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小腿肌肉阻斷術”是個人的自由嗎?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1-05-24 15:14
前幾天,兩個有關女性身體改造的醫美手術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討論。
第一個是“陰唇切除”手術。某博主在自己的微博中分享和推薦了這個手術,覺得切除之後“乾淨好看”。
第二個是“小腿肌肉阻斷術”。一些女性為了擁有“漫畫腿”,也就是沒有肌肉輪廓的細腿造型,通過手術的方式阻斷自己小腿肌肉的神經,防止小腿肌肉的發育。

這兩件事所反映的,是在消費社會和大眾傳媒的時代裏,女性的身體所可能面臨的進一步的被物化、被商品化、被審美霸權所侷限和壓制的風險。
但,在審美霸權和自主意願之間,我們能夠用一些服務於更加宏大敍事的標準,去要求和評判個體選擇嗎?

講述 | 陳迪
來源 |****《觀念辭典:你身邊的政治學》
(文字經刪減編輯)
1.
父權社會對於女性身體審美的霸權
這兩件事情有非常明確的共同點,都是通過現代醫學手段的介入,以傷害自己的身體器官的健全為代價,去迎合某些具體的、特定的、針對女性的審美要求。它背後最根源的力量是父權社會對於女性身體審美的一種霸權。
我們分別梳理一下這兩件事背後可能涉及的一些元素。第一件,陰唇切除手術。當我們瞭解到這是發生在中文環境下,發生在中國人身上的情況時,會感到很奇怪,因為它不是基於中國的性別文化傳統的一種做法。
撒哈拉以南非洲部落文化裏有一種叫做“割禮”的儀式。他們會在女孩子進入青春期之前,將女孩子的外陰部切除。但是他們的目的不是出於審美,而是因為他們否定女性的性慾,覺得女性的性愉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元素,同時他們也非常瞭解,女性的性愉悦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外陰部上的陰蒂結構。
這種對女性性慾的戒拒傳統,在很多文化裏都有。他們認為女性能夠在性之中體驗到愉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如果女性可以通過性體驗到愉悦,就可能會在婚姻之外去接觸其他的男人,那就無法判斷孩子是否是丈夫的。
這是一個不為父權制社會所容忍的事情,所以他們給女性施加了強大的貞潔的道德要求,甚至會通過文化裏的長期污名,讓女性恐懼自己的性,讓社會警惕、監視、禁錮女性的性,甚至會像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部落文化那樣,乾脆通過儀式的手段,從身體上將女性能夠體驗到性愉悦的最重要的器官割除。

而對女性性器官的審美方面的要求,也跟不同文化傳統裏,對女性性功能的污名化、妖魔化是一體兩面的。
早在古典時期就已經有這樣的考古發現。無論是神話描寫,或者對魔鬼的意象的描繪,很多時候會以女性性器官作為靈感。比如説,在不同地方的文明裏,都有產生出類似女性的陰道里面長出牙齒,會吞噬男人,這樣的意象。
在對於人類性器官的文化使用上面,我們是能夠看到非常明顯的性別雙重標準的。譬如説在對於男性性器官的處理上,不同地方的人類文明、建築文明,都有對其的重現和崇拜,是正面的肯定。相反,在對於女性生殖器官描繪的想象上面,則常常會和類似骯髒、邪惡、潮濕之類的形象聯繫起來。
在當代的影視產業裏也能見到一種現象,在近些年的西方流行文化產業裏,比如像《權力的遊戲》這樣的大熱劇,我們能夠看到裸露的男性生殖器官的鏡頭,而在同時期的文藝作品裏,對於女性生殖器官的裸露是比較少見的。
當然這裏面也許會有審查標準不同的因素,但從這種差別裏,可以察覺出社會的文化習慣,對於男女的生殖器官的禁忌程度,對於它們可以被大家稍微脱敏地看待的接受程度其實是不同的。
由此也可以進一步推斷出,在一個總體的、普遍的文化裏,對男女的器官也好,生殖功能也好,他們所暗含的象徵意義也好,是存在一種雙重標準、雙重對待的。
2.
審美霸權帶來的壓力,
讓我們以為“變美”出於個人意願
我們再來看第二個案例,關於小腿肌肉神經阻斷手術,那基本是古代中國纏足,用現在這種消費主義的光鮮亮麗的包裝,在21世紀的重演。
古人給女人纏足有什麼性別隱喻?其實很直接,是通過破壞女性雙腳的行動功能這種正常的生理能力,達到將女人約束在他們丈夫身邊,約束在他們的家庭掌控範圍內的目的。
沒有了雙腳,你沒有辦法逃離你的婚姻,沒有辦法逃離父權社會對你的安排,只能安分守己地留下來,承擔你的生育義務,承擔你的家庭角色,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螺絲釘,成為秩序的服從者。
到了現在21世紀,有人要去阻止女性小腿肌肉的發育,這就是異曲同工的事情。其實他們不光不希望女人的小腿肌肉發育,他們不希望女人身上任何肌肉,任何能給她們帶來力量的器官發育。
看看那些獲得卓越成就的、優秀的、強壯的女性運動員,哪個在社交媒體上,在男性文化的圈層裏面是不受污衊的?她們都要承受,“不像女人”,“不是女人”,“男人婆”,“像猩猩一樣”……這樣的攻擊。
為什麼男人要對這些強壯的女人這麼有惡意?因為她們擁有了力量,她們就打破了性別社會對女人角色的安排,這種安排、這種期待有一個具體的名字叫做“女性氣質”。女性氣質要服從,要沒有力量,因為你沒有力量,所以你必須依賴強壯的男人才可以生存,也才可以跟父權制的社會安排所相兼容。
當你強壯,當你獨立,當你優越,當你不用男人也可以好好生活的時候,你自然就會自動地激起父權社會的排異機制。你就是這裏面的不正常分子,會讓這個社會有機體的白細胞對你羣起而攻之,你就成了異類,成了需要被消滅的東西。
女人身上的肌肉就帶有這種力量,而社會的文化,社會的審美就會成為你長久的敵人。

當任何偏好、任何文化獲得了主流地位時,它就擁有了霸權。就好像在性別審美這個問題上,不要以為一個社會的審美標準,只有在它貶低、鄙夷、踐踏的時候才能發揮權力。它完全可以通過選擇讚美些什麼,追捧些什麼這樣的方式,去貫徹實現它霸權的目的。
現在大家都知道,也經常吐槽東亞社會對於女性的“白瘦幼”擁有偏執、瘋狂的追捧,它絕對不是隻在完成了對那些滿足“白瘦幼”的女性的追捧,就到此為止的。
它會繼續給任何不完全符合白瘦幼標準的女性帶去強大的壓力,這種壓力會讓很多女性自以為是根據自己的自主意志和意願,去趨向於“白瘦幼”,去傷害自己的身體,去挫傷自己的主體性,去屈從於某種來自外界的壓力。
3.
在一個本不公平的世界裏談論自主意願,
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這種性別審美的霸權,當然是在不同的時代都一直發揮作用的,但是它在當代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的影響和破壞,可能會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們現在有着大眾傳媒技術、互聯網技術,因此這種霸權的觸角可以伸得更加廣闊,去到更加深入的地方,並且能通過更加精細和具體的方式去實現霸權。
我們可以想象、對比一下,雖然説在古時候,農業社會也是有“白瘦幼”有這種審美趨向的。但因為以前沒有圖像傳媒,所以它是模糊的,只是有一個趨勢,但沒有非常具體的形象,和非常具體的標準作為參照。
但是如今,每個人手裏都有智能手機,再早一些時候可能家家户户都已經有彩色電視,大眾傳媒的圖像技術、影音技術,互聯網的出現,將那些受承認的、受追捧的、受喜愛的具體的形象面孔和造型送到每個人眼前。
社交媒體的存在也讓我們可以看到普通人對不同形象的反饋,那些讓大家喜愛的形象,可以收穫掌聲、鮮花、閃光燈、關注度;而那些不經意的闖進大家視野裏面的,不滿足這些標準形象的人,則會被很多人評判和否定。
因為這些都能被看到,所以會不會在這些意義上反而是當代女性會承受到古代的女性都不會承受的如此具體的壓力?
因此,會不會反而是當代女性有着更強大的動力與動機去傷害自己,改變自己,以滿足這些來自外界強大的審美霸權的壓力,然後還以為那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是自己想要變得更好,變得更美的願望。

這裏面所展現的,是屬於當代女性,也是屬於當代的女權主義者所非常難以處理的問題。
當我們看到這麼多的女性處在讓自己變得更好的努力之中,我們很難區分出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屬於這些女性的自我表達,屬於她們對於主體性的實踐,又有多少是來源於她們對於外界社會主流的審美霸權的屈從。
雖然我們現在可以相對比較有立場,有底氣地去表達社會對於“白瘦幼”女性的這種趨之若鶩是一種病態的審美。
但是,如果一部分女性真的就覺得她自己喜歡“白瘦幼”,認同“白瘦幼”,無論世界上有沒有其他的男人、女人,她都希望自己成為那樣子的形象。我們一定有立場去認為這是虛假的嗎?似乎也不能這樣。
要在一個本不公平的世界裏面去談論大家的自主意願,這本來已經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如果在對於人們的選擇上,我們試圖用一些服務於更加宏大敍事的標準,去要求和評判大家,也有可能帶來了更多的霸權和更多的不寬容。**這同樣也是任何進步主義者都應該儘自己的最大努力去迴避的東西,但是這注定是非常困難的。
可是這沒有辦法,這是每一個時代的失權者,是這些從起跑線就已經處於被動狀態的人們,所必須要持之以恆地面對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