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生涯第一天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05-24 08:31
作者簡介
馬敍生 1950年入中國人民大學外交班學習;1957年畢業於莫斯科國際關係學院西方系;1958年後,歷任外交部辦公廳副科長、蘇聯東歐司處長、駐羅馬尼亞大使館一等秘書、外交部蘇聯東歐司副司長、駐蘇聯大使館參贊、外交部蘇聯東歐司司長、駐民主德國大使。
飛行曲
一架伊爾-14班機,從莫斯科出發朝着高加索山區跌跌撞撞地飛行。俄羅斯冬季的氣候變幻莫測,而那天格外糟糕。高空氣流異常迅猛,又逢八面來風,大氣中形成無數旋渦和高空槽。
從接近山區上空開始,飛機在翻騰的雲海中蛙泳似地忽而下扎、忽而上躥,有時 “唰”地一下墜落數百米,然後再攀爬上去,舷窗之外可見樹梢疾掠而過。在馬達的轟鳴聲中混雜着一陣陣人們尖叫和嘔吐的聲浪。人們,特別是婦女和孩子,爭相逃離座位趴到通道上,抱着腦袋,蜷曲着,喊叫着,情狀悽楚。
我的座位靠前,但也還是苦不堪言,腦袋膨脹得要炸裂,耳膜刺痛得要穿孔。每逢機身下沉,我只覺全身血液向頭部噴湧,軀體好像散了架,六神無主,於是不由得喊出聲來,也很想學別人找個地方趴倒躺着。然而,我很快清醒過來並意識到,我是飛機上惟一的中國人,而且是外交官,絕不可失態!
此念一生,我便調動了全身力量,迫使自己鎮靜下來,把安全帶牢牢繫好,半閉上眼睛,忍住劇烈的疼痛,把嚎叫擠軋成呻吟,讓它順着鼻孔輕輕輸送出來。此刻,除了身為中國人理所當然的尊嚴感之外,潛意識中另有一種信念支撐了我,那便是數載寒窗所培育的關於外交官應有的儀態和舉止規範的觀念。儘管如此,仍有一股難以抗拒的恐懼感縈繞在我的腦際。
亂作一團的機艙裏,已見不到乘務員的身影,倒是一名軍人氣質的乘客扶着坐椅的靠背勉強站立起來,一邊劇烈地搖晃着一邊喊起話來。他號召大家保持安靜,配合駕駛員的工作,保障安全飛行。
在他那嚴峻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堅定和勇氣,同時也看到了掩飾不住的慌恐和焦慮。他那複雜的神態提醒了我:包括我在內的這批人正面臨着真正的危險,但是不能失魂落魄,怕又有何用!我向他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敬佩和支持,他則回報以堅韌而又柔和的目光。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起初還有些許新鮮感,但哪裏想到它竟帶着我去鬼門關遊歷了一番。
▓ 50年代,作者(左一)在莫斯科國際關係學院學習。
那是發生在1958年年初的事情。在莫斯科國際關係學院畢業後,我被留在駐蘇使館工作。初來乍到,尚未分配具體崗位,我聽説有一個在格魯吉亞訪問的中國代表團,因為翻譯水平不行而遇到困難,請求使館幫助。我便毛遂自薦願意前往,不巧趕上這班飛機。
在高空大起大落幾個小時之後,飛機終於抵達外高加索名城蘇呼米的上空。飛機下降時是最難熬最危險的時刻,乘客們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決定命運的瞬間。當大家感覺到輪子沾到了地皮,歡呼聲傾刻間響徹機艙,掌聲經久不息。
在空中受盡折磨的乘客一落地便輕鬆起來。我隨着人流向出口走去,走着走着,忽覺雙臂被後邊伸來的兩隻大手鉗住。停下腳步回頭一瞥,是一位陌生大漢,再一看,正是那位在飛機上挺身而出、振臂高呼的勇武之士。
“你是中國同志?”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後他又説,“應該説,滿飛機的人,只有兩個真正的男子漢,你和我。瞧,那些格魯吉亞人(其實也有部分俄羅斯人),多麼懦弱的人們!你是好樣的,今後有用得着我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在莫斯科伏努科沃機場工作。”説罷,在我腕子上寫了個電話號碼,便揚長而去。
巴士情
公共汽車站停着兩部大巴士,前面的已坐滿,我上了後面的。售票員聽了我報的目的地之後説,那地方在郊區,坐這輛車不能直達。她要我坐到市中心下車,再打出租車。
大地籠罩在濃重的夜幕中。這裏是地處高加索山南麓、黑海東岸的谷地,雖是隆冬卻也温暖。到處鬱鬱葱葱,但夜色中分辨不出都是什麼樹種,只見公路順着兩側成行的喬木叢蜿蜒着向遠方起伏延伸。
我在座位上東張西望了一陣子,倦怠之意油然而生。正要閉上眼睛,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朝鮮人?”説話者是一位長着連鬢鬍子的當地中年人,我落座時和他相互點了點頭。
“不,中國人。”我剛説完他就“啊”了一聲。“中國人?嗨,公民們,我們這裏出現了一位中國同志,瞧,就在我身邊。”他大聲嚷了起來,把全車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
“真的嗎?這怎麼可能呢?”剛賣完票的售票員向我走過來,那是一位胖大嫂,嗓門很亮。她握着我的手繼續説:“我以為上來了一個朝鮮人呢,我們車上從未見過中國乘客。來,公民們,讓我們熱烈歡迎中國同志!車廂裏響起一片掌聲,充滿了歡樂氣氛。
我從未遇到過這種場面,彷彿置身一次盛大的外交招待會,於是便站起來,分別向坐在前後的乘客點了點頭,擺了擺手,連連表示感謝,並説:“我非常高興有機會來到美麗的格魯吉亞……”這時有人喊道:“多麼漂亮的俄語,説得比我們還好呢,會用俄文朗誦詩歌嗎?”
在格魯吉亞住着一些朝鮮族菜農,凡是長着東亞面孔的,一般都被當做朝鮮人。但是,我這個中國人的出現引起如此異常反響,並不全是因為 “稀為貴”,更重要的是,蘇共二十大以後,格魯吉亞(這裏是斯大林的故鄉)人對赫魯曉夫反斯大林心裏不服,憋着一股氣,這股氣使他們對遙遠的中國產生了親近感。
無怪乎有人高聲問道:“我説在中國到處都掛着斯大林的肖像,可他們不信,你説我説的對嗎?”在聽完我的答覆,即每逢重大節日斯大林肖像與馬、恩、列肖像並掛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時,全車再次譁然,我身旁的大鬍子和那位提問的老者竟然爭相與我擁抱、貼臉。
這時胖大嫂插話説:“知道嗎,要不是中國兄弟教會我們種茶,格魯吉亞人就只有喝 ‘波爾榮’(當地的礦泉水)的份了。”
“是呀,中國人是格魯吉亞茶文化之父,而我們是俄羅斯茶文化之父,要不是咱們,俄羅斯人就只有喝伏特加的份了。”有人插科打諢起來。
格魯吉亞人是最善於製造噱頭的。接着胖大嫂又出新招兒,提議大家同唱 《莫斯科———北京》,還一把把我拽了起來,要我和她一塊兒指揮。從這時起,一路上翻來覆去唱的就是這首歌。我注意到人們把 《莫斯科———北京》改唱成《格魯吉亞———北京》,當唱到 “斯大林和毛”時都特別賣力。幾位中途到站的人也都唱着、舞着離車而去。
公路兩旁的住宅多了起來,燈光越來越密集,汽車進城了。售票員忽然向車頭跑去,和駕駛員説了幾句什麼,這時車已在市中心的車站停住。我和其他到站的乘客起身下車,走到門口正欲與售票員告別,她卻把我按到旁邊的一個位子上。
門關上之後車卻原地不動,剩下的十幾位乘客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售票員開始講話了:“靜一靜,同志們,你們瞧,天這麼晚了,我們能讓這位年輕漂亮的中國朋友一個人在黑暗中去尋找住處嗎?讓猴子搶走了怎麼辦 (蘇呼米有一個著名的養猴場)?”這句話引起了鬨堂大笑。
我正莫名其妙時,她繼續説道:“不,我們不能這麼幹,我們格魯吉亞人不是缺少同情心的人。我和鮑里斯商量好了,如果沒有反對意見,我們就和中國朋友一起走一趟,讓 ‘阿夫託布斯(公共汽車) ’把他送到植物園門口,再返回本站,繼續咱們的行程,如何?有反對意見嗎?”
胖大嫂話音剛落,車內爆發了一陣掌聲和贊同的應和聲,有人喊道:“多麼好的提議呀’!我贊成,除了中國人之外,世界上還有誰是我們格魯吉亞人最親密的朋友呢?”
這時我注意到,鮑里斯也是一個大鬍子,他從司機座位上轉過身子面向大家,滿臉堆笑,用銅鐘般的聲音插話説:“不就晚半個小時回家嗎?老婆不會起疑心的。”車內又是笑聲一片。大巴士離開固定的線路,拐了一個大彎,朝着植物園的方向疾駛。
為了幫助我這個遇到小小困難的異國青年,這麼多素不相識的格魯吉亞男男女女表現出如此的無私和義氣,實在令我受寵若驚。同時我心中十分激動,因為頭一次如此深切地體會到做中國人的價值和榮耀。
我要去的旅館就在植物園入口的附近,代表團的兩位同志已在那兒等候好久了。團長親自在旅館門廳迎候,看得出,因為大使館派來了翻譯,他是多麼高興。
回味
進入房間,第一個願望就是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於是我把大衣往椅背上一搭,便順勢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桌子上放着兩瓶前文提到的那種“波爾榮”礦泉水,我倒了滿滿一杯喝下。
喘息片刻之後,我伸手到大衣口袋裏去掏鋼筆,想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記下來,省得明天一上團就沒有時間了。可是鋼筆不見了。下飛機的時候還在,在機場上那位勇士就是用這支筆在我手上留下了電話號碼,用完後我又把它放回原處。
這可不是一支普通自來水筆,而是當時國內最時髦的、一般人不易搞到手的、上海關勤銘筆廠的新產品 “大金星”,是此前不久一位朋友從國內給我帶來的,作為祝賀我大學畢業的禮物。那是我當時所有財產中惟一最貴重的心愛之物,怎麼會不翼而飛呢?
這時我忽然想起那位在車上與我接觸最多的大鬍子,他中途下了車,和我握手告別時連連説了幾聲“對不起”。莫非是他……不,我不能這麼武斷。
我真的有點心疼了。可是,這種感覺立即被盪漾在胸膛中的那股感激之情所湮沒。人家那樣厚待我,而我就不應該有所回報?要是當時想到這點,我會毫不猶豫地主動向巴士的代表———售票員胖大嫂送上我那心愛的“大金星”。
雖然勞累,卻久久不能入睡,白天發生的一切,像電影鏡頭般一幕幕從眼前掠過。我下意識地想到,飛機上和巴士上的兩次不期之遇,一驚一喜,都深深撥動了我的心絃,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外交生涯開始的第一天,似乎是在預示着什麼。
莫非是説,輕舟雖已揚帆出海,但開往彼岸的航程不會一帆風順?那麼等着我的是驚濤還是暗礁?這個念頭的出現,使我自己都感到難為情了。一個系統地學過馬列學説的人,從哪兒來的宿命論情結!我隨即自嘲地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