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我寧願這麼慢慢走,一輩子對自己也沒有安排”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27-2021-05-28 17:46
在這個日光越發灼熱的五月末,我們又失去了一位老人家。
他是著名歷史學家、思想文化史學家、翻譯家何兆武先生。2021年5月28日他在京逝世,享年99歲。

何兆武(1921年9月-2021年5月)
他翻譯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羅素《西方哲學史》等,為一代又一代的人帶來思想啓迪。
但同時他也是一位始終淡泊、謙遜的老先生。即便是90多歲的年紀,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一間不足10平米的小房間裏。“我從來不想做學者或專家,能旁觀世界和人生就滿足了。” “我寧願這麼慢慢走,一輩子對自己也沒有安排。”
他曾引用詩人濟慈的墓誌銘: “這裏躺着一個人,他把名字寫在水上。”想來用這句話總結他的一生再合適不過了。
本文摘自於2010年8月出版的Lens雜誌,原標題《何兆武:把名字寫在水上》,略作刪減,以示緬懷。
何兆武先生的家,在清華西南門內的宿舍區。
褪了色的紅磚牆與水泥門廳,鏽蝕的自行車在六層的老居民樓前擺成一排。氣質清峻的矍鑠老先生蹬着嘎嘎作響的自行車,絕塵而去。
2006年,我收到他寄給我的信,是兩張照片。前一年我去採訪他,摸出相機給他拍照,他不反對也不擺姿勢,突然彎下腰去,打開腳邊的一個櫃門,在裏面掏啊掏,半天掏出一個塑料袋,裝着一個老相機。
他不緊不慢地取出來,“以牙還牙”地對着我咔嚓兩張,説:“我這相機裏的膠捲,是幾年前裝上去的,不知還能不能成像。我洗出來了就寄給你啊!”後來,我果然收到了照片,照出來的效果竟奇異地好。
第一次拜訪他時,在網上只能搜索到有關他的隻言片語。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人感激地寫道,他與何先生談不上多少交情,那時出國找不到擔保,無意間跟何先生談起,何先生二話不説聯繫到他在國外的姐姐,做了擔保。還有一件被津津樂道的事:清華為他做八十大壽,他不僅拒絕,還鎖上家門躲了出去。
那一次,我請他敍説個人的歷史,企望有好的運氣——願他是善談的,不要我提問,便可滔滔不絕地敍述自己。但他當然不是那樣的人,説出來的都是片語微光。幾乎沒可能跟他展開辯論,他駁你一遍之後,你故意説些反話想誘他多説些, 他毫不接招,粲然一笑:“你這樣想,也可以,也有你的道理。”我們不斷地陷入僵局,我思路受阻,尷尬,乾着急,他保持一個樂呵呵的固定姿勢,眼睛望着虛無縹緲處,像是進入另外一個時空。

攝影/繼木
89歲的何兆武坐在他的書房裏。房間很小,僅容一桌一牀和兩個書架。書桌上散疊着一份當天的《參考消息》、 他已去世的夫人的照片和一幅觀音像。自上世紀90年代初從清華大學退休後,開始幾年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文稿,最近幾年,也仍然好奇當前社會的種種變化,但“沒有什麼精力了,主要還是看閒書,好多是‘文革’的回憶錄。那些回憶錄都有點簡單化,什麼都往江青身上推。那麼大一場‘文革’,全歸在一個人身上,不合適,也不公道。 後來的領導應該給江青一些條件,給她配兩個助手,寫回憶錄,愛怎麼寫怎麼寫。寫了不發表,放在保險櫃裏。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寫。她也可以説謊,但這是給後世留下一個原始材料。”他對Lens説,他希望類似的個人史能多起來,改變官修歷史的格局。
何兆武的學術之路並沒有走上頂峯,這和歷史大環境的限制有關,也與他淡泊的性格有涉。“我從來不想做學者或專家,能旁觀世界和人生就滿足了。”他説道。
這般在何先生的書房兼卧室——其實就是一間不足10平米的小房間裏——坐了一個時辰之後,一位老太太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朝我絮絮地大聲嘟囔,聽起來似乎是要我去吃飯,我聽不清她的話,坐立不安,額頭開始冒汗。其實,在我進門那會兒,就看到另外一間稍大的屋子,一個老太太仰頭直挺挺地背靠沙發坐着,下午的斜陽布了微淡的光芒在她身上,她竟可以一動不動,我當時就心中一動。何先生朝她説了幾句話,大意是讓她回到隔壁去。她固執地不理會,直望着我,臉上的表情焦急而天真。
何先生笑眯眯站起來把她推走,再回身時用手指指自己的太陽穴:“她腦子有病。”像説一個不相干的人,還帶着笑。
“多長時間了?”
“10 年。”
我心裏哽咽一下,文藝腔地發問:“那⋯⋯您會覺得孤獨嗎?”
他嘿嘿一笑:“自然。會,也會覺得孤單啊。人,總是需要交流的。”
這之後,我每每念及何先生,頭腦裏首先出現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那個老太太仰着頭直挺挺地坐在下午的斜陽微光裏,周圍的傢俱都陷在暗處。有了陽光,反倒讓人發現陰影。
後來,從報紙上知道老太太去世的消息,照片裏看到何先生把她年輕時候的照片擺在書桌前。
再後來去拜訪。那時,由他口述的《上學記》已成為2007年的暢銷書。在他書桌前,很近地去看那張黑白照片,雖説不上風華絕代,但是極其端莊,又樸素。她亦曾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他們相識相愛於那裏。照片上蒙了一層舊的塑料膜,是他對愛人相片所做的保護。


攝影/繼木
這是何兆武書架的一隅,上面的許多書都出自他的同時代人,現在,他們基本上都先他而去,“沒什麼能一起説話的人了,他微笑着説道。”書架上的照片是南開大學一個學生為他拍的(上圖),因為那個學生很滿意,他就答應人家擺了出來。
何兆武的一生,寬容、謙遜,充滿耐心,卻惟獨不能容忍兩件事:“不自由”和“沒書讀”。
年輕時,烏納穆諾、莫羅阿等人談論人生話題的書對他影響很大,“那時候,做學生也是幼稚。就覺得他們談的問題,涉及到了人生的根本問題:人的一生追求的是什麼?是幸福!幸福是什麼?我想這個問題沒有最後的答案。可是你一輩子卻在追求它。”
他看書龐雜而隨性,提到有些人讀書很拼命時,他説,“我們總有一種落後的農民意識,老想着拼命,強調‘吃大苦,耐大勞’,可是進步不能光靠這個,不然整個人類文化能進步多少?” 在書架上,有專門的一塊是放置音樂 CD 的,主要是古典音樂(下圖)。“現代音樂我欣賞不了,有點不像音樂了,都是噪音。” 他笑着説。他很喜歡舒曼和舒伯特。
他樂於沉浸在古典音樂緩慢的節奏中。16歲時,從湖南嶽陽老家赴長沙讀書,整個行程坐火車兩個小時,坐船卻要五天, 他就在考慮:哪一個是進步?哪一個讓人更幸福?
他欣賞朱光潛的一個説法:“無所為而為的觀賞”。“我寧願這麼慢慢走,一輩子對自己也沒有安排。”
“你逛過清華嗎?”
距離第一次拜訪之後不久,何先生帶着我和我的好友去逛清華。
因為頭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聊起他的居住所在地:清華大學。他突然沉吟一下:“你逛過清華嗎?”我沒回過神來,他就説:“你下次來,我帶你去逛逛清華。”我們訕訕地跟在他背後,覺得要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給我們當導遊,深感無禮。更無禮的是,我們還由着他請我們大吃了一頓。
他不以為意,在清華校園裏引着我們緩慢地穿行,路上講些舊事。少有人認識他,認識他的人也就是快步走來雙手捧着他的手問候幾句。直到我們喊累,他才和我們一塊兒坐下來。三個人呆望着路上的飛車一族——清華的學生幾乎是人手一輛自行車,哧溜一下過來,哐當哐當過去,車上的人多是緊張地皺着眉頭,帶着睡眠不足的倦容。
那天,陽光很好,我們很多時候都是默默的,間或閒言碎語地笑一下,心情鬆弛、眼神渙散,分別進入一種自顧自的狀態。那個時候,又不覺得是無禮了。
室內室外,他總戴一頂帽子。誰問“您怎麼老戴個帽子啊?”他就嗖地一把揭下帽子:“我沒長頭髮!掉了!冷。”閃出一個大額頭,光亮、圓潤,把人嚇一跳。他戴着帽子的時候,只看得見他永遠笑微微的模樣。帽子揭開,就變成一副智慧又理性的老教授模樣,像換了一個人。
好在他幾乎都戴着帽子,淡化了他人生中嚴肅的一面。他幾乎是縱容任何人理直氣壯地去打擾他,你任何時候打電話過去説一個時間,如果沒有別的人來訪,他都全由你安排,好像退休了就無事可做的樣子。其實他有很多事情——出版社和年輕的學子會接二連三地找來,要他梳理“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等等。
當然,還是會有一些讓他特別受震動的事情。“唉,對了,我説個事情給你們聽。”今年連續去了兩次,他都很鄭重很主動地説起他在鳳凰台看到的一條新聞:“廣東省佛山市一個郵政局長,被查出來貪污了18個億,他拿這個錢去澳門賭博了!”顯然他受到了很大震動,眼睛瞪得老大:“18個億啊!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呢?你説,貪個幾千,幾萬⋯⋯”我們笑他沒見過當今的世面:“幾千?那得抓多少人去坐牢啊?”
他還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把這個新聞連説了好幾遍。

2015年,在中國翻譯協會第七次會員代表大會上,中國翻譯協會會長李肇星為何兆武先生頒發“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我的觀點有點不合時宜”
他也有譏誚別人的時候:“我想不通,有些老年人為了多活兩年,付出的代價是花十幾年的時間去鍛鍊,這個不吃那個不喝。我從來不鍛鍊,我也是吃素,那是因為在年輕的時候就突然不想吃肉了。”
“讀書也不一定非要有個目的,讀書本身就是目的。”他連自己的本行——做學問也不特別賣力,不求著作等身。比如他被調到中科院歷史研究所去研究“明清時期的中西交流”時,“研究明清兩代傳教士,算是我的任務,不算興趣。現在我也不願意去弄它了,我的觀點有點不合時宜,現在把明清兩代的所謂交流捧得太高了,這個我是從根本上不同意的。”不同意的原因簡而言之:“明清時期,西方已在走向現代化的道路,但傳教士並未將科學與民主帶入中國。”

年輕時的何兆武

西南聯大女學生。前排右一:何兆武的姐姐,後排左二:何兆武的妻子。
但他並不想寫專門的文章來論述自己的觀點,“主流觀點是高度評價當時來中國的傳教士,我寫了也沒人理嘛。”他也更不見得會去做“錦上添花”的學問。
他會引用詩人濟慈的墓誌銘:“這裏躺着一個人,他把名字寫在水上。”知識、名氣、權力,甚至於“來自他者的認可”等抽象的東西,他似乎都無慾無索。
2005年冬天,他的家還全未裝修,浴池是水泥做的,老舊的抽水馬桶壞掉了,每使用一次,就要把手伸進涼水裏去把鏽蝕了的槓桿拉一下,讓水衝下去。其實那個時候,清華要分配給他一套三室兩廳的新房,他嫌麻煩就不搬了,還舉出一個例子來反證:他有個朋友,也是80多歲的老教授,搬到新家沒多久就去世了,估計是搬家折騰的。我瞪起眼睛可惜:“現在房子多貴啊!也可以要了留給您兒子、孫女啊。”他笑呵呵:“靠他們自己吧。”
在他摔跤住院期間,那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野外考察瀕危動物的兒子,為他把房間裝修了一下,不過沒動他的書房兼卧室,因為裏面塞了太多東西。這樣一來,他的房間就比其他房間低了一層地板磚的高度,外人來了會不小心磕碰一下,每逢送客他都要大聲提醒:
“小心腳下!”
幸福的條件
“你沒有經歷過‘文革’,我替你可惜。”何先生對我説。我驚訝地笑出來:“ 為什麼?幾乎每個經歷過‘文革’的人都咒罵它吧。”他回答:“人的一生中應該擁有不同的體驗。”我無法接受這個説法,問道:“一個從事精神研究的人當然最好有豐富的經歷,但從生活層面來説,普通個體追求的還是簡單平靜的幸福吧?”何先生露出“也是,也不是”的表情,一笑。
“我害怕經歷那個年代。”我對他説,“我很難保證自己保持清醒和操守,如果害了人,下半輩子都要活在自責的痛苦中。”先生笑一下:“不一定,現在有多少人在懺悔呢?”
我的困惑是:為什麼那麼多有思想的人在某個歷史時期,曾經集體地發生了那麼大的人格變化?“歷史上的大事件都是羣體宗教感情而非孤立的個人意志的結果,被帶入羣體的個人總是受無意識人格的支配”——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中給出了彷彿合理的解釋。這句話並不完全適用於何先生,他屬於很快就覺醒的那一批,否則不會在家悄悄地翻譯那些哲學作品。

1990年,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侯外廬先生的弟子們在西安。左起:步近智、何兆武、林英、張豈之、祝瑞開、盧鍾鋒。
但是,熱情又單純的人,很難不被捲入集體情感,且那曾經是一種“幸福感”。
“你們上學的時候,正是戰爭時期,不會害怕嗎?”
“不會,我覺得很幸福。”
那時候,包括他在內的絕大部分年輕人都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後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
他説,一個人感到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覺得整個社會、整個世界會越來越美好;二是你覺得自己的未來會越來越美好。
現在他已經活了近 90 年。他説:“我無法相信未來的世界就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他總結自己是“一點自由主義,一點唯心主義,加一點唯物主義”。1939年至1946年,他在西南聯大度過了整整七年,讀過四個系,“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先生説,原因是:自由。
2010年Lens雜誌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