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賣房、花光500萬:人生,太多意外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05-24 13:15

五年前,相久大從公立醫院辭職,賣掉一套房,創辦了植物人延生託養中心。
目前,有40位患者從天南海北匯聚於此,躺在病牀上沉睡,他們依靠每日六次的流食維繫生命。
這裏沒有誕生過奇蹟。接收過的150多位病人中,無一例甦醒,但大多數家屬仍未放棄等待。
他們從最開始每天守在病牀前,到幾天看望一次,再到幾個月來一次……儘管最後收到的,可能是一張死亡證明。
四月末,北京六環外温度宜人。
在密雲區聖水頭村村口,坐落着一所四合院。麻雀此起彼伏地叫着,從房檐跳到地面,再躍到枝頭。除了鳥叫和頭頂偶爾的飛機轟鳴,安靜,才是這裏的主格調。
早上六七點,孫振林從家中出發,開車去往四公里外的華遠菜市場。他直奔常去的攤位,胡蘿蔔、土豆、青菜各挑上十幾斤,再拿兩箱雞蛋、一袋雞胸肉,放到了後備箱。
東西有點多,盛不下。孫振林抱起一些,放到車後座。隨着天氣變暖,食材不宜過多儲備,每隔一天,他來這裏採購一次。
孫振林是相久大的初中同學,也是託養中心的後勤主管,他為瑣事忙碌,也見證着這裏的悲歡離散。

怕遺漏,孫振林有時會在小本子上寫下要買的東西
禍不單行。
今年年初,短短兩三天之內,託養中心有5位病人相繼離世。
相久大坐在桌前一根接一根抽煙,兩包不同牌子的香煙,一天就抽盡了。他老早就想着戒掉,一直沒做到。
護士是最瞭解病人情況的一羣人,他們24小時守在病區,往往在病人離世前兩天就能發現徵兆。當相久大收到來自護士的“徵兆”提醒,也預示着不久後要料理病人的後事。
通常他們會先通知家屬,再聯絡殯儀館,家屬趕不來的,護士會幫着為逝者擦身子、穿壽衣。

護士在喂病人流食
孫振林對紫薇印象深刻,這個26歲的女孩最終沒熬過2021年的春節。
紫薇是密雲本地人,她有一個高個子的男友,在跆拳道館當教練。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們本打算在2021年3月14日結婚,寓意“愛你一生一世”。
2020年初,紫薇突然發起高燒,因為疫情原因一直拖着沒去就診,後來好不容易做了檢查,卻在喝水時被嗆到窒息。
因腦部缺氧缺血,她成為植物人狀態。
醫療費開支很大,男友為她發起籌款,十幾萬元很快就花光了。去年4月,紫薇住進了託養中心,男友最初一週來一次,後來逐漸不再去了。
所有患者中,紫薇是最不安生的那一個。她頻繁地癲癇發作,不停抽搐、流口水,護士先後用了多種藥物,都不見效。
最終,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入住託養中心的第9個月。
收到紫薇去世的消息是在半夜,孫振林從家中迅速趕來,與護士一起為她穿好壽衣,再將她推到最西頭的小房間,等待殯儀館的來車。接着,又去辦理死亡證明。
家屬帶來紙錢在院子裏燒,孫振林就守在一旁,“既要尊重家屬的做法,又要防止火苗引發火災,那天風很大。”他回憶。
這些年,面對死亡,孫振林早已經見怪不怪。

病區內值班的護士
兩年前,託養中心正欠缺人手,孫振林在收到老同學相久大的邀請後辭掉了當時的工作,負責起這裏的大小瑣事。起初連病人的流食和職工的一日三餐都要他和相久大輪流來做,病人使用的尿墊也需要親自清洗,一回家,身上一股難消除的味道。
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要為逝者穿壽衣。
孫振林長到三四十歲都沒見過死人,他對此感到忌諱,不敢觸碰逝者冰冷的身體。每每看到年輕護士熟練為逝者穿衣的場景,都對他是一種衝擊。
記不清是多久,他才試着接觸了第一位逝者,接下來是第二位,時間長了,“不再有心理障礙。”
大多數時候,病區內很安靜。
除了值班護士的偶爾交流與走動,心電監護儀傳出的提示音,以及個別病人的粗重喘息外,就是幫病人拍背、吸痰的聲響。
在這裏,每4小時,護士們喂病人一次流食,24小時內,需要餵飯5次,餵奶一次。餵飯時,他們會向上搖起傾斜30度的牀頭,將流食通過注射器打入病人的鼻飼管中。
食量往往因人而異,太多,則會引起嘔吐。照顧病人的次數多了,護士們逐漸摸清他們的飯量。
此外還有口腔護理、會陰清潔、翻身拍背、定期排便。大約2-3日,病人需要排便一次,對於排便困難的病人,護士會統一使用潤腸劑,有時還會戴上一次性手套幫助他們進行人工排便。

護士24小時守在病區
植物人,按照醫學上的説法,是與植物生存狀態相似的特殊的人體狀態,除保留一些本能性的神經反射和進行物質及能量的代謝能力外,認知能力(包括對自己存在的認知力)已完全喪失,無任何主動活動。
有專家根據相關數據推測,中國至少有50萬植物人,並且在以每年7萬-10萬人的速度增長。
與影視劇中植物人體面沉睡不同的是,現實中的植物人大多插着鼻飼管、氣切管、導尿管,甚至瘦到皮包骨,需要依靠醫學護理手段維持生命。這也是親屬無法在家很好地照顧病人的原因。
目前託養中心有四個病區,長期處於滿牀狀態,共住有40位患者。他們因不同原因導致了植物人狀態,最後都在一張寬1米左右的病牀上“沉睡”,手腳呈蜷縮狀,看起來像一株閉合的植物。
孫振林第一次見到植物人時,嚇了一跳。那是一個車禍患者,“腦袋只剩下一半。”
老安的妻子秋蓉也是因車禍住進來的。這個痴情的男人每天堅持過來照顧妻子,擦洗、餵飯、説話、聽歌,幾乎長在了病房。
一家媒體的視頻報道中,老安在一個紅色圓筒狀的播放器裏錄下了想對妻子説的話,每天放給秋蓉聽。
“你總是怪我不跟你説‘我愛你’三個字,我以前總想什麼呢,沒事兒老説這仨字兒,全是假的、虛的,可是現在呢,我才真正體會到這三個字兒的份量,我愛你,我愛你,我真是愛你,快醒來吧,以後天天都説我愛你,給你聽煩嘍。”
老安蹲在秋蓉跟前説着悄悄話,盧冠廷的《一生所愛》迴盪在躺滿患者的病區裏。
奇蹟沒有發生,半年後,秋蓉還是離開了老安。

每張病牀上都安裝有攝像頭,方便家屬隨時瞭解情況
入住在這裏的病人涵蓋了不同年齡段。
子琦剛住進來時,13歲,是託養中心年紀最小的病人。他在體育課跑步時突然心臟驟停,終因大腦受損嚴重被確診為植物人。媽媽來一次,哭一次。而子琦除了偶爾眼珠隨人影轉動,再無其他回應。
跟他一起送進託養中心的,還有一套阿迪達斯運動服。子琦喜歡運動,那是他去世後要穿的衣服。起初沒有人把它跟壽衣聯繫在一起。
這裏不忌諱談論死亡,但家屬從未放棄等待。只是五年來,無一例恢復。託養中心至今尚未出現過奇蹟。
時間久了,夫妻二人逐漸接受了子琦甦醒不過來的事實。2020年年底,他的媽媽誕下了二胎。
子琦卻在今年3月,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離開了。後事是爸爸一個人過來料理的,直到現在,他的媽媽還不知道兒子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骨灰是隨便找了個地方撒掉的。這個世界,他像沒來過。
60歲的鳳霞,是來自山東的一位病人家屬。
幾個月前,朋友從電視上看到了關於相久大的報道,向她推薦了託養中心。鳳霞得知後,思慮再三,決定帶植物人丈夫進京。他們坐着救護車,一路北上。
從此,似乎在這裏安了家。
為了悉心照顧老伴,鳳霞住進了相久大給她安排的宿舍——四合院裏的第一排平房。這裏除了職業護士,就是個別陪牀的家屬。
孫振林經常在院裏碰見她,“不是去給老伴打熱水,就是做流食。”
中午,鳳霞把青菜、煮雞蛋、水果、牛奶,倒進榨汁機裏,小心攪碎。青綠色的流食分裝進一大一小兩個保温杯後,還有些剩餘,避免浪費,她仰頭喝掉多餘的幾口。

鳳霞阿姨在為老伴做流食
最近因為全天照顧老伴,鳳霞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異樣,最明顯的是單鼻孔流血。醫生給她塞上了棉塞,再過兩天,還要去醫院取掉。
另一位執着的阿姨,也經歷了相似的掙扎。由於上了年歲,她請過兩任年輕住家保姆照顧老伴,終因各種原因全部辭退。無處可去時,當地一家醫院的護工向她推薦了託養中心,從此與這裏產生了聯結。
提起過往,她説,生活了這麼大半輩子,與老伴從來沒有吵過架、紅過臉。他們也從來沒有過太久的分離。所以,儘管老伴有專業護士24小時看護,她也要天天在病牀前陪着他。
這是相久大不願見到的。他認為,家屬把病人送到這裏,自己重新迴歸社會,安心工作、生活,才是最理想的狀態。但他明白,家屬對病人無微不至的守護,全然是一種精神寄放。
一種無處安放的寄託。
延生託養,延長植物人生命的託養機構,這是相久大起初的用意。如今他更贊同遵從自然規律,不刻意無質量延長生命的理念,“不縮短,也不延長。”他坦言,希望病人能在專業護士的護理下有尊嚴地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常年身處醫學領域,相久大瞭解植物人無處可去的窘境。正規醫院通常因為牀位緊張且治療意義不大而不願接收患者,普通民營養老院的專業護理能力又十分有限,而家屬很難掌握專業的護理技術。
據瞭解,若患者在醫院的ICU病房進行治療,首年的費用大約在50萬-100萬元之間,不少家庭因高昂的治療費而負債累累。
2015年,相久大離開密雲區人民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的工作崗位,又賣掉一套房,前後投入500萬元左右,創辦起延生託養中心,成為大陸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專門接收植物人的託養機構。

病區內張貼着護士們的合影
無疑,他在植物人安養方面的試水,給患者提供了第三個選擇——醫院治療和居家照料之外的另一種可能。
比起醫院每年幾十萬上百萬的費用,託養中心每月7500元的開銷成為不少家庭的救贖。
孫振林説,對於特別困難的家庭,相久大會減免他們的入住費用。梅姐的丈夫就是免費入住的其中一位病人。
2016年底,她的丈夫因突發腦出血變成植物人。梅姐帶丈夫從河南駐馬店趕來,並留宿在這裏。此後的半年,她一邊照顧丈夫,一邊給託養中心做些後勤類的雜活,丈夫逝世後,她選擇繼續留在這裏負責做飯、換洗牀單等工作。
遇到痛不欲生的家屬,梅姐總會聯想起當初的自己,她會陪他們説説話,然後勸他們“看開一點”。
八旬老太太楊蕾家住順義,她是託養中心建成後入住的第二個病人。40多歲時,楊蕾得了腦梗,此後右側身體無法動彈,常年需要拄拐。2016年,她再一次因嚴重腦梗進入醫院搶救,之後被送到託養中心照護。
四年半以來,楊蕾的病情一直處於平穩狀態,偶爾發燒,但並無大礙,變化發生在最後半年,“那時吃飯常嘔吐,身上也有些浮腫,還出現了幾個壓瘡。”
去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楊蕾去世了。這是目前託養中心入住時間最久的病人,在相久大看來,“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在醫院,植物人的平均壽命只有1年零10個月,若在家照顧,只有3至4個月。”
但也有糟糕的情況,2020年11月5日,託養中心轉來一位因心臟驟停變為植物人的65歲老人,6天之後,同樣因為心臟驟停,老人倉促離世,成為入住時間最短的病人。
一份家屬與託養中心簽署的入住協議書上顯示,“普通疾病”“急救處置”“死亡搶救”三欄的選項中,全部打着叉號,與之對應的“中心處置”一欄,全部劃上了對勾,臨終心臟復甦同樣打上了叉號。這表明病人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家屬默認聽從託養中心的決定,不進行臨終搶救。

家屬與託養中心簽署的協議書
這是一種坦誠的信任與交付,也幾乎是所有家屬的共識,正契合相久大一向推崇的理念,“植物人到了終末期,醫學上是無力的,所以不建議各種管路把病人搶救過來,繼續無質量地活着。”
註定是一條漫長而遙遠的路。2015年3月,託養中心迎來第一位病人。2016年,病人增加到兩位。2017年,八位。
緩慢增長的人數讓託養中心入不敷出,另一個困擾相久大的問題則是託養中心的資質無法得到認證。這幾年,他一直為認證問題奔波,最終於今年4月1日拿到了密雲區民政局簽發的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證書。
但奔波遠沒有止息。相久大依然在呼籲,他希望植物人能“儘快評為一級殘疾人”。這樣病人可享有相應的補貼,也能為家屬減輕一定的經濟負擔。
他時常感到託養中心的經營之難。“假如開個飯店,開不下去了關停就行,這個不行。”一如他在託養中心設置的那條路,入住的病人均是從東邊進,去世後則從西邊出,寓意“不走回頭路”。
相久大也無回頭路可走。
“安養一個植物人,就是安撫一個家庭。”他希望病人能在專業護士的料理之下,體面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但目前牀位有限,更多的病人和家屬被擋在託養中心的大門之外。
為了接納更多的患者,託養中心正在籌備新病區的擴建工作,預計將來開展安寧療護,專注癌症晚期病人的臨終關懷工作。
相久大認為,植物人的託養與癌症晚期病人護理,雖然在病程時間上有所不同,實際上並沒有本質的差別。二者都是以基礎護理為主。“因此,植物人託養納入安寧療護,既擴大了安寧療護的服務範疇,也符合國情。”
將來,託養中心將打造成安寧療護+延生託養的模式。
4月24日,西安的玲玲又來看丈夫了。她的兒子剛出生幾個月,丈夫便得了腦出血。現在,3歲的兒子時常向她問起爸爸。
儘管玲玲本人就是護士,明白植物人恢復的概率微乎其微,她還是抱着希望等在原地。
“五年,至少要等五年。”她説。
但這些年,孫振林接觸過的病人中,從沒有人活過五年。
家屬中,有人抱着病人終能醒來的信念日復一日地活着。有人早已被沖淡了幻想,一年半載探視一次。也有人把親屬送來後,再也沒出現過。
最後只抱走一個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