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位覬覦者”還是“活潑查理”:18世紀英國的“王子復仇記”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1-05-25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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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王子不是輸給了英格蘭,而是輸給了這個新的時代。
源於蘇格蘭的詹姆士黨叛亂,堪稱18世紀英國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該事件主人公查理王子是斯圖亞特王室後裔,原名查理·愛德華·斯圖亞特。英格蘭人稱其為“小王位覬覦者”,蘇格蘭人則親暱地稱其為“活潑查理”。不同的稱謂,恰恰反映出蘇格蘭與英格蘭的深層次矛盾,這種矛盾並未隨着1707年兩地的合併而消弭。從這個意義上説,這次叛亂可以看成是漢諾威王朝初期,斯圖亞特王朝的一次反撲。
前因
斯圖亞特王朝是起自蘇格蘭的王族。都鐸王朝最後一位君主伊麗莎白女王一世被稱作“童貞女王”,自稱“嫁給了英格蘭”,她下令處死了自己的表姐、天主教徒蘇格蘭瑪麗女王,卻因無嗣,不得不將王位交給瑪麗之子、蘇格蘭國王詹姆士六世,也就是英格蘭的詹姆士一世,開啓了斯圖亞特王朝序幕。
斯圖亞特王朝信奉天主教,在貢獻了英國歷史上唯一被砍頭的國王查理一世,又歷經了詹姆士二世的統治後,1688年,光榮革命推翻了詹姆士二世,迎奉其女兒瑪麗女王和女婿荷蘭執政威廉·奧倫治入主。在此期間,議會權利不斷擴大,對國王權利形成了相當的制約。1689年的《權利法案》是英國憲政史上的綱領性文件,根據法案規定,如果威廉和瑪麗去世後未留下子女,那麼王位繼承者將是瑪麗的妹妹安妮及其子嗣。法案還規定,天主教徒或與天主教徒通婚,均不得繼承英國王位。這從法律上排除了詹姆士二世及其後代復辟的可能性。
人算不如天算。1694年,瑪麗去世,沒有留下子嗣。1700年,安妮11歲的獨子夭折。這意味着一旦威廉駕崩後,王位將交給安妮,而安妮沒有子嗣,王位很可能最終復歸流亡海外的詹姆士二世。如此,光榮革命的成果很可能付諸東流。為此,1701年,英國議會通過了《王位繼承法》,規定安妮去世後,王位繼承將傳給詹姆士一世的外孫女、信奉新教的漢諾威王室的索菲亞公主及其後裔,該法案還重申:英國王位不能傳給天主教徒,此後的英國國王都必須是國教教徒。
這樣的安排並非無懈可擊:一方面,信奉新教的漢諾威王室在英國根基尚淺,此後御宇的喬治最初連英語都説不好。另一方面,斯圖亞特王朝在英國根基深厚,其王室成員在政壇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加之法國在其中扮演了攪局者的作用,太陽王路易十四為了爭奪歐洲霸權,一直希望利用英國的內部矛盾。在1701年詹姆士二世去世後,法國支持其後代繼承大統,策動詹姆士黨人復辟。
最先走上歷史舞台的是“老王位覬覦者”詹姆士·愛德華。法國人扶持他成為詹姆士三世,引發了英格蘭的強烈反彈。內政方面,英格蘭出台了《棄絕法》,要求所有議員、官員、教士、律師等,均要效忠於現任英國國王,同時反對詹姆士三世的王位繼承權。外交方面,1702年,由於法國干涉英格蘭王位繼承問題,英國對法宣戰。值得一提的是,由於斯圖亞特王朝來源於蘇格蘭,在當地頗具人望,加之蘇格蘭長期與法國交好,如何處理蘇格蘭問題就擺在了英格蘭面前。最終,英格蘭以經濟上給予了39.8萬英鎊的補償,在政治上獲得了45個下議院席位為代價,終於在1707年5月與蘇格蘭實現合併。

“老王位覬覦者”畫像
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合併對詹姆士黨人造成了極大刺激。1708年,詹姆士三世在法國人的支持下,率領6000人軍隊,搭乘3艘戰船,向蘇格蘭福斯灣進發,但在航路中風暴驟起,“老王位覬覦者”戰船折戟沉沙,這次斯圖亞特的復國之旅宣告結束。此後,不甘心的詹姆士三世還曾在1715年再次作亂,但在1716年初,他在珀斯和蒙特羅斯兩場戰役中接連告負,“老王位覬覦者”的覬覦也只限於覬覦,反英復國的重任只能寄希望於後人。
一個新的輪迴又開始了。
叛亂
“小王位覬覦者”查理·愛德華·斯圖亞特登場了。查理王子,詹姆士三世的長子,也是英國國王詹姆士二世的孫子。1720年12月31日出生在羅馬,篤信天主教。少年查理容貌俊美,風度翩翩,但讓他青史留名的是他領導的叛亂。

“小王位覬覦者”年輕時期畫像
1744年1月9日黎明前,查理·愛德華·斯圖亞特離開了羅馬的宅邸,假裝要去城北的西斯特納狩獵,但這只是為了迷惑在羅馬的英國間諜,查理真正的去處是托斯卡納海岸,他從那裏登船前往熱那亞,在一艘西班牙漁船接應下,他偷偷潛入法國南部的安提比斯港,並取道里昂抵達巴黎。
1744年2月,法國組織了一支7000人的遠征軍,在查理王子帶領下,從敦刻爾克出發,向英吉利海峽另一側進發。英國佈置了一支艦隊嚴陣以待。但是,歷史再次重演,法國艦隊在海上遭遇狂風,被吹得七零八落,入侵英國的計劃也“隨風而去”。這場風暴被海峽對岸的英國人稱作“新教神風”。
一場神風並沒有吹醒查理的復辟夢。從1744年至1745年這一年間,查理過得並不如意,第一次反攻出師未捷,賭博虧空無處填補,但更糟心的是:法國政府的態度也開始冷淡,他們不再支持派遣大規模艦隊正面進攻,而只是建議小規模襲擾。
1745年4月23日,查理王子乘坐一艘法國私掠船在蘇格蘭外圍的外赫布里底羣島登陸,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上蘇格蘭的國土,隨行者僅7名貴族。儘管沒有法國大軍助陣,但查理王子仍帶去了法國提供的軍械:1500支步槍、20門加農炮,以及1800把大砍刀。查理王子踏上蘇格蘭的土地,並未出現應者雲集的場面,造訪的第一個族長明確告訴王子:“這種地方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不會有人願意參加”。身邊的人紛紛勸説查理王子趁早逃走,但王子卻不為所動,他堅信蘇格蘭高地人會站在自己這邊。他反覆勸説,自己此舉在於奪回先祖王座,為斯圖亞特王室旗幟增加榮光。王子的這番號召打動了高地的族長。在8月9日格倫芬南聚會上,部族首領們同意支持查理王子,並糾集了一支近千人的軍隊。叛亂就此開始。
叛亂之初,查理王子率領的軍隊勢如破竹,先後佔領了珀斯、福科爾克,甚至一度攻陷了蘇格蘭首府愛丁堡。1745年9月,蘇格蘭大部分地區已處於查理王子控制之下。11月,查理王子率領5000名叛軍南下攻入英格蘭境內,先後佔領了卡萊爾、蘭開斯特、普雷斯頓和曼徹斯特,一度進駐距離倫敦僅127英里的德比。但是,叛軍內部開始出現分化。12月5日,在德比的埃克塞特宅邸前,查理王子和穆雷伯爵將軍開始爭吵,前者堅稱,往前不到200公里,就是倫敦了,中間只有一小撮守軍,“我們就快要復辟了,打到首都去,法蘭西一定會來,我們在英格蘭的朋友也會站出來,1688年很快就會是個該忘掉的記憶。”穆雷沒有這麼樂觀,幾個月來,查理王子心心念念念的法蘭西援軍遲遲未到,百姓也沒有“簞食壺漿”迎候,只見諾森伯蘭、約克郡、蘭開夏郡的銀行家和地主們帶着金銀細軟望風而逃。

叛亂中的查理王子
強弩之末的叛軍最終未能再進一步,查理王子只能再次退回蘇格蘭。南下期間,低地長老會派組織的軍隊已收復愛丁堡,叛軍只能逃往格拉斯哥。前期格拉斯哥市民對政府的支持,令“小王位覬覦者”大光其火,用其首席顧問的話説,“這裏的市民對政府表現得太熱情了一些,所以王子決定懲罰他們”。王子命令他們繳納5500鎊的贖金和食物等補給品,包括“6000雙鞋子、6000頂無邊呢帽和同樣數量的方格花紋連褲襪”。城市的商人們不情願地交出了東西,那些(查理王子帶領的)高地士兵如果不加約束,城市恐怕被燒光。查理王子説,沒有哪座城市像格拉斯哥這麼不友好。
在老家蘇格蘭遭遇此般“禮遇”,查理王子已經到了失敗邊緣。1746年4月16日,在因弗內斯東面10公里的卡洛登,英軍與叛軍決戰。英軍數量為9000人,查理王子麾下為5000人,差了近一倍。更大的差距在於裝備,坎伯蘭公爵率領英軍使用了重炮,士兵的步槍前端安裝了槍刺,而叛軍手中主要是大刀長矛。查理王子還錯誤地把戰場選在了一片爛泥地,讓士兵從高地上發起衝鋒。但這只是徒勞,開火一小時後,查理王子的蘇格蘭高地戰士就有1000多人“醉卧沙場”,另有700餘人被俘。

卡洛登戰役中叛軍慘敗
這場近似屠殺的戰爭就此落幕。查理王子帶着殘兵敗將逃回高地深處,坎伯蘭公爵倒是頗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決心,懸賞3萬英鎊要王子首級。王子不得已將自己裝扮為愛爾蘭女僕(多虧他容貌秀氣),幾經輾轉,直到1748年才回到法國。此時的法國與英國已然修好,查理王子又被驅逐到出生地羅馬。遙想四年前在羅馬的意氣風發,到如今的慘淡收場,查理王子恍若一場春夢,壯志未酬的他開始自暴自棄,整日飲酒無度,身材也開始臃腫發福。

老年時期的查理王子
1788年1月31日,查理王子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斯圖亞特王朝復辟夢也就此煙消雲散。
敗因
查理王子失敗了。史學家對於其失敗的原因眾説紛紜。西蒙·沙瑪在《英國史》中將這段歷史命名為“不列顛股份公司”。這是一個很巧妙的比喻,如果將英國比喻為一個股份公司,斯圖亞特王朝是前朝的東家,漢諾威王朝是新東家,兩者的理念截然不同。
首當其衝的就是宗教問題。斯圖亞特王室信奉的是天主教,漢諾威王朝信奉的是新教。之所以查理王子能獲得蘇格蘭高地的支持,除了其自身斯圖亞特王朝的血脈外,相同的宗教信仰是贏得高地支持的重要原因。但從斯圖亞特王朝開始,將天主教重新奉為國教一直是國內的敏感話題,這也是斯圖亞特王室在英格蘭不得人心的重要原因。近一個世紀後再次祭出宗教旗幟,除了偏遠信奉天主教的高地人外,在英國其他地方缺乏號召。
其次,斯圖亞特王朝和漢諾威王朝新老東家的交替事件是光榮革命。之所以光榮,緣於權力交替在和平中進行,沒有見血。但是,兩者之間的利益與恩怨也並未徹底清算。筆者認為,所謂的詹姆士黨人叛亂是1688年光榮革命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即暴力革命。阿瑟·赫爾曼在《蘇格蘭 現代世界文明的起點》中稱其為“最後一戰”,其實也是説明了同一個問題,即漢諾威王朝建立後,需要將舊王朝的罈罈罐罐清理乾淨,而斯圖亞特王朝的餘脈尚存,也給了舊王朝以東山再起的念想。1745年叛亂被平定後,英國政府對高地採取了嚴厲的政策,其目的是“根除在這個王國裏播撒下的腐敗的種子,使其無法再生根發芽。”這種清算包括:處死首惡者120名,數百人被判處監禁和流放,沒收被處死和叛逃者的財產,禁止蘇格蘭人攜帶武器,甚至穿着蘇格蘭傳統花格短裙。

查理王子和追隨他的蘇格蘭高地士兵
最後,這次叛亂也是一個經濟問題。在這次叛亂中,身處蘇格蘭低地的愛丁堡和格拉斯哥一直站在漢諾威王室一邊,對於查理王子持抵抗態度。我們從當時格拉斯哥煙草大王子弟小喬治·博格的詩句中不難看出端倪,他寫道:“我的全部心胸都被漢諾威部分佔領。對於他們的決策和安排,我的良知提示我服從……我將堅決拒絕站在詹姆士黨一邊。為那樣一位‘國王’而戰,將毀掉英國。”這樣的忠心事出有因,從18世紀初開始,格拉斯哥等蘇格蘭低地地區的經濟已經被裹挾到英格蘭開創的全球貿易和工業體系中,共同的市場和利益確立了格拉斯哥在這場叛亂中的政治立場。西蒙·沙瑪認為,“蘇格蘭經濟經不起英格蘭人政治和經濟的恫嚇,它們已經被拉進了一個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體,它讓全不列顛脱胎換骨。”在這種利益共同體下,英格蘭和蘇格蘭合併帶來的商業利益超過了前朝血脈召喚。
從這個意義上説,查理王子不是輸給了英格蘭,而是輸給了這個新的時代。
主要參考文獻:
1.[英]西蒙•沙瑪,彭靈譯:《英國史Ⅱ,1603-1776不列顛的戰爭》,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2. [美]阿瑟•赫爾曼,啓蒙編譯所譯:《蘇格蘭 現代世界文明的起點》,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
3. 錢乘旦:《英國通史(第四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4. 楊琨、陳曉律:《18世紀上半葉蘇格蘭詹姆士黨叛亂及其後果》,《英國研究》2009年12月。
圖片來源:均源於維基百科上相關詞條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