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壇佳話:漁洋山人王士禎與西陂老人宋犖互有競爭、互相推重_風聞
史遇春之尘境心影录-一个乡下读书人,恋乡土,爱读书……2021-05-25 15:05
作者:史遇春
關於讀書人,因為世人對他們的期許高,所以,對他們的苛責也就深。
對讀書人的評價,比較常説、印象最深的有兩個:
一是三國·魏·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所云: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一是明代官員、學者、詩人、藏書家曹學佺的對聯: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負心的讀書人究竟多不多,猜想,按統計學的數據去分析,應該不會那麼多。
既然負心的讀書人不會多,那麼,為什麼還會這麼説呢?
一者,讀書人的社會地位從來都相對較高、在社會上曝光的頻率相對較多,一旦他們有負心的行為,馬上就會被公眾發現,立即就會在社會上廣泛傳播。
再者,社會對讀書人的期許從來都比較高,公眾都會用較高的標準來檢視讀書人。其他人負心,大多時候,都是情有可原的;讀書人負心,一般情況下,全是人所不容的。故而,一旦讀書人負心,也就很容易被人記住。
之所以説讀書人負心的應該沒有那麼多,倒不是在為讀書人辯護。就科學分析來説,自古以來,可以真正稱之為讀書人的那個羣體,在整個社會人羣當中,原本一直就只佔少數;在這個只佔少數的羣體之中,負心人畢竟也只佔少數。兩個少數綜合起來,就是少之又少,故有上一説。
雖然,負心的讀書人不是那麼多,但是,真正的讀書人也不需要沾沾自喜。在現代社會中,讀書人仍然要發揮真正意義上“知識分子”作為社會良知和社會脊樑的作用,而不是助紂為虐,負自心、負良心,無正義、無公義。
負心多是讀書人,如上所説,其實,應該是少數。
至於“文人相輕”,則與上全然不同,這一直都是普遍現象、歷來皆為真實存在。
文人相輕,是文人之間的事情,僅限於文人羣體內部,而且是這個羣體的顯著特徵之一。
正是因為文人相輕的普遍性與真實性,所以,偶有文人相重時,便會被稱作佳話、傳為美談。
這裏,就講一段清代文壇上兩位名人的逸事,看看他們是如何在爭勝中互相推重的。
這兩位名人是誰呢?
一是王士禎;
一為宋犖[luò]。
既然要説這二位,那麼,就先介紹一下這兩位的情況。
王士禎,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山東新城(今桓台縣)人,常自稱濟南人。
王士禎出身仕宦,祖父王象晉,為明布政使。
明思宗(朱由檢)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王士禎出生於豫省官舍,祖父呼其為“豫孫”。
娶山東鄒平張延登(明萬曆壬辰進士)孫女為妻。
清世祖(愛新覺羅·福臨)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王士禎應童子試,連得縣、府、道第一,與伯兄王士祿、仲兄王士禧、季兄王士祜皆有詩名。順治八年(公元1651年)鄉試第六。順治十二年(公元1655年)會試第五十六。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戊戌科補殿試,三甲三十六名進士。文名漸著,23歲遊歷濟南,邀文壇名士集大明湖水面亭,即景賦秋柳詩四首。此詩傳出,一時大江南北和者甚多,時稱“秋柳詩社”。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任揚州推官,“晝了公事,夜接詞人”。
清聖祖(愛新覺羅·玄燁)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升任户部郎中,至京師。有大量名篇傳世,其寫景詩文,尤為人稱道,所作“綠楊城郭是揚州”一句,被當時許多著名畫家以題入畫。康熙帝稱其“詩文兼優”、“博學善詩文”。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召見,“賦詩稱旨,改翰林院侍講,遷侍讀,入直南書房”。下詔命進呈詩稿,選詩300篇進奉,名《御覽集》。後升禮部主事、國子監祭酒、左都御史。當時,名揚天下,為文壇盟主,一時間,詩壇新人到京城求名師,常首先拜見。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官刑部尚書。後因王五案失察[《清史稿》列傳五十三《王士禎傳》雲:“王五故工部匠役,捐納通判;(吳)謙太醫院官,坐索債毆斃負債者。下刑部,擬王五流徙,謙免議,士禎謂輕重懸殊,改王五但奪官。復下三法司嚴鞫,王五及謙並論死,又發謙囑託刑部主事馬世泰狀,士禎以瞻徇奪官。”],革職回鄉。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眷念舊臣,特詔官復原職。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卒,享年78歲。
去世後,被易名數次。原名士禛,清世宗(愛新覺羅·胤禛)雍正朝,“禛”字避雍正帝諱,改士正。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乾隆朝,又賜名士禎,諡文簡。後世記載中,“王士禛”、“王士禎”兩名並用。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雲:
“當我朝開國之初,人皆厭明代王(即王世貞)、李(即李攀龍)之膚廓,鍾(即鍾惺)、譚(即譚元春)之纖仄,於是談詩者競尚宋、元。既而宋詩質直,流為有韻之語錄;元詩縟豔,流為對句之小詞。於是士禎等以清新俊逸之才,範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説,天下遂翕然應之。”
袁枚稱王士禎的詩作:
“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風格。”
“然稍放縱,不加檢點,便蓬頭垢面,風姿全無。”
錢鍾書《談藝錄》中評曰:
“一鱗半爪,不是真龍”
“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
以詩文為一代宗師,其詩多抒個人情懷,清新藴藉、刻畫工整,早年清麗華贍,中年後清淡蒼勁。散文、詞也很出色。擅長各體,尤工七律。與朱彝尊齊名,時稱“朱王”。他提出的神韻詩論,淵源於唐司空圖“自然”、“含蓄”和宋嚴羽“妙語”、“興趣”之説,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作詩要訣。
一生著述達500餘種,作詩4000餘首,主要有《漁洋山人精華錄》、《蠶尾集》、雜俎類筆記《池北偶談》、《香祖筆記》、《居易錄》、《漁洋文略》、《漁洋詩集》、《帶經堂集》、《感舊集》、《五代詩話》、《精華錄訓篆》、《蠶尾集》等數十種。
曾贈詩蒲松齡:“姑妄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為《聊齋志異》大書“王阮亭鑑定”,各家書坊爭相求索書稿,刊刻《聊齋志異》。
説完王士禎,還得説宋犖。
宋犖,字牧仲,號漫堂、西陂、綿津山人,晚號西陂老人、西陂放鴨翁,河南商丘人,“後雪苑六子”之一。
[雪苑本是西漢梁孝王在歸德所築造的東苑平台,也稱梁園或者梁苑。南朝宋著名文學家謝惠連遊至此地時,大學紛飛,作《雪賦》一首,始有”雪苑“一稱。歸德侯方域仰慕昔日梁苑風景,欽佩謝惠連才氣,於明思宗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與同裏吳伯裔、吳伯胤、賈開宗、徐作霖、劉伯愚等組織“雪苑社”,為文人騷客賦詩論文會聚之會。他們談古論今,評點詩文,廣結名流雅士,有“雪苑六子”之稱(此為雪苑前六子)。明末兵亂,原雪苑文社成員或死或散,社亦不存。清世祖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後,侯方域與賈開宗相繼歸裏,原雪苑社成員徐作肅與其侄徐世琛提出重建雪苑文社。侯方域曰:“姑待之。大亂既已夷矣,天下之人才,其生育而長養之者,未可量也;學古而行修,聰明淹貫之士,莫遂謂雪苑無其人也,吾將求而益之。”八年後,求得宋犖,收為雪苑社成員。雪苑後六子為:侯方域、賈開宗、宋犖、徐作肅、徐世琛、徐鄰唐。]
明思宗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宋犖生於河南商丘,國史院大學士宋權之子。
10歲能騎烈馬;13歲始學聲律、書法,篤學好交遊,淹通掌故,有詩名。
順治四年(公元1647),14歲,應詔以大臣子列侍衞,以勇猛見嘉。順治五年(公元1648),15歲,考授通判。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授湖廣黃州通判,以母憂去。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授理藩院院判,遷刑部員外郎,榷贛關,還遷郎中。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授直隸通永道。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遷山東按察使,再遷江蘇布政使。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擢江西巡撫。康熙三十一年(公元1692年),累擢江蘇巡撫。賑荒撫飢,深得人心,康熙帝譽其為“清廉為天下巡撫第一”。康熙三十八至四十四年(公元1699年~公元1705年),康熙帝三次南巡,皆駐蹕蘇州,時任江蘇巡撫,負責接待。康熙帝嘉贊其居官安靜,迭蒙賞賚,御書“仁惠誠民”、“懷抱清朗”以賜,又“御書詩扇,又臨米芾書,董其昌書天馬賦,淵鑑齋法帖及耕織圖以賜”。後康熙帝以其年過七十歲,書“福”、“壽”字以賜。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十月十七日,四鼓,氣脱偃卧,不能赴宴,廷醫大用補劑方保殘喘,即登舟淮揚一帶力疾督賑。適抵揚州病勢纏綿,頭暈氣喘,日漸衰弱,醫生皆雲年老病劇,非靜養不能奏效,倘再一觸發,便難醫治。但他卻以“江蘇事務殷繁,非司卧理”;同年十一月,授其吏部尚書。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以老乞罷官,瀕行,賜以詩。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奉詣入京師為康熙帝賀壽,加官太子少師,復賜詩,回鄉;同年九月十六日,卒,享年八十歲。康熙帝下旨賜祭葬於其家鄉,祟祀名宦鄉賢,葬於西陂別墅(今大史樓村)。
滄浪亭修建五百名賢祠時,將其畫像刻於石上,其畫贊就以滄浪亭的清流為喻,讚頌其人其行:
“惠愛黎元,宏獎髦士。心跡雙清,滄浪之水。”
清初官員、學者、散文家汪琬曾評論宋犖:
“廉而不劌,嚴而不苛,撫循吏民,煦煦慈愛而不失之姑息。當其蒞吳,僅四閲月耳,裁決簿書,勾稽金谷,往往至丙夜,雖精鋭少年不敢望。一二老奸宿蠹,俯首側足,亦率不敢旁睨,考其設施。”
清代學者朱彝尊詩云:
“妙鑑誰能別毫髮,一時難得兩中丞。”
兩中丞指的是當時大收藏家卞永譽和宋犖。
著有《漫堂説詩》、《漫堂墨品》、《綿津詩抄》、《筠廊偶筆》、《西陂類稿》(50卷)、《滄浪小志》、《江左十五子詩選》等10餘種。論詩主張尊杜甫,認為韓愈、蘇軾、黃庭堅、陸游、元好問都是學杜而成家的。但他對蘇軾“彌覺神契”(《漫堂説詩》)。
宋犖和王士禎是好友,但論詩主張有異。
宋犖是清代學宋詩派中的重要詩人。
編有《商丘宋氏西陂藏書目》,著錄宋元明本134種,抄本72種,曾進呈皇上御覽過。淹通典籍,熟習掌故。又喜刻印書籍,刻有《商丘宋氏家乘》、《古竹圃詩集》、《嘉樂堂詩集》、《柳湖詩草》、《綿津山人詩集》、《國朝二家詩抄》、《施注蘇詩》等古籍30餘種,刻書頗為精美。抄本亦多。宋犖曾合刻侯方域、魏禧和汪琬三家文為《國朝三家文鈔》,影響頗大。
清代邵長蘅曾選王士禎與宋犖詩為《王、宋二家集》。宋詩不及王詩的超逸,而清剛雋上,亦自可觀。其詩多贈答、題畫、詠物、記遊之作。其中如《盤山詩》、《黃山松石歌寄金仁叔將軍兼索子湘和》、《烏江》、《石盆峪龍潭歌》、《椰子》、《落花》、《即事六首》、《邯鄲道上》等詩,含蓄醖藉,標格雋上,頗見特色。
善畫水墨蘭竹,疏遠絕倫;亦擅山水。
兩位主人公已經講説清楚,下面,就根據清人佚名氏《蕉窗雨話》中《記王漁洋宋牧仲逸事》一節,來説説王士禎與宋犖的相爭相重事。
話説,新城王士禎漁洋先生,是一時的詩壇泰斗。
王士禎論詩,獨標神韻之説,超越百家,號稱無人匹敵。
康熙時期,王士禎的聲名傾動海內。
當時那些號稱擅長詩文的人,對王士禎的嚮往,就如同號稱詩仙的唐代大詩人在《與韓荊州書》中所云:
“生不用封萬户侯,但願一識韓荊州。”
當時文士,均以能與王士禎交往,為人生之大快事。
那些嚮往與王士禎交往的人士,不外乎以下兩種:
一是願意從王士禎學,成為其門下之士的;
二是希望同王士禎結成文字因緣,通過王士禎對其詩文的品題,抬高自己在文壇上的地位和身價。(當時的實際情況也是,一旦某人被王士禎品題,身價馬上抬高十倍。)
當時社會風習和文壇氛圍就是如此。所以,就連在當時文壇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宋牧仲(即宋犖),也不能脱俗,他也還要引王士禎以自重,拉抬自己的行情。
宋犖也工詩,其詩秀麗風雅,處處勝人。
但是,宋犖的詩和王士禎的詩比起來,時人認為,二人還是大相徑庭的。
不過,對於自己的才氣和詩文,宋犖還很是驕矜自負的。
傳聞,宋犖常常説,自己的詩境,是足以和王士禎媲美的。
那時候,大家因為宋犖的聲望平素就很顯著,也不好與他辯駁、更不可能對他詰問。
每次宋犖自炫,説自己的詩與王士禎不相伯仲時,大家也只是隨口應答、表示同意而已。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閒言碎語。
光陰苒苒,眾口囂囂,積年累月,宋犖所言,一再傳播,後來,也就傳進了王士禎的耳朵。
原來,王士禎和宋犖素早就有交情,兩人的性情才識,互相瞭解、互相欣賞,也算是莫逆之交。
所以,王士禎聽到宋犖的説法之後,也不以為意,更不願意公開回應,違逆宋犖的心意,讓宋犖羞慚。
這個時候,王士禎有一個門生,窮困潦倒於異鄉。
門生無處安身,就請求老師王士禎牽線,將自己推薦給宋犖,希望能夠在宋犖幕下謀生。
王士禎與門生的感情很好。門生有求,王士禎慷慨應允,馬上為門生寫了一封推薦信,將門生介紹給宋犖。
因為擔心宋犖不接納自己門生,門生去了之後,會吃宋犖的閉門羹,所以,書信寫完之後,王士禎又單獨寫了一首詩贈給宋犖,以確保門生能夠在宋犖那裏謀到差使。
王士禎的詩,就是揣摩宋犖驕矜自負的心意來寫的,而且是要用詩來親自證實宋犖平日自炫之語不虛。王士禎這麼寫,就是想要藉此來結宋犖的歡心,給門生謀得一個生計。
門生臨行前,王士禎還特別叮囑他説:
“宋公的壽辰就要到了,我寫給宋公的信,您一定要在宋公生辰當日,於大宴賓朋時投遞給他。切記,切記!”
門生恭敬地答應了老師的叮囑。
門生到江南之後,沒有幾天,就是宋犖的生辰了。
宋犖生辰當日,門生來到幕府。
宋犖的幕府之中,真可以説是羣賢畢至、大雅同登。
大家都帶着各類禮品,向宋犖表達真誠的恭賀與祝福。
宋犖在分班招呼接應客人時,門生帶着王士禎的信,也欣然前來,表達恭賀之意。拜見並表達老師致意之後,門生拿出老師的書信,交給了宋犖。
宋犖展紙拜閲,喜不自勝。
讀罷書信,宋犖對賓朋揚言道:
“我曾説,王漁洋先生推我為知己,以前我對你們説,你們還不相信。今天,先生親自來信,祝賀我的生辰,另外還附有一詩,大家可以讀讀,看看我平常所説,是不是真的?”
於是,生辰聚會上,王士禎的詩篇被眾人競相傳閲。
你道詩中所云為何?
王士禎詩云:
尚書北闕霜侵鬢,
開府江南雪滿頭。
謹識朱顏兩年少,
王揚州與宋黃州。
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王士禎任揚州推官;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宋犖授湖廣黃州通判;
所以王士禎詩中有云“王揚州與宋黃州”。
詩中大意:
一者,是説兩人相交,是早年就有的事;兩人的情誼,至老彌篤;
二者,把“王揚州”與“宋黃州”相提並論,就是在表明,二人是不分伯仲的。
讀罷王士禎的詩,眾賓朋相顧歎賞。
這個時候 ,宋犖笑逐顏開,就像是處在無上尊榮的境地一般。
隨後,宋犖很感激王士禎以詩相贈的高厚情誼。
因為王士禎來信的盛情,宋犖就為王士禎的門生安排了一個職位,並且對他刮目相看,多有資助。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