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鬼城”:4萬元可買65平大產權,我遇到了“另一個鶴崗”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05-21 13:36
還記得鶴崗嗎?
當時一個青年花5.8萬元在鶴崗全款購置了一套77平、帶裝修的二手小兩居,“房價如葱”讓鶴崗一夜爆紅。
沒過幾個月,還有個追隨該青年去買房的人花了3萬在鶴崗購房,結果最後以2.2萬賤價轉賣。
在大部分人都在抱怨房價、擁擠的城市生活、內卷的社會環境時,鶴崗這樣的存在顯得鶴立雞羣,但賤價賣房也讓眾人意識到,房子價值的漲跌往往也意味着一個時代的到來和離去。
鶴崗的新聞很快隨着輿論熱點的散去而漸漸被人遺忘,當初叫囂着一起去鶴崗組團買房的約定也相忘於江湖。
但在全國,其實有很多城市還在上演類似「鶴崗」型城市的陌路與悲歌。
本期顯微故事講述的是一個青年去山西長治購房的見聞:
2016年10月13日在所有記者的鏡頭下,石圪節這個有着90年曆史、137.9米深的南副井立井口被水泥封閉,也宣告了這個中國最早煤礦生命的終點。
從那以後,石圪節煤礦職工大部分流轉,早就聽到風聲的,已經託關係另尋他路。一夜之間,聚集的小鎮人羣做鳥散獸。
如今,這個資源枯竭型城市已經成為了現實版“鬼城”,只有街邊緊閉窗口的店鋪、銀行和空曠的動物園暗示着來看房的人,這裏曾經真的有人生活過。
在石圪節,4萬元可以全款購置一套65平的二手房,“價格還可以再商量”。
以下是關於它的真實故事:
文 | 潛秋雲
編輯 | 卓然
我佇立在原地,仰着頭環顧着一排排建築,凜冽的寒風嘶吼着門窗,發出一陣陣恐怖的聲音。不遠處是天外來客一般現代感十足的巨大環形玻璃罩,和這個破敗的小鎮形成強烈的對比。
“快來看!”李勝超走在我前面,招呼着手讓我快過去。
我緊了兩步,又是一排空樓,所有陽台都空空蕩蕩,有很多連傢俱都沒有,能一眼望穿到後台的山坡,我掏出手機哆嗦着手按下快門。
這是冬日石圪節的一個截面,中午陽光很弱,整個小區空無一人,寂靜散發着淒涼。
我和朋友準備來這裏買房。
1
勝超是我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之後他從太原回到老家長治,子承父業,在當地煤礦做了一名光榮的子弟兵。
煤礦是我們山西的支柱型產業,也是絕大部分人的生計所在。即便如今已經日薄西山,但在長治這種五線城市,煤礦工人還是一份安穩的鐵飯碗。
勝超的這個碗如今每個月只能給他2400元,得知數字時我瞳孔放大,滿臉驚訝。他無奈地苦笑:“還好,當地人均工資1900元,我已是水平之上。”
另外,他把頭悄悄湊過我耳邊,告訴我他準備買房了。
“這麼快就攢夠錢了嗎?”我面露羨慕。
“什麼呀,這裏的房子一套只需要三四萬,還不夠你幾個月工資。”
那豈不是比鶴崗的房子還便宜?我瞪大了雙眼,想想自己租着均價9萬一平的千萬豪宅,和這裏輕而易舉的購買力相比,瞬間羨慕起來:
“你要是去買房帶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機緣巧合,半個月後,我從深圳暫時回到太原,得了大把的時間,勝超來電,要我陪他一起去看房,我欣然同意。
就這樣,我們跳上了前往長治的大巴車。
這是一個在山西都籍籍無名的小城,很難想象2020年高鐵還未觸及。要説這個城市還有什麼標籤,勝超都想不起來。
即便長治的特產動力煤,在礦穴遍地的山西也不足為奇。三個小時後,勝超在汽車站接到了我,簡單寒暄便帶我上了路。
圖 | 前往石圪節的路上
勝超所在的單位位於長治市屯留縣的王莊煤礦,是長治唯一的一家“世界五百強”潞安集團旗下的小礦。
勝超的爸爸在這裏當了三十多年礦工,又託着關係貼了不少人情才給他爭取到了一個子弟名額,現在他不需要下井,辦理一些文件就能輕鬆度日。
“真羨慕你的小日子啊,不去上班都能有工資。”想起勝超和我説三天兩頭就不去上班,我心底羨慕不已。
“羨慕個屁,等死罷了!”他嘆了口氣,目光不曾離開前面崎嶇的路。
狹窄的柏油路面早已被常年過往的超重貨車碾成碎片,我們走得很顛簸。當一輛輛拉煤的大貨車呼嘯而過時,凹凸處總會蕩起厚厚的煤灰,路邊乾枯的樹枝被染成黑色,如果不是紅綠交錯的車頭,還以為走進了黑白片場。
和深圳出門就是藍天碧海想比,這裏簡直雲泥之別。
圖 | 路過勝超所在的單位
我和勝超做了三年同桌,一直聯繫緊密,唯獨不知道他工作的環境如此惡劣。
即便是在車裏,我都緊緊箍着口罩, 勝超對我抱怨,要不是每天開車來回40公里回市區太累,他才不願意去荒郊野嶺買房。“空氣實在太差了!”
接着,勝超和我抱怨了長治的房價:人均工資低的可憐,房價卻高到和太原比肩。他朋友剛在市區買了一套新房,已經均價一萬三。
我怯怯地反駁,我姐才看了太原地鐵口的婚房,才七千多,萬萬比不上尊貴的長治。
有限的資金限制了他的選擇,石圪節就在王莊煤礦邊上,聽很多同事説那裏的房子便宜得很,故想來一套做午休和落腳的住所,倘若颳風下雨、開不動車、限行故障,好歹這裏也算半個家。
**“才三萬塊錢一套,你説三萬塊錢現在能幹嘛?”**他關節扣着方向盤豁達一笑。
2
“不會吧,3萬能買這麼豪華的房子?”
我看着路邊一棟棟古色古香的中式別墅震驚,尤其是看到路邊還有一輛一百多萬的阿爾法保姆車時更直接感慨:沒想到在全國著名的貧困區還有這等派頭!
“想什麼呢!我們還沒到呢,這是人家村裏的房子!”勝超敲醒了面露嫉妒的我。
但震驚還在,什麼樣的村民能開得起上百萬的豪車?
“自然是採煤的村子。”
圖 | 路過漳村煤礦
勝超沒好氣地和我介紹,“我們現在路過的是屯留縣知名的富村南村,這裏的煤就在地表以下十幾米不到,還都是優質的精煤”。
沒收編以前,很多村民都在家自己挖坑採煤拉出去賣,幾個人合夥投資幾十萬買設備,在自家院子裏鑽孔,“一車一車往外拉,最便宜才幾十塊一噸,連市場價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不止南村,往北的北村、漳村、霍家溝都是以煤為生的村子,這一片大大小小的廠子就上百個,遍佈了開採、儲存、清洗、物流等煤炭的上游產業,每天從這裏出去的拉煤車都是成千上百輛。
過往的車都是灰頭土臉,因此洗車場也成了村裏的第二副業。
**憑藉着得天獨厚的資源,這些村在九十年代初就誕生了很多百萬富翁了。**村子裏最繁華時候豪車林立、別墅成羣,村民穿着都是數一數二的大牌。
這些富起來的土老闆去海南買房子、去北京夜總會,去香港澳門賭博,“山西人有錢”,憑着他們的出手闊綽早就臭名遠揚。
07、08年村裏所有的私人小礦整合,有一些合併進了國有企業,有一些收歸進了村裏,更是福氣、雨露均霑,當時每户靠拿着分成一年都能分上百萬。
**“那時候過年都是一家一家去香港旅遊、村裏麻將館結賬人民幣沒了還能用港幣,囂張得很”,**勝超説道。
在小城市,各種關係脈絡都錯綜相連。勝超這麼瞭解的原因是這裏一户白姓人家的兒子正是勝超同學的表哥,據説他們家開始一年收入也是上百萬,後來表哥不學好,染上了賭博還吸毒,好日子急轉直下。
伴隨着表哥的悲劇,南村也迎來了拐點。
這幾年,南村煤炭資源越來越枯竭、掃黑除惡、環境整治合併等原因南村的幾個集體礦陸續關停,南村一下子像被煽了蛋的老虎,氣勢急轉直下。
很多人紛紛出逃、大量拋售豪車名錶,還專門衍生了一羣收拾山西煤老闆細軟的二道販子。我聽了嘖嘖稱奇,同在一個山西,有沒有煤礦就成了天堂和凡間的分岔口。
圖 | 南村一户村民家
車停到一棟門口大石獅子處。勝超指着裏面説,“這個四合院是他同事朋友家的,專門請了北京來的設計師,光設計費就花了小兩百萬”。
不過,這套房現在已沒人居住,勝超説,他們都在海南置業了,一到冬天山西太冷,就舉家遷過去過冬。
現在回望整條街上的民房,很多人搬走了,村子逐漸空心化。
成羣的別墅就這麼空着,看的很是落寞。
3
距離目的地還有3公里,一個丁字路口出現在我們面前。
向左走就是勝超單位,向右幾米就能看到一塊醒目的藍底白字路牌,上面寫着“石圪節礦區”的大字樣,我們順着路牌一腳深一腳淺地開去。
圖 | 進入石圪節界的路牌
一路上,勝超內行人的姿態給我介紹着山西煤礦的發展史。
石圪節就是其中的起點,這個隱藏在太行山腹地的露天煤礦在戰時被日本人掠奪開採,戰後國家花大力氣重組修復,曾連續多年成為全國產量最高、效率最高、成本最低、質量最好、機構最精幹的“五好”企業。
1963年是石圪節煤礦的高光時刻,它被周恩來總理親自樹為“全國工交戰線勤儉辦企業的五面紅旗”之一。
**“煤海中的一枝花”成了石圪節的代名詞,勤儉節約的礦風更是享譽神州。**我聽我爸他們説,剛解放那會兒,我爺爺他們都是撿人家礦燈裏的鎢絲開採的。”
鼎盛時期,這裏有數千名工人。所有設備都是國際頂尖的採煤機械,各項指標列全國煤礦之首。
內部職工俱樂部、超市、宿舍、醫院、學校一應俱全,熱鬧得猶如一個封閉的小社會。國家歷任領導人都先後到訪於此,大揮筆墨讚揚吃苦耐勞的石圪節精神。
**“我爸90年代上班那會兒,一個月下井收入都比我現在高!”**勝超感慨,以前礦工們過年的獎金都是拿去買車的,哪裏像現在,集團給幾十萬員工發工資還得靠貸款。
圖 | 之前的職工俱樂部
隨着石圪節資源的枯竭,屬於這裏的黃金時代已經逝去。
空無一人的街道深刻的揭示着它殘酷的如今:泥頭車不見了、小車也少了,就連叫賣聲也漸漸消失。大街上,除了幾個零星的鋪子,絕大部分的門店都拉着藍色鐵皮卷閘,任由冬日寒冬裏的風烈烈寒吹打。
圖 | 滿大街關門的店鋪
圖 | 早已關門的中國工商銀行
圖 | 已經關門的糧油百貨店
破敗之中一抹紅色跳入眼前,竟然是一個動物園,走進去一看,果然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下沉式的猴山庭院落滿了未融化的積雪,勝超聽同事説過這裏,小山上曾有過一隻猴子,現在已經不知去向。
圖 | 沒有動物的動物園,空曠的猴山
遠遠地聽到附近學校還有讀書聲,我們一陣欣喜,好奇地跑過去和門衞王大爺攀談起來。
結果出乎意料:這裏已經很多年沒有學生了,今年剛被一所私立中學承包,專門做中考封閉式補習培訓。目前4層小樓,30多間教室只有不到60個學生。
圖 | 不到60個學生的學校
石圪節最紅火的時候,王大爺就已經在做門衞了。
他回憶當時有幾百個學生的場景,“都是附近職工的子弟,一到上學時間人頭烏央烏央的,這個坡上還有擺攤的。”
但是最近五六年,來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去哪裏他也不清楚:“也可能和父母陸續轉學了,也可能是去長治(市區)、去太原打工了。”
目前石圪節還剩不到一百人了,物業、黨政辦依然是矗立在這裏鮮明的旗幟,他們信念堅定,只要還在這裏上一天班,就標誌着這個中國最早的煤礦還沒有死去。
事實上的死亡發生在2016年深秋,那一天,在所有記者的鏡頭下,這個有着90年曆史、137.9米深的南副井立井口被水泥封閉,上面銘牌墓誌銘般記錄了最後的時刻,封閉時間:2016年10月13日。
從此,石圪節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井口不再拉出一點煤炭繼續給這個世界提供光與熱,所有的員工也被分流到附近的兄弟礦。
**“其實不是徹底枯竭了,而是剩下還有很多高灰、高硫、低熱值的下組煤,不值得再花精力開採了”,**勝超糾正我的説法。
那一年,石圪節煤礦職工大部分流轉,早就聽到風聲的,已經託關係另尋他路。
勝超同辦公樓裏的一個同事就是從石圪節逃來的,五年前他在最核心的調研室,看見煤礦不日倒閉花了大力氣掙扎到王莊煤礦,如今做起了一個碌碌無為的企管科科員。
沒有動靜的底層工人,大部分被迫流轉,有的轉業進了集團牡丹籽油的工廠,還有的直接買斷工齡。一夜之間,聚集的小鎮人羣做鳥散獸。
王大爺老家壺關,不是潞安的正式工。早已是孤身一人的他多年來依附石圪節而活,年紀已大,沒有再謀出路的打算,一個月600塊錢的門房成了他最後的歸宿。
還準備打聽些什麼的時候,勝超的電話來了。買家已經過來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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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坡道下來就是我們和賣家約定的地址。
這是一個家屬小區,剛粉刷過的樣子,以前專門為石圪節工作的人提供集體住宿,院子裏乾淨整潔,通告欄裏讓繳納熱水暖氣的公告停留在10月23日。
**“這裏水電暖一應俱全,就是沒人!”**勝超叉着腰説。
圖 | 石圪節西苑小區全
越往裏走,荒蕪的感覺越加明顯。
除了一兩輛私家車,小區裏幾乎沒有人生活的痕跡。每一棟樓抬頭望上去,全是黑洞洞、空蕩蕩的窗户,連窗簾都沒有,能一眼望穿到隔壁。
勝超的臉色難看了下來,“怎麼看都像是鬼城啊!”我也嚥了口唾沫,只知道這裏人少,沒想到比想象的還要孤寂。
正思索着,遠遠聽見賣家的聲音,一個平頭戴眼鏡的李姓中年男人,見我們兩個一起,熱情招呼:“你們是小兩口準備看婚房嗎?”我尷尬笑笑,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直接默認了我們的關係。
圖 | 樓道門口 從玻璃處看不到住人的痕跡
我們一路跟着他上樓,一邊聽着介紹,“15年我就去長治(市區)了,房子一直給我師傅住。孤寡老人一個,這裏好歹水電暖齊全。”
我好奇得打問着一個月的租金,他神秘的伸出三根手指,悄悄説:“一天10塊,65平,就當是孝敬老人了。”
圖 | 李大哥房子
説着門被打開,老人不在,一個裝修簡陋的老破小展現在我面前:
四處都是斑駁的牆壁,木質地板因為年代久遠已經卷邊,被褥就攤在牀上也沒有收拾,廚房掛滿了油膩膩的污垢,廁所不足1平米,淋浴頭就在馬桶上,我和勝超相繼皺起了眉頭。
見我們心思不大,李哥忙説牀和櫃子都是新置的,要是我們買全都直接送,還熱乎地和我們套起了近乎。
他以前是下井的瓦檢員,老人之前是礦下的組長,每個工作面都要去,他一直跟着幹。師傅以前一家住在附近的宋村,但是老伴去世後兒子專門給租在了這裏,偶爾回來看一兩天。
宋村最近幾年也逐漸空心化,年輕的都外出打工,留守的很多竟然來石圪節買房。
雖然國家煤改氣已經省去了不少生火添碳的麻煩,但是算起來還是不如住樓房便宜,加上住冬天上廁所、用水的不便。這也讓差不多死透的石圪節又勾起了一絲復活的火苗,這才讓他想起把房子掛上中介。
“要不是工作沒了,真捨不得離開10年的家”,李哥從21歲就來石圪節下井了,如今已經17年。在這裏他養育了一兒一女,討到了好老婆,交了一幫過命的兄弟——這裏有他全部的青春回憶。
房子是當時單位分的集體產權,09年他花了10萬買斷,把名字變成了自己。但是如果我們要買就不能變更了。
“可以直接把房本給你,肯定是大產權,但是不知道為啥現在好像不能更名了”。在房源介紹上,這套房還支持公積金貸款20年,首付一萬八,月供238。
屋主本意是想6萬出,見我們意願不大,李哥主動讓位,伸出四個手指:“價格可以商量,但最低不能超過這個數”。
我們倆面面相覷,説了一些寒暄的話便趕緊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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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價格水分也太大了!”人沒走遠,我就抱怨上了。
**“鶴崗好歹是個城市,各零部件齊全,石圪節已經徹底死了,買來房子做什麼?”**接着我用半瓶子的地產知識開始給勝超上課:
這樣的裝修你不能要,肯定得重裝,即便是簡裝,拆家加整改的費用小説也5萬。這個房子亂七八糟下來,沒有十萬根本不能住進去;
附近沒有菜市場、超市,生活也是個問題;
你還不知道在這裏上幾年班,一個月500都能租到很不錯的了,何苦買一個拖脱不了手的房產,還佔用名額……
一通數落,勝超本就不滿意更被我説得沮喪,嘆着氣發問,這世界上冤大頭還真多!真不知道這些説石圪節房子賣得好的人都把房子賣給了誰。
五分鐘後,我們便有了答案。
圖 | 空無一人的中心小區
第二個賣家聯繫不上,我們直接走進了約好的中興小區打探。
以中央街為界,中興小區分為南北二區,我們就近進了南區。賣家爽了約,卻意外發現了有人急售的宣傳便條。帶着好奇,我撕下了一條聯繫方式去了電話。
自我介紹剛做完,對面大姐就開始喋喋不休,什麼我才買了三個月、全石圪節最大的地下室、水電暖都齊全、能望見公園視野開闊,她語氣迫切的樣子確實符合“急售”的形容詞。
見我們還沒有下定決心,大姐就急衝衝下了樓來接我們。
樓道昏暗狹小,聲控燈也都壞了,不情不願的,我們跟着她上了四樓。看到卻還算驚喜:這是一個58平的小兩房,裝修雖然陳舊,但是已經能住人。
狹小的客廳鋪着一張兒童地毯,堆滿了玩具,桌子上還有剩下的飯菜和瓶瓶罐罐的瑣碎。
圖 | 陳大姐和兒子的家
大姐説自己花了3萬塊錢才收拾得有點人樣,暖氣和下水全部請人修好了,以前簡直慘不忍睹。
我和勝超相視一笑,半個小時前剛領略了這四個字的實際威力。“全石圪節,也就我捨得給這些老骨頭換牙了!”
大姐自稱姓陳,是附近常村礦上燈房的工作,平常負責給下井的工人礦燈充電。老家在長子縣城的偏遠農村,2010年結婚後就和老公住在北魚澤鎮上。前年發現老公和單位工會的女同事搞上,還狠了心離婚。
為了兒子的撫養權,陳大姐帶着孩子離家,一開始租在長鋼附近,母親務農,父親早已去世,身邊沒個幫襯,每天接送兒子、伺候生活已經疲憊不堪,加上附近出來進去都是同事,常被人閒言碎語。
眼看着兒子又到了上學的年紀,陳大姐下了狠心決定還是要買房,只有這樣才能迅速脱離原來環境換回長久的安全感。
拿着離婚分到的五萬元賠償和自己的一點積蓄,陳大姐在今年6月花了7萬購買了這套住處。
當時只聽説這裏便宜,她二話沒説就掏錢了,結果沒想到,這裏的學校竟然因為生源太少,直接砍掉了二年級、五年級、六年級。
陳大姐後悔不已,只得讓孩子讀完一年後繼續回長鋼讀書。每天這裏有四趟通勤車往返長鋼,但時間不準,等一趟需要在冷風中吹1個小時。
相比以前,石圪節的生活更累更繁瑣:只有一家超市、沒有醫院、派出所只有3個民警、買菜都得有固定的時間,否則就沒有當天打餓。於是她決定匆匆出房。
“我當時連買帶裝修花了9萬五,你們要是誠心想要,拿9萬給我也行!我的地下室還是帶門窗的呢,也花了不少!”
9萬5,遠超過我們的心裏接受能力3萬,我和勝超怯生生的告別離開,彷彿沒錢成了罪一樣自卑。
還沒走遠就被大姐叫住了,她追上來問:“你們説吧,到底想要多少,只要能接受我就出,在這裏我孩子上學實在成問題,見你們開車,肯定方便不少。”
勝超和我對視了一眼,扭頭報價試探着對方的底線。只見大姐沉默了片刻,問多加2萬行不行,“五萬塊錢買一套房,我還貼了裝修,真的不算貴。”
我們表示了謝意,互留了聯繫方式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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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萬塊錢不是不行,是實在沒有人啊”,一直不喜歡和人來往的勝超竟然抱怨起了這裏的安靜。
“沒想到連我們獨行君子也怕沒人啊”,我笑着揶揄了兩句認真問了起來,“你真的準備在這裏待一輩子嗎?你未來的生活應該可以看到了,就是下一個石圪節啊!”
勝超不再説話,他何嘗不知,王莊礦雖然產量一路高升,但開採勘測已經算出它的生命週期。
保守估計,五到八年之內將會開採完畢,而父親已經退休,再説不上話,到時候他的何去何從也是一個大問題。
勝超站在時間的河流上,清晰的看見自己人生的座標:“那會兒我就30多了,這幾年屁也沒學會,到時候上有老下有小,估計還是不如人家李哥。”
2016年之後,王莊礦再沒有來過新人,以勝超為代表的年輕人是王莊礦最新鮮的血液,即便血液們已經快30了。
他們更早接觸互聯網,對信息敏鋭,因此很多人未雨綢繆。有的考公務員、有的考銀行,還有託關係進政府部門哪怕做一個臨時工。
勝超晃晃蕩蕩,猶豫着選擇。
想買房的心願被我一步步敲退:“大好的年紀,倘若你沒什麼心氣喜歡安穩也就算了,明明讀書那麼好,做事那麼認真卻在這裏放逐青春,我真是替你心痛!”
我恨鐵不成鋼唸叨着,勝超成績一直比我好,但是家裏的獨生子不能遠走,大學只報了我們山西唯一的一所211,而我信馬由繮,天南海北的志願最終被廣東的一所醫院學錄取。
我們的人生劃分就此開始。
畢業之後我留在深圳進入互聯網行業,勝超回了老家煤礦。中間雖然聯繫沒斷,但是區別越來越大,我像社畜一樣,沒日沒夜加班的生活,工資也一路水漲船高;但是勝超卻越加沉默寡言,朋友圈幾年都不見音信。
要不是半個月前的偶然相聚,我竟不知他過的日子如此寡淡掙扎。
“其實我也猶豫着要改變,我家裏只有我一個,父母老了我若是拋開他們出去闖蕩,那他們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肯定過意不去”,勝超聲音越來越低,怕我責備似得,“剛畢業的時候我想考研去北京,但是我爸硬是找到了關係,説什麼也催着我回家,沒兩下就辦理了入職。”
他一開始以為或許是條出路,沒想到竟是一條絕路。
剛上班,勝超心勁很強,什麼事都主動完成,希望努力工作上二三年再找點關係升個副科,但是不到一年他就和大環境一起沉淪了:
在這裏無論你幹多少都沒有人説你好,有點權力的人總想給你找事,不懂專業的領導、溜鬚拍馬的同事還有虛榮八卦的鄰居。
這讓正經大學出來的勝超應接不暇。他開始整夜失眠,心煩氣躁,被診斷出了焦慮症,後來直接請了半年多病假。
生活呈現出荒誕的本質:他發現工資竟然一分不少。回來之後他想通了,生什麼職?加什麼薪?索性一拍屁股都不幹了。
每個月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工資分文不少,聽起來很爽快,帶着報復性的快感。只是再見到我時,他看見變化,才發現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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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無功而返,看了兩處盡是失望,我們在街上閒逛,試圖尋找吃點什麼來消化不良情緒,結果發現唯一的一家早餐店也因為過了時間點而暫停營業。
這時,我突然看見了石圪節的礦山公園,寒風蕭瑟裏毫無公園的綠意和舒適,只有一片幹黃,本着中國人“來都來了”的四字旅遊秘法,我興頭一起拉着勝超拐了進去。
圖 | 礦山公園紀念碑
圖 | 818礦山公園
一些原來礦山的設備被挖了出來矗立在山坡上,為了凸顯他們的成就,還專門染成了豔麗色彩並製作了介紹牌。
也是這時我才知道地下煤炭世界的廣博:不僅有火車穿梭,還層層疊得分為幾層。每一塊鐵皮牌子上都刻印了這座機器的用途,只不過現在,它們隨着石圪節一起沒用了。
圖 | 前山西省省委書記胡富國給石圪節的題詞
作為太行紅色旅遊基地和煤炭產業的先驅,石圪節天生承載了很多政治命題。一眾領導只要考察山西都會蒞臨這個曾經輝煌的煤海,但是他們一走,這裏又會還原出真實的荒涼,一如我所看到的。
傳達室一個大爺正在孤零零的守着電視,想向他打聽點什麼,他見我拿着手機東拍西拍,倒是警惕地問我們是不是記者。
**“前些年很多記者來報道的,這些年已經沒人來啦!沒有煤啦,還報道個什麼!”**他大手一揮,猛嗦了一口煙,吞吐出了雲霧。
大爺只有在每天上午太陽出來的時候掃一掃公園,讓人看起來還有經營的樣子,此外他的一天靠看電視度過。
他説,這幾年公園一直是空的,本來想轉型成綠色煤礦發展旅遊,但是這裏光禿禿的哪裏有什麼旅遊的景點,就荒廢了下來。
大爺話鋒一轉問起了我們的營生,“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我點了點頭。
**“現在年輕人都走了,有本事的人誰還在煤礦啊”,**怕大爺再説什麼,我立馬轉移了話題,唯恐我的好友勝超臉色難看。
但他卻很大方:是啊,想以後王莊礦、常村礦沒煤了,有本事沒本事都得走啊。
圖 | 離開礦區的路上
回去的路上,勝超收到了陳大姐來的彩信,又全面拍了陽台和卧室的各個角度。附言要是中意的話價格還可以再談。
我們倆相視一笑,再買可真的就砸進手裏了。不遠處煙霧依舊是灰濛濛的,和我們來時並沒有什麼兩樣。
8
一個月後,太原的第一條地鐵終於開通了。
我看着家族羣裏他們興奮的地鐵初體驗,也給勝超去了消息:“有空回太原坐坐,奮戰五六年,學校門口總算是有地鐵了!”
我們畢業那會兒地鐵開始挖,現在看見路通,標誌着這個全國省會里吊車尾的二線城市總算進入了軌道交通的時代。隔了一會兒才等來勝超的消息:以後能經常坐了,我打算辭職回太原發展了。
一次的小聚,勝超重構了自己。但外面的世界早已風雲變幻,太原的藍天和長治相比,更沒有好多少。
除了本地人,又誰在乎過山西曾經是民國第一富省呢?至於房價低企的石圪節,用不了多久,人們也會忘記它的故事。
伴隨着煤礦資源的枯竭,在山西,開始遍地是鶴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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