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那個中國神童_風聞
熊猫儿-2021-05-23 10:50
一
1977年冬天,紐約一家報紙收到消息:中國正在大範圍選拔兒童,原因不明。
彼時,迷霧尚籠罩滄海,各類荒唐推測之後,記者採訪了華裔科學家李政道,謎底才揭開。
李政道稱,3年前他訪華時,曾向高層提議,可仿效芭蕾舞培訓方式,選拔一批有天賦的少年,直接送入大學,打造一支“少而精的基礎科學工作隊伍”。
3年後,神童浪潮開啓,而浪潮的起點,是一封意外來信。
1977年秋天,江西冶金學院老師倪霖,寫長信給副總理方毅,推薦江西神童寧鉑。
信中稱,寧鉑兩歲能背百首詩詞,五歲下圍棋贏過成人,八歲夜觀天象熟識星座,九歲已熟讀醫書,可開方診病。
倪霖建議,“我從未見過這樣難以置信的孩子,如果到大學專門培養,必能成為攻關闖將。”
方毅批示信件,中科大隨即派出兩名數學老師去江西考察,其中一人是圍棋高手。
在贛州八中教室內,寧鉑答了兩套數學試卷。國內試卷,七道題對了五道,美國奧數試卷,六道題對了一道半。
中科大老師隨即與他對弈,三盤棋,寧鉑勝了兩盤。此後口試文學、歷史、天文、地理、化學、中醫,寧鉑對答如流。
最後,老師提出即興賦詩,13歲的寧鉑20分鐘內寫了一首七律,開篇稱:正嘆惆悵身無處,不待今朝聞明昭。
最終,中科大在彙報中稱:寧鉑確有非凡理解力和記憶力,知識遠超同齡孩子,很有培養前途,因而破格錄取。
光明日報報道此事後,寧鉑成為全國焦點,各地信件如雪片般飛向中科大,舉薦神童。
風潮之下,中科大派出12名教授,分赴全國。所到之處,舉城相迎,地方將誕生神童,視作莫大榮譽。
有領導撂下狠話:我們這個地方,一定要出個神童!
然而神童選拔過程卻極為粗糙,因無統一標準,考核全憑教授隨機提問和現場印象。有的孩子落選,只因緊張結巴。
在安徽廬江,少年干政遇到的面試問題是:一隻西瓜橫豎切刀,會切出多少塊西瓜。
刀數不斷提升,干政從容作答,招生教授驚其為天才。
干政報名,是因看到一本叫《神童故事》的手抄本,上面記載了寧鉑的事蹟。不久後,他的故事也被寫入,隨手抄本一起流傳全國。
手抄本上的孩子,命運變得如夢似幻。
1978年3月,寧鉑前往中科大報道,火車上,乘客湧進車廂圍觀,列車長將寧鉑請去聊天,最後給其全家升級為軟卧。
那年3月8日,中科大舉辦開學典禮,21名少年身穿黑色中山裝合影。
14歲的寧鉑站在中央,不遠處是12歲的干政,而班中最小的11歲的謝彥波,入學報道時還在玩滾鐵環。
6個月後,第二期67人入學,總計88人的首屆少年班正式到齊,寧鉑學號編號001。
那年秋天,正逢中科大二十年校慶,副總理方毅前來視察,第一項議程就是看望少年班。
葡萄架下,他與寧鉑對弈兩盤,兩戰皆負,副總理笑稱後生可畏。
葡萄架從此後成為各地家長拍照的聖地,而那句話也成為一代少年的夢魘:看看人家寧鉑,再看看你。
校園之內,首屆少年班面臨的壓力同樣巨大。
人民日報稱他們是“知識荒原上的少年突擊隊”,中科大副校長題詞稱,“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
而大眾則對少年們滿心期待:人們希望用神童的智力優勢,彌補那些被荒棄的時光。
少年們最初住在臨時搭建的板房宿舍內,十人一間,窗外有梧桐,夜晚蟬鳴鼓動着熱浪。
電視台趕來給他們拍紀錄片,片頭是寧鉑帶着少年們,在夜幕下指點星空。
不久後,少年班有了班歌,歌中唱少年們是海燕,出沒波浪,盤旋碧空。而歌結尾不停重複着:下苦工在少年。
二
少年班語文第一課,講的是《傷仲永》,少年驚才豔豔,也難免泯然眾人,多年後回看,彷如預兆。
入學後第一次摸底考試,神童中,數學最高分98分,最低的只有10分。
此前,中科大曾招收過擅長心算和肉眼發現恆星的神童,都因跟不上課程退學。
首屆少年班被寄以厚望,入學後校方便抽調最好老師授課,並經常安排知名科學家會面。然而他們終究只是平均年齡14歲的孩子。
班主任汪惠迪每天早上要幫他們衝奶粉,下午要加一節發育身體的體育課,晚上查房,還要替少年們關燈。
關燈後,常有少年跑到路燈下看書,或者去教室通宵。重壓和亢奮下,少年們從不閒聊,半開玩笑稱“閒聊浪費時間,以後寫傳記是黑歷史”。
謝彥波的鐵環再沒拿出玩,扔在寢室牆角,只有受訪時不情願地被拿出表演一下。
入學一年後,寧鉑找到班主任汪惠迪,稱“中科大沒有我喜歡的系”。
他入學前最想學天文,但被要求學理論物理,畢竟這是最能誕生大科學家的專業。
汪惠迪打了份報告,申請按寧鉑興趣,將他轉學至南京大學學天文,但中科大回復“既來之,則安之”。
多年後,退休的汪惠迪受訪稱,“科大不願放走這個名人”。
留下的寧鉑,變得沉默,不及格科目越來越多,但外界讚美聲浪仍未停歇。
他剃了光頭,性格古怪,拍照喜歡站在角落,和同學説那些找他下棋的人,不在乎他的技術,只在乎他的名聲。
他寫信給當年推薦他的倪霖,“倪叔叔啊,我是一條活魚,被摔死了賣了。”
多年後,他對記者説,他不過是時代需要的產物。
他玩過一段橋牌,又轉回圍棋,説圍棋可以自己掌控,而橋牌要考慮運氣。
他討厭運氣,畢業後考研三次,都臨陣退縮,不進考場。
他對外理由是神童不靠考研也能成功。老同學則説,他只是極度自尊又極度自卑,恐懼失敗。
畢業後,同學考研出國,星流雲散,寧鉑留校,媒體炒作一波最年輕的大學老師後,也漸漸散去。
他住在學校邊老樓內,結婚生子,家中只有幾件舊傢俱,電器只有電話和壁掛熱水器。
他變得愈發沉默,迷上氣功和吃素,和妻子最激烈爭吵是關於小孩教育:絕對不要把孩子培養成神童。
他幾次嘗試下海,到公司和工廠打工,均告失敗。
1992年,寧鉑受邀到海南講課,過瓊州海峽後,在海口邊檢通道被截住。他除了身份證外,工作證和邀請函全忘家中。
解釋無果後,他被投入收容所,與流浪漢關在一起,每天有兩次放風機會,食物從門洞投遞。
最後,收容所稱,要麼讓邀請單位發電報解釋,要麼原路返回。他執拗地選擇原路返回。
海船過瓊州,船下是激盪的濁流,而他是無根的泡沫。
不光是他,當年滾鐵環的謝彥波,15歲畢業後曾追隨周光召院士讀博,但因與導師關係緊張,又轉至美國求學。
到美國之後,他師從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其導師以驕傲聞名物理界,然而導師卻稱,謝彥波比他還驕傲。
中國留學生槍殺教授事件後,中科大擔憂,將謝彥波召回國內。
他留在中科大任教,但同事們稱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精神出了問題”。最近幾年,他的課題是整個科學體系是“神仙”編造,他要找出漏洞。
另一位天才干政,能算清西瓜刀法,卻算不清世事。他留洋後,同樣因和導師關係緊張歸國。
中科大找他回校讀博,他拒絕了。後來他想去中科大工作,又因不是博士被拒。
他把自己和母親,囚禁在合肥的老小區內,不聞世事,不理變化,媒體輾轉聯繫,他謝絕採訪,只説:
“我的生活天天如此,沒有工作,非常單調,沒有任何好説的。”
1998年,實話實説現場,討論教育,觀眾席一角,寧鉑站起來發言,語氣少有地憤怒激動,“教育孩子不是做生意,不能拿他們做實驗”。
現場觀眾已少人知道,他是曾經閃耀一個年代的神童寧鉑。
2003年,寧鉑出家,此後行蹤飄渺,滾滾紅塵再無關礙。
2004年元旦,不知身在何處的寧鉑,在網上建了一個同學錄,上面只有他一個人。
一年後的7月24日,中科大少年班成立一萬天。首期同學重聚校園,寧鉑不在,那天同學中的主角,是微軟亞洲研究院首席科學家張亞勤。
校史館中,照片下方張亞勤名字醒目。寧鉑、干政、謝彥波沒有名字,只標註為“少年班同學”。
三
1999年兩會,政協委員蔡自興作報告,題為《及早廢止少年班》。
此時,神童浪潮消歇,設立少年班的高校從高峯時的14所,已降至6所。蔡自興稱,少年班路越走越窄,該考慮它何去何從。
2001年,上海交大停辦少年班,校方用了詞“催生”,2004年,西安交大少年班改革,改從初中招生,錄取後少年們必須讀一年高中,儘量減少心理問題。
人們冷靜審視少年班的成績。四十年間,中科大少年班畢業生,六成以上留洋,僅兩成從事學術研究,誕生過天驕人傑,更多人則消失人海。
1921年,美國心理學家特曼曾進行實驗,他通過智力測試,篩選出1200名智商140以上的天才少年。
之後,如同科大少年班一樣,美國政府為這羣孩子提供最優質的教育,期望從中誕生下一個愛因斯坦或者牛頓。
然而,大多數孩子長大後,從事着海員、檔案員、打字員等普通工作。少數獲得不錯成就的,多擁有堅強意志。
特曼最後得出結論: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們距離發現智力與成就的完全相關性還很遙遠。
天才的實驗終到尾聲。天才可自然生長,不可人為製造。巨浪湧過之後,中科大少年班已謝絕媒體採訪多年,班裏配上了專職心理老師,成立35週年時,少年班學院院長陳暘説:
過去如果有學生跟老師説“不想當科學家”,老師會很不高興。但是現在有同學説“想就業”,我會幫他出主意,讓他根據自己興趣去做事情。
去年,16歲的冼奇琪考入少年班,報考理由只是“懶得讀高三”,而今年3月,在少年班讀大三的李昀澤選擇了參軍,只因有軍人情結。
25歲的曹原,是這兩年中科大少年班最著名畢業生。他發現了石墨烯魔角,已在《Nature》五發論文,曾被《Nature》評為2018年年度十大科學家之首。
少年回憶説,中科大少年班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可以整日呆在實驗室。
他笑稱:我不算天才,畢竟我大學用了4年才讀完。
一切又回到了起點。2009年,中科大前校長,教育家朱清時説:對待教育要少一些干預,多一點敬畏。而教育本身目的便是為尋找最合適的生長,當不再有神童,那麼每個少年都是神童。
遠離紅塵後,寧鉑的身影零散被人記在陳年博客中。有人在江西一個禪院偶遇他,那裏三面環山,雲煙繚繞。
寧鉑講課時,氣氛忽然寧靜莊嚴,他從不看筆記,直接告訴聽眾,他引用資料在哪本書的第幾頁。禪院外,秋天已至,大片樹葉飄落,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