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工廠“趕走”的2億年輕人,為什麼選擇了靈活就業?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1-05-26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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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羣人,讓整個國家如此的“牽腸掛肚”。
今年3月,政府工作報告中,重點提到了他們。
兩會期間,總理一再表示,國家要給他們提供保障。
5月12日,國務院常務會議上,總理又專門為這羣人推進了相關政策。
8天后,即5月20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國務院政策例行吹風會,重點話題還是圍繞這羣人。
又過了4天,5月24日,總理考察寧波人才市場,左一個攤位、右一個攤位,問得最多的還是這羣人。
這羣人就是,規模達到2億的“靈活就業”者。
更具體點,這2億人主要包括快遞員、外賣員、網約車司機、主播、自媒體等。
並且,他們都比較年輕,網約車司機平均37歲,外賣員平均約31歲,主播平均23歲……
對這羣年輕人,“玻璃大王”曹德旺表示很不理解。他曾直白表態:“年輕人寧願拿三五千送外賣,也不願意進工廠。”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部長張紀南此前曾表示,“就業難和招工難並存。製造業、服務業普工難招、技術工人短缺。”
也就是説,這2億人,要想找個穩定、收入不高但也過得去、社會保障體系更完善的工作,完全可以去工廠試試機會。
事實,卻反了。反倒是更穩定的製造工人,在邁進“靈活就業”的隊伍。
不久前,外賣就有一則刷屏消息,“疫情期間新增的58萬外賣騎手,40%來自制造工人”。
為什麼這羣人不願意進工廠,而選擇“靈活就業”?要想弄明白這一問題,就要知道這羣人是從哪來的?
01
“玻璃大王”曹德旺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寧願去送外賣,也不願意去工廠上班”。他將這一現象視為,“製造行業當前所面臨的困境。”
但是,客觀來説,所謂製造業的“困境”,鍋並不在別的行業,而是製造業自己在“趕人”。
2018年,製造業的代表富士康,就創造了年度“趕人”大新聞——計劃在年底裁員34萬。

“鴻海集團(富士康的母公司)在10年前就決定要機器人來取代人力,我們公司內部計劃在5年內,把這些工人,我們目標是希望能夠拿掉80%,如果5年做不到,10年內也會做到。”
這一年的6月22日,鴻海集團董事長郭台銘,在股東大會上做出了“裁員”的公開承諾。
這次事件的導火索是,在此12天前,富士康繼“十一連跳”事件之後,再度陷入“血汗工廠”風波。
6月10日,路透社報道,在湖南衡陽的一家富士康工廠進行9個月調查後,發佈了一份長達94頁的報告,核心披露了:
該工廠非法僱傭8000名員工;員工每月加班時間長達100小時,遠超國家規定的36個小時;並且,加班費並非國家規定的1.5倍,而是按照正常工作時間計算。
在股東大會上,郭台銘解釋,“鴻海集團對百萬員工做過調查,70—80%的員工,都希望多賺一點錢與自願加班。”
總之,就是員工工作強度大、加班嚴重,大部分都是自願的,因為他們想多掙點錢。
讓郭台銘“困擾”的是,“如果用36小時,等於每天加班不到2小時。”
但是,郭台銘也表示,“今後將嚴格遵守36小時加班規定”。至於解決辦法就是“用機器人代替人力”。
也就是,裁員。

這個邏輯就是,外界譴責富士康壓榨工人,富士康解釋是工人想掙錢,自願的。輿論繼續譴責富士康,那麼富士康就引進機器人、自動化流水線,把工人裁掉,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其實,從2010年的“十一連跳”事件之後,富士康就已經開始下手了。
2011年,富士康就提出“百萬機器人計劃”,在5—10年內安裝100萬台機器手臂,取代人力。按照計劃,3個工人操控15台機器,就能代替過去幾百人的工作。
2016年,富士康又提出“無燈工廠計劃”,工廠不需要開燈,意味着一個人都不需要,完全自動化。
2018年的湖南衡陽富士康工廠事件,也再度推動“拿掉80%工人”的進展。
要用機器取代工人的,不只是富士康為代表的電子加工製造行業。
也是在2018年,根據工信部數據,我國工業機器人的產量達到了148000台套,佔全球產量的比重超過38%。
雖然數量很大,但國內工業機器人密度與發達國家還有一些差距。
在工業機器人自動化率最高的領域汽車行業,中國汽車製造工業機器人密度僅938台/萬人,全球排名第12,遠低於美國、日本、德國等國家的水平。
在所有制造業的機器人平均密度中,中國僅為187台/萬人,只有排名第一的日本的一半水平。
不過,中國工業機器人增長速度很快。
根據國家統計局日前發佈的消息,今年1—2月,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工業機器人產量達到4.54萬套,同比增長117.6%。
這也就意味着,汽車整車、汽車零部件、電子電器、橡膠與塑料、金屬製品等工業機器人主要應用領域,越來越多的製造工人,將被“趕出”工廠。
事實上,不僅智能製造在改變工廠,還有互聯網在改變零售,城市化在改變農村,當下的中國進入了一場技術、經濟、社會多重變革轉型的關鍵階段。製造工人之外,還有更多普通人被“趕出”原來的位置。
在思考這些人何去何從之前,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這些人是從哪來的**?**
答案是,農民工。更準確的是,那些想過更好生活的農民工。
這背後,其實也是一段關於“身份躍遷”的故事。
02
故事可以從1964年講起。
這一年4月18日,四平聯合收割機廠研製出我國第一台“東風”自走式穀物聯合收割機。
此後,東風收割機開始普及,一度佔到國內收割機市場的90%以上。這也是中國農業機械化的標誌。
與此同時,農業人口隨着農業生產力快速提升。建國之初,我們只有“四萬萬五千萬”人,到了1970年,國內人口已經超過8億。其中,農業人口占比超過總人口的82%。
此時,農業勞動人口過剩,且收入少。廣大農民想打工掙錢,但計劃經濟政策不允許。
“試探”起始於1960年代,率先發展工業、基建的廣東以及其他省份開始試行“亦工亦農制”,這些進城務工者,既是農民,也是工人。不過,户糧關係還在農村。
儘管人數有限,為期也只有短短几年,本質上算是“借調勞動力”,不過,這也算得上是“農民工”的雛形。
直到1978年,改開之年,國內農民工才創紀錄達到200萬人。
另一個重要年份是1982年。
這一年的2月19日,百餘名打工妹從廣東韶關來到深圳蛇口的凱達玩具廠,此後5個月,肇慶、汕頭和梅縣等多地女工也陸續來到這家工廠。
這是有據可查的中國“第一代打工妹”。
在打工妹們進入玩具廠、鞋廠、電子廠的同時,廣大男性農民工,奔赴北上廣深等城市,建設道路、建築、橋樑等基礎建設。1989年,國內農民工人數已經飆增到3000萬。
1990年元旦晚會上,黃宏、宋丹丹等人表演了一段著名的小品《超生游擊隊》。為了紀念每個孩子的出生地,黃宏分別給孩子起名“海南島”、“吐魯番”、“少林寺”和“北戴河”。

這部作品之所以轟動全國,除了計劃生育這個時代話題,四處奔走、努力謀生,也是當時全國農民工的真是寫照。
台上轟動,台下農民工已然浩蕩成潮。尤其是2001年,中國入世之後。他們從農業勞動力,轉變成工業勞動力,推動中國成為製造大國。
2004年,這一羣體,引起頂層重視。中央出台一號文件,首次將農民工定義為“產業工人的重要組成部分”。

並由此開展了維護農民工就業權益和改善就業環境的專項工作。
2年後,國務院頒發《關於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首次對農民工工資、權益保障機制等提供系統性政策支持。
到了2010年,隨着80、90後新一代農民工,進入現代產業。中央一號文件又首次定義了“新生代農民工”。
並通過落户、教育、醫療等政策,逐步推動新一代農民工“提升技能、融入城市”的市民化階段。
農民工數量超過2.4億的2010年,也是一個標誌性年份——中國僅有一半人口還居住在農村、中國工業GDP佔到國民生產總值的近一半。
彼時,不論是從業人口,還是GDP佔比,都標誌着我國已經從農業大國轉型成為工業大國。
不過,國內形勢在3年後,又發生了另一鉅變。
2013年,中國購買的工業機器人達到3.6萬台,佔到全球機器人銷量的1/5。這也是我國首次超過日本,成為全球機器人第一大市場。
根據國際機器人聯合會數據,2019年,全球累計安裝工業機器人270萬台。其中,中國佔了78.3萬台,超過日本和美國總和。
以聯合收割機為代表的農業機器開進農田之後,佔比80%的農業人口被逐步釋放出來、走進工廠,讓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工業國。
隨着工業機器人大規模開進工廠,工業人口也被釋放了出來、進入服務業。

與此同時,社會還發生了另一大變革——智能機大爆發——2012年全球智能機出貨量達到創紀錄的7億部。
這一年,服務業乘着互聯網浪潮,催熱了一個超級概念——O2O。

拉手、美團、點評、糯米、58同城等互聯網平台,蜂擁而至,搶佔衣食住行各個領域的服務。
2014年,中國服務業GDP佔比就達到50%,超過工業,成為第一大支柱產業。
服務業的從業者也越來越多。
截至2017年,中國外賣員超過700萬,快遞員超過300萬,二者累計超1000萬;
2015年成立的滴滴,5年後司機數量就達到1166萬,整個網約車行業從業者更是超過3000萬;
全國各個家政服務平台,累計從業者達到約3700萬;
旅遊從業者,超過7900萬,佔到全國就業人口的1/10……
事實上,截止到2018年,國內服務業從業人員已經達到3.6億人,成為吸納就業最多的產業。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03
而發展服務業,可謂是國家級戰略。
2017年,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首次提出中國經濟由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同年,我國第三產業服務業佔GDP比重為52.9%。
1978年,服務業對當年的GDP貢獻率僅28.4%,40年過去,服務業在GDP佔比幾乎增長了1倍。
與此同時,第三產業服務業已經成為吸納就業的最主要渠道:
根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的數據,截至2019年末,我國第一產業就業人員佔比25.1%,第二產業27.5%,第三產業達到47.4%。
今年1月,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服務業增加值佔GDP的比重達到54.5%。這一數字,再次創下歷史新高。
不過,與發達國家動輒70—80%的佔比相比,國內服務業發展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而這個上升空間,既取決於服務業人口的增長,也取決於服務業保障體系的完善。
目前,全國農作物耕種收綜合機械化率約達到70%,製造業的機器人平均密度只有發達國家的一半,不論是農業還是工業,勞動力都有進一步釋放的潛力。
事實上,這一潛力也正在顯露。
根據最新的人口統計數據,全國居住在城鎮的人口達到9億,占人口比例63.89%。
而今年一季度,全國城鎮調查平均失業率為5.4%。其中,16—24歲人口失業率高達13.6%。
另外,今年高校總畢業人數也創下歷史新高,達到909萬人。到6月畢業季,青年人羣就業壓力仍將進一步提升。
換句話説,第一、第二產業機械化提升,被釋放出來的勞動力就進入了第三產業。
“疫情期間,2個月新增的58萬外賣騎手,40%來自製造業工人”就是產業人口流動的真實寫照。

不只是外賣,快遞、網約車、網絡主播、家政等“靈活就業”渠道越來越多。

之所以稱之為“靈活就業”,因為其收入、工作強度、穩定性都存在極大的彈性。
就拿當下熱議的外賣來説,門檻很低,並且工作時間靈活:
如果每天只做最繁忙的4個小時飯點,收入只有3000—5000元,抵得上普通藍領的全勤月收入;如果全天接單11小時以上,就能拿到9000元以上,抵得上普通白領的全勤月收入。

同理,網約車、家政等其他行業,同樣如此。
互聯網平台提供了一個就業的蓄水池,在工廠不再需要眾多藍領的時代裏,這羣人主動選擇在互聯網平台上成為“科技藍領”,先在大城市裏活下來,接觸鮮活的市場和機會,維持住生存的底線,同時在城市裏慢慢尋找更多機會。
根據《騎手就業遷徙地圖》數據顯示,48.2%的騎手想要學習“創業和開店技能”。而在離職的外賣騎手中,11.2%的人選擇自己做生意。
這也就是,曹德旺想不通的“為什麼年輕人寧願拿三五千工資送外賣,也不願意進工廠”的理由。
而當下,整個靈活就業的人羣規模,已經達到2億。
尾聲
如此大規模的人羣,也已經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
今年5月12日,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決定將部分減負穩崗擴就業政策期限延長到今年底,確定進一步支持靈活就業的措施。
靈活就業並非意味着佛系、隨緣,正如今年總理在兩會的總理記者會上所提,靈活就業人員中“有的人一人打幾份工,很辛苦”。

此前的流調報告中,我們也看到一個個努力奮鬥的楷模:
他們之中,有的人白天做主業,晚上送外賣、開網約車到凌晨;有的人白天往返50公里通勤,下班後複習考研;有的人每天不間斷工作17小時……
這些人並非“內卷”,只是要在第一、二、三產產業變革的複雜時代背景下,多努力掙點錢,能讓自己和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不過,靈活就業也存在很大的不足。

正如今年早些時候的那條熱搜“六成以上外賣騎手沒有社保”。不只是外賣,網約車、家政等行業,也都存在相似情況。
因為保障體系不完善,導致從業人員流動性大、穩定性差,服務業發展速度和質量受限。
當下階段,要提升服務業在GDP中的佔比,這2億規模的靈活就業人口,就是關鍵。
如同2000年之後隨着農民工數量增長,中央出台多個一號文件,國務院專門出台政策,用以保障農民工的就業權益與就業環境改善。
因為,那是中國從農業大國向工業大國轉型的關鍵節點。
當下,2億人靈活就業不僅關係着着2億人的就業問題,也是第一、二、三產業新一輪轉型升級的關鍵節點。並且,也關乎國家經濟從高速向高質量發展的問題。
針對當下的形勢,國務院常務會議也重點強調,今年就業壓力依然很大。
一方面,將去年實施的職業培訓、技能提升和高校畢業生補貼,以及失業補貼、臨時生活補助、高校畢業生基層就業等政策延續到今年底;
一方面,繼續實施堅持就業優先,保持對中小微企業的穩崗、重點羣體的就業的政策支持,並促進市場化就業,以及對“雙創”的支持措施。
根據人社部相關負責人透露,關係到靈活就業員工的切實利益的工傷保險問題,相關政策正在修改,預計今年年內出台。
此前的採訪中,有外賣小哥這樣表示,“即使月入過萬,也不想繼續待着這個行業,因為覺得自己還是處在社會的底層。”
如今,國家正在動用制度力量,為廣大靈活就業人羣,找路、護航、託底,將這部分羣體的工傷風險、“青春飯焦慮”等職業痛點有針對性得到解決。
而作為靈活就業的重要蓄水池,互聯網平台在為這羣人提供更多就業機會和更好的收入的同時,也應盡力為他們提供更好的轉型支撐,關注勞動關係判定、過勞現狀問題,併為之提供基礎的人身安全保障、提供更好的就業技能培訓。
我們相信,整個服務業的社會保障,以及職業認同感,都會越來越強,從業者的權益和就業環境會越來越好。因為這不僅是2億人的靈活就業問題,也是國計民生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