝紀》注引《魏書》),持續增兵保護上邽附近僅存的一點珍貴麥糧,而雍州刺史郭淮也憑藉其多年積攢的威望,從羌氐部落中挨家挨户徵來了一些糧食,堪堪幫助司馬懿渡過了難關。但隨着夏秋之際的連綿雨季來臨,曹魏與蜀漢的後方糧草運輸都出現了巨大困難。曹魏方面在魏明帝曹叡的親自過問下,尚能勉強支撐,而蜀漢這邊負責後勤運輸的驃騎將軍兼中都護署丞相府事李嚴卻已感覺力不從心,於是寫信問諸葛亮怎麼辦,諸葛亮列了上中下三計,上計是讓李嚴帶兵從散關故道進軍,一舉拿下陳倉,切斷魏軍從關中來的糧道,然後與諸葛亮兩面夾擊,將司馬懿困死在隴西;中計是讓李嚴再堅持一下,能運多少運多少,儘量拖到最後一刻,看兩邊誰先繃不住。下計是直接退兵返回漢中。
諸葛亮這三計,李嚴只要選擇了上中任何一計,蜀漢的這次北伐就大功告成了,因為據《華陽國志》記載,此時,曹魏搜刮羌氐得來的糧食也快吃光了,“時宣王等糧亦盡”,只要再堅持堅持,隴西恐非曹魏所有。
可惜,缺乏魄力的李嚴最後選擇了下計;併為了撇清責任,派來他手下的參軍狐忠、督軍成藩,向諸葛亮假傳聖旨,説既然糧運困難,皇帝命令大軍撤退。諸葛亮長嘆一聲,只得領旨。唉,大好局面,再次功虧一簣,沒辦法,只能等下次機會了。
其實李嚴這個人,在政治上沒有大問題,但就是私心太多,是個官場老油條。劉備安排他做諸葛亮副手,他卻不好好工作,常常要官要爵才肯配合。如今因為下雨導致糧草運輸出現了問題,不想辦法解決,卻只想退縮,其實這也沒關係,好好解釋一下,最多算是工作不力,受兩句批評也就是了。偏偏李嚴在官場混慣了,中了權謀的毒,幹什麼都喜歡兩面三刀,這邊假傳後主的名義讓諸葛亮退兵,那邊卻跟後主説諸葛亮退兵是為了誘敵深入,反正要把自己撇乾淨。為了推卸責任掩蓋證據,李嚴甚至還想殺掉督糧的將領岑述。要知道岑述曾任蜀漢司鹽校尉,那可是諸葛亮長期以來重點培養的經濟後勤官員,李嚴可謂喪心病狂!這下諸葛亮真受不了了,於是與數十位蜀漢大臣聯名彈劾李嚴,後主大怒,遂以矯詔之罪將李嚴罷官流放。李嚴萬沒想到自己身為託孤大臣驃騎將軍領丞相府事,到最後居然沒一位蜀漢大臣肯站在自己這邊,就連東州派的老兄弟吳懿吳班等人都反對自己,這下可真沒得混了,只好乖乖認栽。
雖然如此,但對於李嚴,諸葛亮還是覺得相當可惜的,蜀漢本來就人才匱乏,但凡有轍,他真不想搞這些內耗,所以他仍重用了李嚴的兒子李豐為中郎參軍,並專門寫了封信給他,春風化雨,勉勵他不要因為父親的事情而有什麼思想負擔,要繼續為國立功盡力,並希望李嚴能夠好好反省,改過自新,有問題隨時可以找自己或蔣琬通氣,日後仍有起復的機會;我諸葛亮一心如秤,不為人作輕重,你們不必擔心前程;最後,諸葛亮還充滿感情的寫道:“亮別無他言,只願明吾用心,臨書長嘆,涕泣而已。”諸葛亮真是厚道啊,像李嚴這種人,若是落在司馬懿孫權手裏,不知要被滅族多少遍!
總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李嚴看完信後,感覺自己慚愧,從此老老實實做人,三年後,諸葛亮在五丈原去世,李嚴聞聽,心知除了諸葛亮沒人敢用他,感覺自己仕途無望,竟傷心鬱悶而死。
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諸葛亮的政治智慧與處理複雜政治關係的能力是相當強的,甚至可以説是史上第一。我們看中國歷史,幾乎沒有一個權臣能夠全身而退:要麼變成王莽曹操司馬懿,違背初心,走上一條權力的不歸路;要麼變成商鞅諸葛恪嚴嵩,被權力反噬而身敗名裂;哪怕是得到了善終的霍光張居正,死後也不免被清算,或滅族,或抄家,還差點被鞭屍;即便是號稱聖人的周公旦,身為周成王的嫡親叔叔,也不免遭到流言的攻擊與聲討!正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權力這頭惡獸,就連聖人都感到恐懼,諸葛亮為何獨獨能夠守住底線,守住最初的承諾,而不被它吞噬呢?
更何況,諸葛亮手握兵權,連年同魏國交戰,更是犯了“五大不在邊”的大忌。所謂“五大不在邊”,意思説有五種大人物應該待在朝中,而不應在邊疆帶兵。否則,若戰勝則聲勢愈盛,猜疑的人更多;若戰敗則喪師辱國,彈劾之聲難免;即便不打仗,兵權就是原罪,蒙恬又招誰惹誰啦?
總之,權臣難做啊,即便你權謀通天,只要處理稍一不當,便是身敗名裂。然而諸葛亮在接受託孤的十餘年中,上輔弱主,下安黎民,外拒強敵,內修庶政,除了李嚴敢使點小絆子,其他就連周公的謠言都沒發生過。這除了諸葛亮此心如秤,誠摯無私之外;其他類似李豐書信這些細緻的善後工作,諸葛亮究竟花了多少心血,我們又何嘗真正知道。司馬懿説他“食少事煩”,又何若止日常的軍政事務而已。
事實上,諸葛亮一死,霍光張居正的身後危機也發生過。首先跳出來的安漢將軍李邈,他上書後主,説:
“呂祿、霍禹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不好為殺臣之君,直以臣懼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五大不在邊’,臣常危之。今亮殞歿,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
然而,霍光張居正的悲劇並沒有繼續上演,後主看了這上書後,勃然大怒,當場將李邈下獄誅死。
李邈乃益州名士李氏三龍之首,且身任安漢將軍,這可是劉備時期國舅爺糜竺的職位,可見其在蜀漢朝廷地位之高。但劉禪説殺就殺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劉禪生性寬柔,很少誅殺重臣,此次殺人,目的還是要堅持孔明路線不動搖。畢竟李邈也太自不量力了!諸葛亮即便身死,其餘威都能嚇跑司馬懿,何況是在其遺澤遍佈的蜀漢。事實上,就算蜀漢快滅亡了,蜀漢吏民們還在孜孜以求的爭取給諸葛亮立廟。李邈這麼做,只能犯眾怒。後主聰明,當知如何表態。
而另外一邊在曹魏,張郃的運氣就沒有李嚴好了。
當時,諸葛亮奉旨退兵,司馬懿就讓張郃前去追擊。張郃本來是不想追的,《魏略》記載了他最後一句話:“軍法,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但司馬懿早被失敗衝昏頭腦,竟以軍法嚴令張郃出戰。
大概司馬懿覺得,自己新官上任,佔據數倍於敵的實力,坐擁最精鋭的關隴騎兵,卻損兵折將,讓諸葛亮在魏境內來去自如,這也太丟人了,必須打場勝仗挽回顏面,並告訴天下,我大魏國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當然,就算沒打成勝仗,也可讓張郃跟自己一樣也輸場慘的,他不是覺得自己挺能嘛,就讓他能去吧!這樣司馬懿也好回去跟魏明帝交代——你看,不是我一個人爛,張郃比我還爛,不怪我。
張郃身為老江湖,自然知道司馬懿的心思。但他卻沒有辦法抗命。因為司馬懿擁有生殺予奪的“假黃鉞”之權(注1),可斬殺“使持節”、“持節”、“假節”等三個級別的節將(注2),而張郃只是“假節”而已(注3),這次司馬懿又下了死命令,他不得不聽。
結果,一代名將張郃,就這樣孤獨的踏上了自己人生的終途,想他這一生戎馬倥傯,為曹魏江山流血廝殺三十年,最終換來的只是無話可説,無處發泄的委屈。對他而言,這注定是一個無法歸家的冷雨夜,冷雨紛飛,箭雨撲面,暖暖的血淚跟寒雨混成一塊,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蓋,誰會願意接受這最痛的意外……
這一次,諸葛亮也算是為弟子馬謖報了仇。更重要的是,張郃此人“識變數,善處營陳,料戰勢地形,無不如計,自諸葛亮皆憚之。”除掉這位曹魏牛人,日後的仗就好打多了。
順便説一下,諸葛亮為張郃選擇的死亡之地名叫木門谷,位於今天水市秦州區西南80華里牡丹木門村附近。因其東西兩山對峙,狀若天然門户,故名。此處河谷地勢險要,荊棘遍地,怪石崢嶸,今右側山坡上除了春草萋萋,只孤獨地立着一塊“木門道”石碑,一片荒涼之中,似乎還飄蕩着那個冤屈的靈魂,如泣如訴,長歌當哭。
另外一邊,聽聞張郃戰死,魏明帝也感到相當惋惜,不由長聲嘆道:“蜀未平而郃死,將若之何!”司空陳羣同感悲傷,説道:“郃誠良將,國所依也。”
衞尉辛毗卻道:“陳公,是何言歟!當建安之末,天下不可一日無武皇帝也,及委國祚,而文皇帝受命,黃初之世,亦謂不可無文皇帝也,及委棄天下,而陛下龍興。今國內所少,豈張郃乎?”
陳羣見老前輩辛毗站了出來,立刻慫了,忙道:“亦誠如辛毗言。”
聰明的魏明帝曹叡卻從這番辯論中一下子看出了門道:潁川老士族辛毗竟然不待見他老鄉陳羣,反而更支持司馬懿?看來,這幫士族要變天了,陳羣身為潁川集團的領袖,又擔任着司空錄尚書事,卻連個司馬懿都制衡不了,實在令人失望。曹叡又想起一年前先帝的老臣吳質曾對自己説“驃騎將軍司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陳羣從容之士,非國相之才,處重任而不親事。"(注4)看來這幫老臣大多還是抱了司馬懿的大腿啊(注5),想到這兒,曹叡不由心情複雜,忍不住揶揄陳羣道:“陳公可謂善變矣。”
從這段對話也可以看出,此時雖尚未到兩晉,但士族門閥已然暴起,甚至已經到了可以將張郃這樣鼎鼎大名的寒門宿將抹去而不起波瀾的地步,實在令人髮指(注6)。其實這也是魏晉之際寒門名將的宿命了,比如另一位功勳卓著的曹魏名將鄧艾,除了略有居功自傲的跡象外,實無反叛之情,卻被眾士族構陷迫害,甚至連申訴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半路殺死,其家屬也很慘,“餘子在洛陽者悉誅,徙艾妻子及孫於西域。”而其部寒門將士也受到牽連,他們如此艱險偷渡陰平,建滅蜀之首功奇功,卻被司馬昭以“州郡將督,不與中外軍同”為藉口剝奪了其應得的封賞。還有伐吳的首功寒門名將王濬也被多次構陷,若不是司馬炎還算寬大,恐怕也他會被士族們聯手害死。就連司馬師的心腹石苞,也因出身低微而屢次被屬下輕侮並誣陷謀反,還險些釀成了第四次淮南之叛(見《晉書 石苞傳》與《晉書 孫楚傳》)。
事實上,司馬氏建立的西晉王朝,之所以建國之初便暮氣沉沉,紛亂不斷,並很快崩潰,正與西晉統治階層的組成有關。司馬代魏,主要的支持力量就是曹魏官僚集團的貴二代貴三代,他們憑藉父祖的功蔭支持司馬氏上位,目的就是要壟斷他們的政治既得利益,為此他們同其聲類,抱團排斥出身低微、後起的司馬氏集團成員,從而堵塞了統治集團內部的上升渠道,造成了司馬氏集團中結構性的矛盾。這在司馬懿祖孫三代的強勢領導下尚能維持平衡,可一旦帝系孱弱,則各集團的矛盾紛起,這便是西晉乃至整個南朝短促滅亡的最大誘因。
注1:見《晉書 宣帝紀》:“太和四年(公元230年),遷大將軍,加大都督、假黃鉞。”
注2:“使持節”可殺二千石以下文武大員;“持節”則可殺無官位之人與兩千石以下武將;而“假節”權力最小,只能殺干犯軍令之武將。
注3:見《三國志 張郃傳》“太祖在長安,遣使假郃節。”
注4:吳質一生,桀驁不馴,曾折辱董昭,報復崔林,貶低陳羣,羞辱曹真,可以説是個刺頭,卻偏偏討好司馬懿,可見士族之向背。後來吳質因生前肆意妄為,樹敵頗多,死後被諡為“醜侯”。其子不服,持續上訪數十年,直到司馬氏掌權後才為其翻案,諡為威侯。
注5:士族們大多投靠了司馬懿,除了因為他能力出眾外,也因為河內司馬氏人丁興旺,組團出道,勢力遍佈朝野。如司馬懿共八兄弟,號稱“司馬八達”,其中除司馬朗、司馬恂早卒於曹操時期,其餘六人皆在曹魏任高官,封侯爵;而司馬懿又有九子,其弟司馬孚亦有九子,其中大部分都還算優秀。漢晉時期最重視家族,潁川陳氏雖名望高於司馬氏,但人丁稀薄,實在無法與河內司馬氏這個超級男團抗衡。
注6:更悲哀的是,戰後魏明帝還不得不派使者到前線勞軍,併為戰敗的司馬懿增加封地。見《晉書 宣帝紀》:“天子使使者勞軍,增封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