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言看社會文化_風聞
code2Real-有人就有江湖,有code就有bug2021-05-25 15:37
20年前,同事舉家去了美國生活了4年。因為覺得美國實在是太寂寞了,所以又舉家回來了。
回來後發現兩個問題:
1)老婆不想工作了,西方女人結婚後很少工作。受此影響,同事老婆不想工作了。
2)孩子的作文能力很差,以至於上高中時經常作文不知道寫什麼。
他孩子出國時才十一二歲,回來後雖然老師反覆強調三段論的寫作方法,但是仍然不開竅。
但是網上的大V反覆強調美國孩子從小學開始就寫研究型論文,那難度相當於我們寫大學論文的水平。意思是外國人寫作能力是從小開始培養的,頂瓜瓜的,文章中透着一股凡爾賽。
由於有了親身經歷,使我對網上大V的説法不敢認同,於是研究國外華人寫的文章。
看新加坡人寫的東西,不管是中文還是英文的,單句看都寫得挺好,全文看就乾巴巴的,甚至狗屁不通,不知道到底想説什麼,這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以李光耀之女李瑋玲寫的《我為什麼選擇單身?》為例,單獨一個自然段一個自然段看,能看得懂,信息量還是挺豐富,但是全文看起來,非常散,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表達啥,文中説了好幾個故事,但這些故事似乎都沒有為主旨服務,比如她在21歲時發現她第一次約會的對象的朋友都是一些有錢的社會名流,於是果斷和他拜拜了,這個故事到底想説明啥,也沒説清楚。
我們也會發現,她作為一個博士,寫的文章詞彙量不大,基本沒超出四級詞彙範圍,同樣,他父親李光耀作為一個從小母語就是英語,從劍橋大學畢業高材生,擔任新加坡總理的30年的精英人士,寫的幾本書比如One man’s view of the world(李光耀觀天下》, From Third World to First: Singapore and the Asian Economic Boom(從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新加坡的故事和亞洲經濟崛起)我都看過,詞彙量也不大,六級詞彙量基本能看懂,而野生西方人寫的書如How Google works(谷歌是如何運營的),詞彙量則要大很多,看起來很吃力。
不同語言之間能完全共通翻譯的部分其實很少,僅限一些基礎詞彙,而更大部分的是在每種文化特殊的敏感點。
就以顏色為例,紅黃藍綠橙紫黑白這八種基礎顏色,是完全可以等價翻譯成英文red, yellow, blue, orange, purple, black, white。但中文和英文裏各自敏感的顏色,則會遇到一些困難。
比如,中國人會“水墨”敏感,則會有“墨綠”這個顏色,對紅棗很熟悉,就有“棗紅”這個詞,無法等價翻譯成英文,一個只會説英文的華人,是永遠不會説這些顏色的,對這些顏色的敏感度也會降低。在英文裏,對“鉻”這種金屬敏感,只要是下面這種不鏽鋼的金屬的顏色,如水龍頭、刀叉都叫chrome色,沒錯,鏡子的顏色也叫chrome色,這就沒辦法翻譯成符合中文表達習慣的詞了。
中文裏由於對這種顏色不敏感,大部分人都只會叫銀色(不信去看看淘寶上賣廚衞的商品)。但實際上銀色(silver)和不鏽鋼色(chrome)還是有點差別的。
中文裏對顏色的光澤度(glossiness)和亮度(brightness)並不敏感(專業人士會區分,但是普通大眾不區分),我們國外同事和供應商溝通一個產品的外觀,希望他們做得更bright一點,結果供應商死活理解成“更亮一點”,結果把表面做得更光滑,閃閃發光那種,結果當然不是老外想要的,老外只是想要他們把顏色調淺一點。如果真是要閃閃發光那種,老外會説更glossy一點。假設中國殖民了西方一個國家,強行讓他們用中文作為溝通的語言,那他們也失去對這些顏色的敏感度。
如果一個民族強行用另外一種語言作為日常溝通用語,則只會保留中間部分,而兩邊各自精細部分的詞彙,將會失去。
每一種語言所擁有的詞彙,其實是文化作用的結果,一種文化越在意什麼,都會在語言上體現。比如愛斯基摩人很在意雪,他們就有幾十個詞來形容不同的雪,所以他們對於雪的感受會更加細膩,而其他文化裏,雪就是雪,只有“雪”一個單詞,因此對雪的感受不會有那麼精細,如果愛斯基摩人如果使用英語或者中文作為溝通語言,則會失去那麼多”雪“的豐富表達,對雪的敏感度也會降低。
再舉一個例子,中國人看到狗,第一反應就是“狗”這個字,因為我們的文化裏對狗並不敏感,而西方文明對狗要敏感得多,比如同樣表示狗,有不同的詞來區分:
* canine(犬,學名)
* dog(狗通稱)
* puppy(小狗)
* hound(獵狗)
* terrier(西方常見的一種很活潑的小狗)
他們看到狗,不會是首先想到 dog這個詞,而是一定會區分是什麼狗,然後再選用合適的詞彙。比如看到小狗,他們一定會説Look at that puppy。
他們對牛也有同樣的敏感,看到一頭牛時一定會分是bull(公牛)還是cow(母牛)還是buffalo(水牛),對貓則沒那麼敏感,首先想到的是cat。
在新加坡人,思維還是在中華文化裏,就算他們講英語,也會習慣説 Look at that dog,這就是為什麼詞彙量要低很多。
再舉一個相反的例子,在中國文化裏,父親和母親兩邊的親戚對我們來説意義是非常不一樣,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父親一方的叔叔、伯伯、姑姑和母親一方的姨媽、舅舅也不一樣,甚至長幼對我來説意義也非尋常,也會嚴格區分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而對於西方人來説,對這些根本不敏感,甭管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都叫grandparents,父母雙方的親戚都叫uncle和aunt就好,兄弟姐妹都叫brother和sister就好,這種不敏感導致我們英譯中時不知道翻譯成什麼好,比如grandpa到底是翻譯成爺爺還是外公呢。
而如果新加坡人在中華文明的內核裏用英語來表達這些關係,則表達不出來,他們就會弱化辨別這種親戚關係的能力,也無法體會出每一種親戚關係到底對他們來説有什麼意義。
新加坡和香港人口規模差不多,香港的文化影響力就不用我多説,但新加坡從來沒誕生過知名的消費品牌,也沒有有影響力的書籍、電影、綜藝節目。他們最擅長的只能是作為中西方溝通的橋樑和西方世界的高級打工仔,卻無法像亞洲四小龍里如果韓國、中國香港、中國台灣一樣產生世界級的企業和文化產品。
因為語言的使用對人的文化屬性也有加強作用,當你越多使用這種語言,你這部分細膩的情感將會得到加強,反之則越來越弱,在處在兩種語言中間的結果,會將兩邊精細的部分都會去失去,所以新加坡人既不可以產生影響中文世界的作品,也無法產生影響西方世界的作品。
相比方言,普通話也是沒有靈魂的,你是哪個地方的人,那個地方的方言就是你文化背景的烙印,方言好的人一般表達力也爆棚,很多城市長大的孩子只會説普通話,其實你會發現他們也會冷漠很多。
普通話及其書面用語長期作為官方語言,是擅長邏輯、科學表達,很多方言裏其實是沒有“因為”、“所以”、“雖然”、“難道”、“並且”,像我奶奶就永遠不會用這些詞,一定要表達這種意思時會繞圈子通過上下文來表達,後輩們會用也是強行從普通話裏借用的。舊時代普羅大眾説話並不需要那麼講邏輯,也接觸不到那麼先進的東西,用不着這些詞,所以就不存在。特別是進入現代社會之後,所有的現代文明詞彙也都是先進入普通話,如科技詞彙、法律、醫學等等,用方言是很難表達的。
台灣人平時聊天説閩南話,但是涉及到複雜一點的工作,特別是技術方面,還是得切換成國語,也不是説閩南語表達不了,也可以説,但是兜很多個圈子才能表達相同的意思,還不如直接用國語方便。
但普通話的欠缺之處在於,對日常生活的描述,因為它的主要功能還是官方宣傳和教育,有所長必有所短。
而方言擅長人文方面表達,因為舊時代的老百姓接觸不到上層,只能把精力放生活和社會關係上,比如八卦別人,所以形容人的詞彙特別多,比如描述自己的喜怒哀樂,所以形容心情的詞彙和粗口特別多,比如做人做事的道理,所以這方面的俗語也特別多。
像粵語裏的“心思思”、“心掛掛”,“巴閉”、“牙擦擦”,比如湖南話裏的,“哈苞”、“帶籠子”、“稀下的”,在普通話裏無法完全對應,強行翻譯會失去靈魂。
每個地方人注重的品德和價值觀不一樣,也表現在方言裏,該方言裏會反覆出現該詞彙,使用該方言的人從小被反覆強化,變成他文化認同的一部分。
比如説粵語的父母裏喜歡和孩子説“俾心機”,意為用心、認真,説明他們很注重做事要認真,這種品格深刻在他們的文化基因裏。在普通話裏會變成“加油”,失去原有的效果。
在湖南方言裏,喜歡説“展勁”,和另外一個也用得多的詞彙“霸蠻”有些類似,意為“用盡全力,強行把做不到的事做成”,這也體現了湖南人的吃得了苦,不為自己找藉口的性格特點。還有一個經常説的詞彙是“慣肆”,三天兩頭一定要聽到“不要慣肆了”,意思是對子女不要嬌慣放縱養尊處優習以為常,因為我們的文化裏強調就是人一定要在吃苦耐勞方面嚴格要求自己。
這些話,如果用普通話講,可以表達出類似的意思,但會變得弱化很多,也不會成為日常反覆強調的詞彙,導致人對該文化注重的品德和價值觀的認同趨向於無感。
只會講普通話,當然也不是沒有注重的品德和價值觀,也會有中華文明裏基礎的價值觀,但這是基礎款,雖然看起來也不錯,但是沒有什麼特色。你有的別人都有,但別人特別強調的品質如用心認真、吃苦耐勞,在你這裏卻是很平淡的。
普通話和方言並不是誰比誰高級的關係,而是相互補充的關係。普通話具有最大的兼容性,能夠搭建橫跨面最大的框架,但是細節方面表現不足。而方言就是對這些細節的修飾。就如同下面這張圖一樣,普通話是大格子,但是很空洞,而每一種方言特有的詞彙就像填充物一樣,讓整個空格的細節越來越豐富。
普通話要表達更豐富的情感,經常需要從方言裏藉詞,比如“得瑟”、“發小”、“忽悠”“八卦”,其實也是借用方言,在正式用語裏找不到完全對應的詞。
每一種語言背後承載的敏感點不一樣,當一個人的敏感點越多時,情感越豐富和細膩。雖然漢語方言都是中文,都可以很靈活地相互轉換,但是在不同的方言背景下,你訓練的敏感點是不一樣的。如果只會普通話,你得到的只是基礎框架,感受事物的分辨率會相對其他懂其他方言的人低,情感方面細膩程度也會降低。
東北人、北京人並不是完全説普通話,其實也是方言,很多詞彙是進不了普通話的,只不過他們口音有天然優勢,在普通話路用也毫無違和感,他們口才特別好、幽默就是這個原因,因為他們摻雜了很多方言的詞彙,而其他地方的人不會用這些詞彙,自然就説不出那麼生動,但是如果我們用自己的方言説也能説出相同的效果。
舉個例子,如果只會説普通話,表達心情只會説高興、生氣,鬱悶、難過、糾結、後悔這些毫不精確的詞彙。但是用方言,能有無數更精確的選擇,比如湖南方言有“過不得”、“拗人”、“做好事咯”。
但可惜的是,方言長期以來被視為落後、土的表現,有些地方甚至把方言稱為“土話”,覺得説普通話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表現,説方言就是土,隨着城市化的進程和人均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很多家庭也只會用普通話溝通而排斥方言,下一輩只會説普通話的越來越多,孩子們就算是會聽方言,也往往羞於説,最後只會説得不利索,這其實不是很好的現象,與其從小學英語,不如在家裏塑造説方言的環境,至少讓孩子在人文方面更加豐富,對他們以後的成長更有利,走得更遠。
方言特別好的人,大多都是很幽默的人,他們能夠形象的描述事物,就算是變成普通話來描述也一樣很幽默,因為他的敏感點多,能夠觸及到這些點,借用漢語的靈活性還是能表達出來。只會説普通話的人,其實很可憐,情感是很單薄的,表達力是很匱乏的。
最後再強調一下,語言並不是只是溝通的工具,你在用一門語言時,那你就在這門語言構建的世界觀裏,看到的是這門語言所展示給你的世界,多掌握一門語言,觸及到更多敏感點,你看到的世界將會更加細膩。
比如我們聽到的音樂是大多是由 1(哆)、 2(來)、 3(咪)、4(發)、5(唆)、6(拉)、7(西)組成,但不要以為這就是音樂的全部,在以上每一個數字之間還存在半音,如#4,就是介於4和5中間的半音,一首曲子裏如果出現幾個升半音,往往是比較好聽的部分,因為這些半音觸及了我們很少聽到的敏感點,所以才感覺到好聽。
既然説方言能夠增加看待世界的細膩程度,那英語為什麼不可以?或者説為什麼新加坡人是剛好相反的?
學英語也能增加看待世界的細膩程度,例如英語強調完成時,漢語普通話裏則弱化,如説
他沒有畢業。
到底是 didn’t graduate(讀過大學,但是沒有讀完)還是haven’t yet graudated(還沒到畢業的時候)呢?
英語裏用時態則可以分得清,這是英語在這一部分的細膩程度,如果你使用英語則會天生對這方面敏感。漢語普通話則需要上下文才清楚,沒有上下時,只知道是沒拿到畢業證書這一結果,但到底是哪種情況不得而知。
粵語對完成時也敏感,口語裏習慣用“未”表示尚未完成的動作,如
未畢業= haven’t yet graduated.冇畢業 = didn’t graduate
雖然普通話裏也有“未”,但是過於書面化,使用並不多。
説回英語,雖然可以增加看待世界的細膩程度,但是作為華人的主要語言使用,就是另外一碼事了,就會取兩邊的公約數,去掉兩邊的細膩部分,變得非英非中,比如新加坡人日常用英語其實也是不區分完成時的。
另外,作為第二語言學習的英語,其實也是英語的普通話,也只是框架性的,用於表達科學思維的,而填充框架豐富其細節的是英語的各種俚語、習語,放在中文也是算入方言的範疇,很難在被其他文化的人學到的,引入英文的一方如果缺失一塊,也就失去這一部分的敏感點,卻仍舊還拿來做主要語言,表達就要匱乏很多。
我們也可以進行同樣的類比,如果漢語失去了方言,也就只剩下骨架,那將變得多麼無趣,多和下一代説方言吧,只會對他人文方面的發展更有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