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中古建交及隨後發生的兩件大事_風聞

作者簡介  

黃志良 江蘇蘇州人，1931年出生；1951年入北京外國語學院，就讀於英語系和西班牙語系，畢業後留學古巴哈瓦那大學；1960年調入外交部，先後在中國駐古巴經濟代表處和中國駐智利商務代表處工作，1980年任中國駐阿根廷大使館一等秘書，1985年任中國駐巴西聖保羅總領事，1989年任中國駐尼加拉瓜大使，1991年任中國駐委內瑞拉大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編者按Editor’s notes

2020年9月中國和古巴隆重紀念了兩國建交60週年，中古友誼歷久彌堅。今年4月16日和19日分別是古巴宣佈實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吉隆灘戰勝美國僱傭軍入侵60週年。

前不久，古共成功召開七大，新老領導平穩交班，宣告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堅決捍衞民族獨立、國家主權。作為這三個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作者黃志良大使特撰此憶文，以紀念60年前中古關係發展史上這段光輝時刻。

1959年1月1日，古巴人民對美國支持的巴蒂斯塔獨裁統治的鬥爭取得了光輝勝利。古巴革命猶如一聲春雷震撼了整個世界。那時，我正在北京外國語學院進修西班牙語，與全國人民一樣，密切關注着古巴發生的一切。

1960年7月，我接到外交部調令，派我作為西班牙文翻譯，隨中國政府貿易代表團訪問古巴。我為接受這一重要任務而興奮不已，不成想第一次出國就是去革命中的古巴，更沒想到此行竟讓我有幸成為中古建交和隨後發生的兩大歷史事件的見證人。

中古友誼 深入人心

在當時情勢下，中國的官方人員到訪與美國近在咫尺的古巴，無異於“深入敵後”，得冒多大的風險。那時古巴已遭美國空中封鎖，原來四通八達的古巴成為一座孤島。

中國貿易代表團一行8人，不得不繞道莫斯科和布拉格到達瑞士，然後搭乘荷蘭航空公司的越洋飛機，途徑加勒比海中的庫臘索島和牙買加，行程6天，於7月14日飛抵哈瓦那。

1960年以盧緒章為首的中國政府經濟代表團訪問古巴，格瓦拉到機場歡迎，前排中為黃志良。

我們在何塞馬蒂國際機場受到了古巴國家銀行行長、聲名顯赫的切·格瓦拉少校等古巴高級官員、古巴各界友好人士和華人華僑代表的熱情隆重的迎接。

我在去古巴前就聽説，在19世紀古巴人民反對西班牙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中，華僑就同他們並肩作戰。“沒有一個華人是逃兵，沒有一個華人是叛徒”，這句名言鐫刻在古巴首都市中心的一座大理石紀念碑上，也銘刻在古巴人民的心坎上。

古巴華人紀念碑，也稱為“中古紀念碑”。為了緬懷和悼念在古巴獨立戰爭中犧牲的中華英烈，古巴人民於1931年10月建造了這座8米高的圓椎形紀念碑。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中古友誼又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中國代表團所到之處，都受到古巴羣眾發自內心的熱情歡迎。我深感，中古人民之間的友誼有着廣泛、深厚的基礎。

中國政府貿易代表團受到了古巴總統多爾蒂科斯、代外長奧利瓦雷斯、土改委員會主任希門尼斯及其他政府部門負責人的親切會見，他們表達了對中國革命、中國人民和中國黨政領導人的欽佩和敬意。代表團同以格瓦拉為首的古巴政府代表團舉行的會談進行得十分順利，不到一星期就達成並簽訂了兩國間的貿易和支付、科學技術合作、文化合作三個協定和貿易合同。

7月21日下午，卡斯特羅總理在寓所會見了我團長盧緒章副部長和代表團全體成員。我緊挨着盧團長坐在卡斯特羅的斜對面，第一次近距離領略了這位風雲人物的風采。

盧團長向卡斯特羅總理轉達了毛主席、周總理對他的問候，表達了中國政府和人民對英雄的古巴人民的敬意和對古巴革命的支持。卡斯特羅説，他和古巴政府衷心感謝中國政府在古巴人民最需要的時候提供無私的援助，他本人對雙方剛簽訂的各項協定表示十分滿意。他指出：“如果説，沒有十月革命的勝利，就不可能有中國革命的勝利的話，那麼也可以説，沒有1949年的中國解放，也不會有1959年的古巴革命勝利。”盧團長表示，各國人民的革命都是相互支持的，古巴革命也是對中國人民的支持。

卡斯特羅點了點頭説：“革命決不是無緣無故發生的，引發革命的不是我們，而是那些欺壓人民、不許革命的反動派，中國的蔣介石、古巴的巴蒂斯塔就是這樣的反動派。現在反動派被我們打倒了，美國佬還是不讓我們古巴獨立自主地生活，千方百計要搞垮革命政權，我們只好奉陪到底！”

卡斯特羅接着又從革命鬥爭談到了生產建設，語氣中充滿了對經濟建設和美好未來的憧憬。

夜已深，卡斯特羅仍侃侃而談，毫無倦容，原定不超過45分鐘的“禮節性”會見，持續了兩個半小時。

臨別時，菲德爾·卡斯特羅再次請盧團長轉達他對毛主席、周總理等中國領導人的問候和敬意。送代表團到門口時，卡斯特羅停住腳步，摸了摸鬍子，以嚴肅的口吻對盧團長説：“請告貴國政府，雙方關心的兩國關係正常化問題，將在適當時機以適當方式妥善解決。”卡斯特羅總理用外交辭令給代表團留下一個很大的懸念，直到10天后盧團長結束訪問回國時還揣摩不透這兩個“適當”的具體含義。

建交方式 別開生面

作者（右2）陪同切·格瓦拉、勞爾·卡斯特羅等人蔘觀中國經濟成就展覽會（圖片來源《足跡》）

中國政府貿易代表團結束對古巴訪問回國後，我和代表團中的3人以中國經濟代表處名義留駐古巴，做落實訪問成果的後續工作。我在經代處工作了半年多，期間中古雙方友好互訪十分頻繁，相互瞭解和信任進一步加深。古方多次向中方暗示，他們在等待“適當時機”正式宣告同中國建交。不久，這個“時機”終於到來了。

1960年9月2日，哈瓦那又是一個豔陽天，這天將在市中心革命廣場召開全國人民大會。頭天晚上，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著名詩人紀廉電話通知我，中國同志務必出席大會，菲德爾有要事宣告，但暫時還保密。就在這次羣眾大會上，菲德爾·卡斯特羅宣讀了譴責美帝國主義侵略拉丁美洲的《哈瓦那宣言》。

菲德爾·卡斯特羅在百萬人大會上發表演講

這位古巴革命領導人在唸到感謝中國、蘇聯支持古巴革命時，忽然大聲問道：“古巴革命政府願意提請古巴人民考慮，是否同意古巴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係？”全場近百萬人舉起雙手，以震天動地的吼聲回答道：“同意，同意！”隨即，菲德爾舉起右手向全場宣佈：“從現在起，古巴廢除同蔣介石傀儡政權的外交關係！”話音剛落，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觀禮台上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古巴人和其他國家的代表都湧過來同我們握手擁抱，表示熱烈祝賀。我被這場面深深感動了許久。

後來我聽説，在得知古巴宣佈同中國建交的消息後，毛主席笑着説：“這個拉丁美洲的大鬍子還會搞人民外交哩！”周總理非常讚賞《哈瓦那宣言》，稱“這是一篇極好的革命檄文”。

中古兩國政府隨即派出代表就兩國建交事宜進行會談，一切進行順利。9月28日，中古雙方同時發表建交公報。

1960年12月28日， 申健大使向古巴總統遞交國書前在總統府會客室，左2為黃文友參贊，左3為申健大使，右1站立者為沈允熬。古方陪同人員為總統侍從和禮賓官。

三個月後，中國駐古巴首任大使申健向多爾蒂科斯總統呈遞了國書。至此，中古兩國人民企盼已久的建交願望最終實現了。

中古結好是新中國同拉丁美洲國家拓展外交關係零的突破，具有歷史意義。古巴成為拉丁美洲第一個同新中國建交的國家，也是20世紀60年代西半球唯一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的國家。

敵人入侵 嚴峻考驗

中國駐古巴大使館

（圖片來源：Danny）

兩國的建交，既是機遇，也面臨挑戰。在中國駐古巴大使館正式建立後，我被留下等候接待國內新的官方代表團來訪，因而我又得以親歷了一次中古人民戰鬥友誼經受嚴峻考驗的過程，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

就在中古友好關係愈來愈熱烈時，古巴的局勢也愈來愈緊張，面臨着美國企圖進一步扼殺古巴革命的險惡形勢。1961年1月7日，美國宣佈同古巴斷絕外交和領事關係，美國入侵古巴的危險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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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最早到達古巴的新中國派出人員，左3為作者（圖片來源《足跡》）

4月中，我陪同南漢宸率領的中國國際貿易促進會代表團在古巴訪問。本來古方安排南漢宸一行4月14日動身去古巴中部拉斯維利亞斯省參觀訪問，16、17兩日在該省南部吉隆灘附近的"多寶湖"旅遊中心度週末。南老嫌假日遊人太多，要求把日期推遲到18日。豈料這一無意中的改期竟使我們全團8人免遭了一場極可能發生的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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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薩沙）

4月15日拂曉，我在睡夢中被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震醒，隨即聽到飛機俯衝的呼嘯聲和一陣陣激烈的槍炮聲。我從未經歷過戰爭，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撼天震地的爆炸聲和槍炮聲，彷彿炸彈就落在我們住所附近，飛機就在我們房頂上盤旋，只見窗外火光沖天。大約半個多小時後，爆炸聲和槍炮聲漸漸平息，又過了一會兒，大使館本部打來電話，告美國飛機剛偷襲了離我們住所不遠的一個古巴空軍基地，幾十名戰士和民兵在空襲中傷亡。顯然，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4月16日，哈瓦那16萬軍民為死難民兵和戰士舉行隆重葬禮。在這莊嚴的追悼會上，卡斯特羅總理憤怒譴責了美國卑劣的偷襲行為，號召人民化悲痛為力量，提高警惕，誓死保衞祖國，並鄭重宣佈古巴實行社會主義革命。

古巴反政府武裝衝上豬灣灘頭

（豬灣事件或稱吉隆灘之戰）

就在那次誓師大會的翌日，即4月17日凌晨，由美國組織、支持和訓練的一支1600多人組成的僱傭軍，在美國飛機和軍艦護航下，在古巴中部位斯維利亞省的吉隆灘登陸。這麼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和極大危險性的武裝力量突然入侵，無疑是對古巴新生的革命政權的一次存亡攸關的考驗。對我們在古巴工作的全體中國同志來説，又何償不是一次可能危及生命安全的嚴重考驗呢。

當天上午，大使館召開全館緊急動員大會，申健大使介紹了僱傭軍入侵情況，之後傳達了中央指示∶“堅守崗位，同古巴人民同生死、共存亡。”申大使還以“處處青山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的古詩激勵大家，向全館同志進行氣節教育。

上世紀60年代初駐古巴大使館的年輕翻譯們與陪團出差到哈瓦那的黃志良在大使館合影。右起依次為李國新、李云溪、黃志良、俞成仁、沈允熬

申健大使説，中央相信∶“在古巴工作的同志們都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我至今言猶在耳。接着，使館宣佈了多項緊急措施和應變計劃，甚至還做好了同古巴人民一起上山打游擊的準備。大家感到氣氛緊張，局勢嚴重，人人思想上做好了充分準備，以應不測。我們這些外文幹部還要密切關注前線戰況，以及古巴國內和國際上的反應。

消息不斷傳來，僱傭軍一登岸即遭到了當地民兵（最初只有5名）的英勇抗擊。在人數和裝備上處於劣勢的愛國軍民浴血奮戰，做出了最大犧牲。我們從電視直播中看到，卡斯特羅總理親臨前線，指揮戰鬥。古巴全國人民同仇敵愾，全力支援前線。前方傳來的戰報牽動着古巴人的心，也牽動着我們每個中國同志的心。

在鬥志昂揚的起義軍和民兵的圍殲下，僱傭軍節節敗退，傷亡慘重。19日下午5時，申健大使最早從卡斯特羅的女秘書桑切斯處得到了古巴軍民全殲入侵之敵的消息。誰都沒有想到，美國精心策劃準備了一年多的第一次軍事侵略行動竟在72小時內被古巴愛國軍民徹底粉碎了。在僱傭軍入侵的四天四夜裏，我們同古巴人民分擔了焦慮和痛苦，也共享了勝利的喜悦。10天后，古巴政府宣佈解除全國戒嚴狀態，恢復了與外界的聯繫。

1961年5月2日，我隨國內一個經貿代表團離開古巴前往南美訪問，暫時告別了這個英雄的國家和友好的人民，帶回了一段終身難忘刻骨銘心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