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平爺爺,來生等等她_風聞
Jenny乔-自由撰稿人-2021-05-24 16:34
作者:張蕾
5月24日,舉世同悲。
夢想“禾下乘涼”的少年,終於讓全世界幾十億人不再餓肚子,自己卻永遠告別了這片熱土。
數十億人陷入悲慟,我們不捨您離去。
然而每個人自顧自悲傷的時候,她的不捨一定比任何人深厚和複雜。
鄧哲,袁隆平夫人,陪伴了他57年,其中26年談着“異地戀”。
如今兒孫繞膝,大夢已成,還沒好好感受在一起的時光,夫人永失所愛。
在饑荒年代,鄧哲選擇了窮困潦倒的袁隆平。
新婚第一頓飯,丈夫最拿得出手的是兩碗缽子飯,米粒泛黃,粗糙難嚥。

袁隆平滿心愧疚:
鄧哲,你和我吃第一頓飯就虧了。
她反而鼓勵丈夫:
要是雜交水稻成了,我們就不用吃這麼難吃的稻米了嘛。
鄧哲一生都在為丈夫的夢想掃清障礙。
獨自養大3個孩子,從沒讓丈夫分心;照料3個老人,替他管好大後方。最後病倒,險些把小命搭進去。
57年,她沒有走。只是末了,他先走了。
從此再沒人同她打球,也在再沒人攙着自己過馬路。
餘下的人生,風吹稻浪、灶前米香,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
錯過的,放下的
人生的出場順序,真的挺奇妙。
遇見鄧哲之前,袁隆平以為她便是此生唯一。
1953年,袁隆平從西南農學院畢業後,被分配到湖南懷化安江農校當老師。
雖然是理科,袁隆平的課總是生動有趣,學生們愛聽,他的風趣傳遍了校園內外。
1957年,27歲袁隆平收到一封情書。
寫信人是黔陽一中教化學的王老師,50年代女生倒追男生,就像稻子結出麥穗一樣驚奇。
兩所學校門對門,就在同一個地方,兩人仍然採用書信傳情。
那時候,袁隆平一個星期要寫兩封信給王老師,心照不宣地和人談起了戀愛。

(袁隆平年輕時)
對女孩來説,時間是催人的鞭子。
1960年,他們到了該結婚的年紀,給王老師吹耳旁風的人漸漸多起來。
袁隆平家庭成分不好,這人自由散漫,靠不住。
那天王老師告訴袁隆平,她要結婚了。
男方在長沙任教,家庭成分也好,各方面條件都比袁隆平優越。
3年的甜美戀愛戛然而止,同事擔心袁隆平想不開,最操心的是好友曹老師,袁隆平叫他曹胖公。
為了安慰失戀的袁隆平,饑荒年代,曹老師依舊吩咐愛人蒐羅家裏的糧食,為他做一頓艾葉粑粑。
在曹胖公家低矮的平房裏,袁隆平兩眼放空,吃完半盤子艾葉粑粑。
曹老師夫婦見勢不妙,暗暗為他籌劃了一台相親。
那天曹老師跑到試驗田把袁隆平拽回家。
快跟我走,人家史姑娘在我家等着你呢。
袁隆平內心抗拒,但又不好損了朋友的一片心,他回家換了一身皺巴巴的下田衣服赴約。
對方一看,這哪有知識分子的樣,直接把姑娘嚇退。
失戀後的3年,袁隆平不死心,痴痴地等着前任離婚。
直到對方的孩子出生,他才掐滅了這份痴情。
曾經以為放不下的,時間都會替你輕輕掩埋。
袁隆平又怎麼會知道,不久後球場飛馳的元氣少女,將為他的人生添上暖色。

球場上的紅衣女孩
1964年正月,那天是個大晴天。
農校籃球場上,比賽打得正熱,紅色球衣女孩殺完幾個漂亮的擋拆,全場掌聲雷動。
中場休息,曹老師走過去附在她耳邊:
鄧則,上樓喝杯茶歇歇再來打唄。
曹老師不是別人,她沒多想就跟他走了。
但去的哪是曹老師家,明明是男老師的單身宿舍,而那個人就是這30來天裏,和她寫信的袁隆平。
推開門,鄧則原本冒着汗珠的臉,刷地紅到脖子。
曹胖公怕他們拘束尷尬,連忙招呼鄧則進屋。
袁隆平站在原地,愣愣出神,曹老師拍拍他,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引鄧則去陽台洗手。
紅色的臉盆破了個洞,袁隆平接了小半盆水,斜靠着牆才勉強不漏水,鄧則想笑。
洗手進屋,她微微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屋。寢室就一張牀,一個書桌,地上還有兩雙沒來得及收拾的襪子。
曹胖公上前推波助瀾:
鄧則,你和袁老師都沒什麼意見,我看就趁早把手續辦了吧。
這樣,袁老師帶人去球場給你加油也名正言順啊。
她紅着臉,抬頭就撞上袁隆平熱切的眼神。
鄧則微微點頭,袁隆平大喜,拉着她就往外飛奔。
她在自行車後座,摟着他風一樣飛馳而過。
等她上場的堂哥看見兩人,滿臉詫異:
你們怎麼搞的?比賽不比啦?
袁隆平甩回去一句:
改天吧,今天領證更重要。
曹胖公在後面抱着雙手,露出一臉姨母笑。

(鄧則和袁隆平在實驗室)
在安江農校,曹胖公就像袁隆平的“老母親”,比他自己都還操心他的婚事。
自從上次失戀,夫婦兩就四處幫他打聽適齡女孩。
1963年,曹老師通過學生,打聽到農校畢業後分配到農技站上班的學生鄧則。
這年,鄧則25歲,袁隆平33歲。
在安江農校讀書時,袁隆平曾教過她。
曹胖公為此兩頭跑,到農技站試探鄧則,“若和袁老師談對象,你覺得如何?”
鄧則不置可否,袁隆平不像一般老師嚴厲,在學生心目中是個“有趣的靈魂”,她是心動的。
曹胖公繼而跑去找袁隆平:
給你介紹個人,這次絕對靠譜,鄧則。
袁隆平自然瞭解,她是自己教過的學生,笑起來臉上有兩小酒窩,長得挺好看。
他嘴上説不急、慢慢來,趕走曹胖公就開始提筆寫情詩。
茫茫蒼穹,漫漫歲月,求索路上,多想牽上一隻暖心的手……
每個夜晚,鄧則就捧着一首首情詩入眠。饑荒年代,那是她最大能量來源。
短短30幾天鴻雁傳書,她就把自己的終生交給這個曬得黢黑,天天泥腿子的人。
婚禮就在袁隆平的宿舍舉行,曹老師掏5塊錢買了包喜糖,體育老師給鄧則做了花布鞋,同學們負責換牀單和被套。
沒有新衣服,沒有婚紗和樂隊,袁隆平送她的第一份結婚禮物,是帶她去游泳,並替她改了名字。
鄧則的“則”字,方言讀起來和“賊”諧音,於是改成“鄧哲”。
那年林彪被打為“林賊”,袁隆平可不希望妻子因此受影響。
從此,鄧哲有了袁隆平,每天都是嶄新的日子。

同枕一夢,白首不離
公雞打鳴,袁隆平睡夢裏醒來。
他迫不及待地提筆寫信,要把剛剛的夢講給女友聽:
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種的水稻,長得跟高粱一樣高,
穗子像掃把那麼長,顆粒像花生那麼大,我就坐在稻穗下乘涼……

鄧哲回信:
我相信你,這夢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那一刻,袁隆平認定,這個女孩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他不止一次和人談到自己“禾下乘涼”的夢,別人不是嘲諷,就是一盆冷水澆下來。鄧哲卻懂他,相信他。
結婚後,袁隆平全身心投入雜交水稻,全天都在田裏度過。
農校出身的鄧哲,有農學基礎,袁隆平常常和她討論自己的構想。
他向鄧則解釋,當前國際上權威的自體繁殖水稻,頂多從畝產300斤增加到500斤。
技術做到天花板,依舊無法解決中國,乃至全世界人的飢餓問題。
要突破,只能搞雜交水稻。做雜交,他們就要在幾千萬顆稻子裏,找出雄性不育株。

1964年6月,湖南迎來酷暑,地面燙到可以煎雞蛋。
袁隆平拿着放大鏡在田裏一株挨着一株地找不育株,猛一仰頭,就發暈倒在田裏。
鄧哲平日裏在農技站上班,但那天太熱,她不放心,就騎車給袁隆平送解暑飯菜。
剛到田裏,就發現倒地的丈夫。
袁隆平消暑後緩了過來,接着下田。鄧哲拉不住這頭“犟驢”,索性回單位,請半個月假陪他一起找。
挽起褲管,頂着烈日,鄧哲也成了“泥腿子”,有時候稻田的泥濺到臉上,袁隆平看了就樂呵。
一直到第16天,兩人找遍14萬株水稻,一無所獲。正午烈日當空,太陽最辣的時候,鄧哲熱暈過去。
袁隆平扶她到陰涼處休息,自己繼續找。
這哪是敬業,面前的人就是個狂人,不找到他是不肯休息了。
鄧哲悄悄拿上放大鏡,縮進旁邊的田裏開工。
下午兩點,她發現一株怪稻。
正是水稻揚花的季節,這株稻卻蔫蔫的,任你怎麼搖晃,也不見黃色花粉飛出。
鄧哲驚喜,直起腰大叫袁隆平:
袁老師,你快來看。
經實驗,這株稻子正是袁隆平要找的不育株,鄧哲真是福星。
那個夏天,他們一共找到6株不育株,正式開啓了雜交水稻育種之旅。

也是這年,他們生下第一個孩子,袁隆平給孩子的名字“袁五一”,寓意五一勞動。
孩子出生,需要奶粉錢;水稻育種,需要60個種水稻的大缽。
彼時夫妻兩工資加一塊,也才100來元,小家一個月工資只夠買60個大缽。
為了支持丈夫,鄧哲把家裏的積蓄全拿出來。袁隆平深受感動,但這錢他不能要。
一邊是親骨肉,一邊是試驗田,不做取捨,他都要照顧周全。
袁隆平自有辦法,他跑到窯廠撿破爛,搬回幾籮筐破陶罐子,給60株種苗安了家。
3年試驗下來,育種從60株增加到一片田,鄧哲每每看到,都為丈夫自豪。
天災能躲,人禍卻沒逃掉。
1967年,一羣戴着紅袖章,扛着大旗的小孩跑到試驗田,把秧苗全拔乾淨。
文革的火燒到了袁隆平頭上,學校四處瘋傳,袁隆平要被關牛棚批鬥。
牛棚他不怕,唯一擔心兩樣:一是妻兒,二是試驗田。
田已經被毀,3年努力付之一炬;
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給鄧哲“打預防針”: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可能被打倒批鬥。
鄧哲放下熟睡的五一,把飯菜端上桌,若無其事:
你住牛棚,我就天天給你送飯;
你被下放,我就帶兒子和你一起去勞動。
那個時期,不少夫妻都離了婚,鄧哲想都沒想,就給袁隆平吃了顆定心丸。
袁隆平曾回憶: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在別人都不肯嫁給我的時候,鄧哲毫不猶豫答應了我的求婚。
在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她始終和我走在一起。
你守護世界,我守護你
風波過後,袁隆平開始了奔波生涯。
二兒子出生,他取名“五二”。
但孩子出生才3天,他就背上行囊下海南,一去10幾年。
不僅無法陪鄧哲過完月子,往後的10來年,兩人就像牛郎織女,一年見一兩面次。
10多年間,袁隆平有7年沒回過家。
少有的相聚,也要千里奔波。那年袁隆平到湖南接妻兒團聚,火車漫長,人多。
夫妻兩都沒有座位,鄧哲把孩子放在行李架上,怕他摔下來,眼睛一刻也不敢不離。
袁隆平躺進座位底下,好幾次被臭腳燻到吐。
除此之外,夫妻日常聯繫,只能靠書信。

70年代,袁隆平父親病重。
鄧哲把孩子託付給親朋好友,自己奔赴重慶照顧公公。
但不幸,老人還是去世了。
鄧哲本想通知丈夫,但彌留之際,老人搖了搖頭。她理解公公的體諒,也理解丈夫的堅守,告訴他,他也回不來,反而是折磨他。
鄧哲也是第一次當兒媳,並非門門精通,但她還是把後事操辦了。
父親走了,怕母親孤獨, 鄧哲回安江時將她一起接到身邊。
此時,她已經是3個孩子的母親。平時沒辦法就揹着五三(第三個孩子)去上班,顧不上單位説啥了。
晚上回家,還沒喘口氣,又得給老人和孩子做飯,操持家務。
1989年,袁隆平試驗田已經做到長沙。
離家咫尺,卻常常三過家門而不入。
那年80來歲的母親華靜大病,袁隆平深知,這次母親恐怕難扛過去了。
但試驗正值關鍵時期,他要是走了,這些年的努力就白費了。
鄧哲再一次獨自送走一個老人。

(袁隆平母親 華靜)
80年代,美國導演勞克到中國拍攝紀錄片《中國雜交水稻的故事》。
袁隆平一家,令他震驚。
妻子堅守20幾年,這在國外簡直難以想象。畢竟國外科學家,連天天和妻子在一塊的霍金,都不免和小護士走到一起。
沒人能想象,是什麼支撐鄧哲扛過26年,養大3個孩子,還贍養了老人。
結婚那天,她就明白丈夫的夢是禾下乘涼,是星辰大海,是讓全世界免於飢餓。
對世界而言,袁隆平是救世的神農;但對鄧哲,袁隆平就是她的全世界。
他去守護眾生,她便安心守護他。
愛是每個平常的星期三
1982年,袁隆平罕見“曠工”。
那天他接到消息,鄧哲病了,昏迷不醒。
袁隆平停下一切工作,趕回安江。常年想照顧3個孩子,兩個老人,長期積勞成疾,鄧哲罹患病毒性腦炎。
這種病致死率極高,即便醒過來,也有可能腦癱,留下嚴重後遺症。
鄧哲倒下,母親華靜缺少照料,陷入重感冒,岳母也生病住院。
一家3個病人,每天要跑三個醫院,差點沒把腳底板磨破,袁隆平第一次體會到妻子這些年有多難。
白天照顧老人,夜裏就守在妻子病牀前,給她唱《紅梅花兒開》《喀秋莎》,都是當兩人熱戀期愛哼的歌,天天如此。
半個月後,鄧哲奇蹟般轉醒。
結婚20幾年,這是她第一次被丈夫這麼悉心地照料,鄧哲精神恢復得很快。
一個月後鄧哲的病毒性腦炎居然痊癒了,醫生們看得目瞪口呆。

1989年母親去世,鄧哲終於搬到長沙,和袁隆平團聚。
從湖南的小平房搬進新家,水電煤氣齊全,再也不需要水壺燒水。
每次鄧哲洗澡,袁隆平總在外面大呼小叫:鄧哲——鄧哲!
喊什麼喊,洗個澡都不消停。
聽到回應,袁隆平總微微一笑。
鄧哲當他是小孩子心性,袁隆平卻把細緻的關心偽裝成調皮的模樣,實際是擔心她煤氣中毒,叫應了也就放心了。
為了彌補這些年對妻子的虧欠,一次到菲律賓出差,袁隆平給鄧哲買了兩條裙子,一件上衣。
第一次給妻子買衣服,他連尺碼都不知道,索性多買幾條,總有一個碼是對的。
收到禮物那一刻,鄧哲詫異了。
衣服合身,不過丈夫的“直男”式體貼,也太可愛了。
從那以後,他記住了妻子所有的穿衣搭配尺碼。
1964年結婚,到1989年團聚,袁隆平想拼命補回這缺失的26年。
初識鄧哲,她本是運動場上風一樣的女孩,結婚後卻困於家庭。
因此,每逢遠行他都把鄧哲帶在身邊。
他們手挽手,在鼓浪嶼的沙灘上追趕日落,在國會大廈遠眺美國,在徐志摩浪漫康橋的長椅上發呆。
鄧哲聽不懂的,丈夫就是翻譯。
有時候忙於開會,她自己出去逛,袁隆平也不放心,非要寫個身份版給她放兜裏,標明酒店、電話號、聯繫人,避免走丟。
步入晚年,夫妻的生活平靜似水。
袁隆平喜歡拉小提琴,鄧哲就彈鋼琴,與他琴瑟合奏。
演奏曲目裏,必點當年喚醒她的那首《紅梅花兒開》。

小區綠道里,傍晚常常看見兩位老人攙扶徐行,夕陽給背影打上一層金色。
袁隆平還喜歡着帶她,和年輕人一起打氣排球,護着那份孩子氣。
1964年新婚不久,鄧哲在抽屜發現一封情書,多年前那位化學老師寫的。
她別過臉,把情書還給他,不願説一句話。
袁隆平笑她小氣,一邊開着玩笑,説這是多年前的陳芝麻了。
幾個打趣,總能把氣呼呼的鄧哲逗笑。
那天之後,她再沒見過別人留下的東西,袁隆平私下偷偷把信燒了。
真正濃稠的感情,往往不是狂奔的河流,死去活來才值得珍惜。
而是洗一次碗,逛一次街,在一起度過的不知哪個星期三。
那天,她在鬧,他在笑。

無悔此生
6月將近,又是一年早稻豐收的季節。
湖南袁家小院門前,試驗田揚花抽穗,顏色由綠轉向金黃。微風拂過,能聽見稻米相撞的清脆響聲。
在那裏,她陪他走過最難的歲月。
也是那裏,數十年地“霸佔”她的丈夫。
即便晚年相持相依,袁隆平的計算簿裏,一定還有數不清的虧欠。
往後餘生只聞稻香,不見良人。稻田裏的少年,再也不能赴約了。
袁隆平生前曾留下的一段話:
一個人如同一粒塵土,無論怎樣飛揚,怎樣喧囂,
到末了,還是要落到自家的土地上;
一個丈夫如同一片落葉,無論他怎樣張揚,怎樣的由綠變紅、變黃,
到末了,還是要落到自己妻子身邊……
袁老千古,落葉歸根。
這次,他哪也不去;這次,他長眠故鄉,永遠地陪在妻子身邊。
如果有來生,請您等等她,找到她,緊握她。
自由撰稿人。冷眼看熱鬧,深度談人生。揭穿職場真相,解碼人生困境。你笨算我輸。微信公眾號:Jenny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