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AMC，萬達海外電影擴張走到夢醒時分_風聞

文 | 張友發

或許很多人不知道萬達和一代影視公司的海外擴張故事，但他們現在看到了故事的結局——5月23日，萬達集團發佈官方公告，在“聚焦國內”的戰略下，截止2021年5月，集團已經全部退出美國AMC公司董事會，僅保留少數股權。

萬達集團官方公告截圖

在2012年，萬達對外宣佈以26億美元併購當時的美國第二大院線公司AMC，開啓了對外文化資產併購之路。在這起併購案發生前，萬達制定了成為一流跨國企業的十年計劃。在文化產業，萬達希望能在10年後佔領全球電影市場的20%份額。

這起當時規模空前的併購案後，內地影視公司開始大規模進入北美，進行併購、合資和投資。對這些買家，迅速成長的內地消費市場，和北美文化產業在資本層面結合，將會是內地企業成為全球性娛樂公司，並大幅提高生產力的機會。

內地市場的迅速發展，和歐美經濟發展的停滯，確實為萬達提供了四處出擊的機會，而AMC則是全球院線擴張的支點。但資本擴張的敍事所掩蓋的，是複雜的文化差異，債務危機以及日新月異的形勢變化。

2017年前後，萬達開始減持和出售海外資產，從“一流跨國企業”轉為“聚焦國內”，AMC從戰略投資變成了財務投資。根據公告，萬達這些年累計從AMC回籠資金14.76億美元。但這樣的結果，已經和收購AMC時的雄心相去甚遠。

萬達在海外故事畫上了暫時的句號，當年進入好萊塢的買家，也都更多將視角放回國內。但從2012年開始，這些以資本力量進入並借鑑北美電影產業的嘗試，仍然會在中國電影的發展中留下痕跡。

作為開始的2012

時間回到2012年6月，剛完成併購AMC的萬達集團，召開了一場頗為高規格的新聞發佈會。在發佈會上的嘉賓除了萬達和AMC的高層，還包括有關部門和當地的政府高層。

在發佈會上，王健林向外界宣佈了這筆總交易金額26億美元的併購生意，同時承諾併購後投入不超過5億美元運營資金，總共為此次交易支付31億美元。

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圖源：萬達官網

交易的具體數額一直存在爭議。發佈會後的新京報專訪中，王健林透露這次併購有相當大的折扣，但“具體數字受到協議約定不便對外透露”，而AMC賬面持有現金以及其他公司的股權，把這些全部刨除之後，“實際只需要支付21億美元左右。”

之後萬達統一口徑為7億。按照王健林後來的説法，31億美元投資是指7億美元、AMC的19億美元債務和5億美元設備改造費用，因此實際收購金額為7億美元。

不論金額大小，收購AMC完成了萬達大戰略的一環。在2012年初，萬達集團制定了十年戰略目標，目標成為世界一流的跨國企業，而併購AMC公司被王健林視為國際化戰略的第一步。

AMC連鎖影院，圖源：視覺中國

萬達影院的一位員工在當時接受了《第一財經週刊》，稱王健林熱衷於文化產業，“院線的淨利潤率是17%，超過地產主業，並且文化產業能獲得更多政策支持。”

依託地產做大萬達院線後，王健林認為併購是做大文化產業的下一步，“文化產業要想做成世界龍頭難度較大，我認為這個行業要做大就必須依靠併購。”收購AMC後，王健林定了一個著名的小目標，要讓萬達“在2020年佔領電影市場20%的份額”。

看到機會不只是王健林，在2012年，資本在中美兩國電影市場的流動速度進一步加快。對試圖突破地理邊界的實幹家來説，這是一個野心開啓的年代。

在這一年，中美就解決WTO電影相關問題的諒解備忘錄達成協議，中國每年20部進口大片的配額被提高到34部，以IMAX和3D電影為主。

AMC併購完成後，媒體猜測萬達將會有更大機會獲得第三張進口電影發行牌照，而前兩張牌照分屬中影集團和華夏電影。

“我們已經遞交申請，希望能夠獲得第三張發行牌照，而這次收購AMC院線之後，相關部門也確實應該把這第三張牌照頒發給萬達了。”王健林自信地告訴媒體。

2012年洛杉磯的中美經貿論壇上，時任華人文化產業投資基金董事長黎瑞剛和時任美國夢工場動畫CEO的傑弗瑞·卡森伯格簽訂合資協議。美國夢工場動畫和華人文化牽頭的中國財團組建上海東方夢工廠公司，其中中方控股55%。

中國加入WTO後，對中外合資的內容公司一直有着嚴格的市場準入。但在相關部門的特許下，東方夢工廠拿到了許可證，成為當時唯一一家中美影視類合資公司。

簽約儀式

相比王健林，黎瑞剛的思路放在合資上。他告訴東方夢工廠負責製作的外國員工，除了製作賣座的電影，他們更重要的任務是幫助和培養中國自己的創意團隊。“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這是黎瑞剛做大文化產業的邏輯。

中國資本也開始大量進入好萊塢。2014年，華誼兄弟宣佈擬出資1.3億美元在美國設立子公司。樂視影業也表示，為了開闢好萊塢市場，將以2億美元在洛杉磯成立子公司。

資本進入的過程中，中美的企業文化差異已經顯現。時任萬達文化產業集團副總裁、AMC院線董事葉寧曾提到，AMC很擔憂中國資本進來的目的，與AMC一年半的談判都不是在談錢，“對方最大的困惑就是，你能給他們安全感和穩定感嗎？”

為了給予AMC安全感，併購後萬達集團宣佈只派駐一兩個代表，具體經營仍由AMC原管理團隊負責。並承諾投入不超過5億美元，來幫助AMC提升旗下影城硬件水平及運營能力。

大好形勢下，華誼兄弟董事長王中軍也在一次論壇裏提到了擔憂，“我特別不希望中國資本進入美國，變成了美國電影產業的一家銀行。實事求是地講，中國資本走進美國，特別是進入電影主流市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危險的擴張

對萬達和AMC，故事一開始是美好的。

根據萬達的披露，在被收購前一年的2011年，AMC虧損8270萬美元。在截至2013年6月底的上一財年，AMC實現了盈利4140萬美元。2013年底，AMC更是以18美元的價格，正式登陸紐約證券交易所。

上市後，AMC加快了自身的全球擴張腳步。在2016年收購了歐洲第一大院線Odeon & UCI院線，以及北美第四大影院Carmike。併購完成後，AMC躍居成為全球最大的院線。

國際市場變化的縫隙，為萬達和AMC提供了全球擴張的機會。萬達告訴外界，收購Odeon&UCI因為價格原因一直未達成一致。但由於2016年英國退歐公投帶來的機遇，雙方終於達成協議。

收購Odeon & UCI公告，圖源：萬達官網

一系列擴張之後，萬達的自信到達了頂峯。2016年初，王健林在2015年集團工作報告中説道：

“2012年萬達併購AMC，我去美國時説了一句話，‘未來十年萬達至少要在美國投資100億美元’。美國一家著名媒體報道時加了個標題：‘希望王先生兑現他的承諾’，意思是別忽悠美國人。現在才過去3年，我們在美投資額就超過100億美元。我準備讓記者再寫一篇文章在美國發表：‘萬達已提前兑現在美投資承諾’。”

在一些併購案中，AMC表現亮眼。2016年萬達集團年會上，王健林點名表揚了AMC首席執行官Adam Aron，“如果萬達有五個Adam，那我就不需要工作了。”

萬達集團的文化資產擴張延伸到院線之外。2016年1月12日，萬達集團宣佈以不超過35億美元現金收購美國傳奇影業公司，成為當時中國企業最大一樁海外文化併購。

併購傳奇影業簽約儀式

為了打造藍圖中的電影帝國，王健林瞄準了好萊塢“真正全球性的電影公司”。他在接受路透社採訪時表示，自己的目標是收購好萊塢公司，並把他們的技術和電影生產能力帶入中國，“如果好萊塢六大中的任何一個願意出售給我們，我們都會很感興趣。”

但2016年7月剛傳出萬達集團有意收購六大之一的派拉蒙49%股份的消息，派拉蒙母公司維亞康姆很快做出聲明，稱派拉蒙影業是公司核心資產，不再考慮出售其股份。

萬達的電影帝國開始出現裂隙。2016年，萬達曾計劃對旗下的萬達影視,青島影投(含傳奇影業)和互愛互動進行重大資產重組，但隨着證監會收緊對資產重組的限制，萬達在隨後宣佈放棄了這項整合上下游電影資產的計劃。

相比資產整合，海外併購更大的難點是文化整合，曾茂軍曾提到到中國和歐美文化的衝突，“歐美人先天有優悦感，如果併購我們的人管他們，他們肯定認為美國一百年電影工業，中國這麼點歷史，他們很難信服。”

2017年2月，萬達擬用10億美元收購Dick Clark Productions公司100%股權，又因為資金週轉以及監管層的審批問題擱淺。萬達在地產領域，已經出現了海外撤退的跡象。這年6月，萬達酒店發展宣佈出售位於馬德里的西班牙大廈全部股權。

西班牙大廈，圖源：視覺中國

頻繁的併購也帶來了鉅額的債務義務。到2017年時，AMC已經揹負了近50億美元的債務，年底由於股票持續承壓，Adam Aron在電話採訪中表示，公司過去三個月接到六家公司的接洽，有意收購公司股權或購買影院。

但情況此時仍然可控。Adam Aron提到近期不會有交易，並且萬達也不太可能有意出售。2017年6月出席“中國影視領袖峯會”時，曾茂軍維持了王健林收購AMC時的基調，“中國想國際化，就只有走出去，要走出去，併購是最好的捷徑。”

作為結束的2021

量變逐漸引起了質變。

2018年9月，Hollywood Reporter傳出消息，出於監管當局對國內企業海外資產持有的限制，萬達將削減對AMC的投資規模。

為了回購萬達持有的股票，AMC從私募基金銀湖Silver Lake獲得了6億美金可轉債投資。交易完成後，萬達持股從60%鋭減到38%。不過AMC在官網發出聲明，萬達將繼續控股AMC。

萬達在2017年和2018年加速從海外撤出，甚至一度傳出要出售傳奇影業的消息。到2018底，根據財新的報道，萬達集團旗下大連萬達商業管理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海外項目，只剩下芝加哥和洛杉磯項目公司，而境外地產員工只剩不足10名。

從2012到2018的6年過去，第三張牌照並沒有發出，其他影視公司的海外擴張計劃，也大多不了了之。

2018年，華人文化產業投資基金宣佈全資控股了東方夢工廠，後者從合資公司變成了中企。

東方夢工廠籌備數年的動畫作品《雪人奇緣》2019年國慶在內地上映，但在多部主旋律大片的競爭下，僅僅獲得1億出頭的票房。

AMC的經營狀況也不如人意。從2017到2019年，AMC歸母淨利潤分別為-4.87億美元、1.1億美元、-1.49億美元。2020年的疫情加速了AMC的經營危機，4月開始傳出AMC即將破產的消息，萬達集團不得不在官網進行聲明，表示破產一説純屬炒作。

流媒體對窗口期的擠壓，進一步壓縮了AMC的生存空間。面對票房斷崖下跌的危局，AMC不得不在7月與環球影業敲定新發行協議，接受窗口期從75天大幅縮短到17天。華納電影將院網同步發行的計劃推出後，AMC 的股價應聲下跌了17%。

到10月，AMC報告稱公司現金儲備“將在2020年底或2021年初基本耗盡。”根據年報，在2020年AMC虧損達到了創紀錄的45.9億美元。在2021年第一季度，AMC的淨虧損仍然達到了5.672億美元。

這堅定了萬達減持AMC的決心。經過幾年的拋售，AMC在年報中稱，截至2021年3月，萬達集團仍是AMC的單一最大股東，但持有的AMC已發行普通股股份和投票權已降為9.8%。

對萬達和AMC來説，一些意外的因素加速了雙方的分手。

從1月底開始，以Reddit等網絡平台為動員基地，眾多散户紛紛湧入市場買入被對沖基金做空的股票標的，因此導致多家公司的股價飛速飆漲，其中就包括了被各家空頭重點押注的AMC。

在1月27日，AMC的股價從前一天的4.96美元直線拉昇至19.9美元，單日漲幅達到301%；交易量更是從4.6億次放大至12.5億次。趁着股價被投資者的熱情哄抬的節點，萬達趁機清空AMC股票，以保證更高的投資回收率。

根據5月23日官網發佈消息，萬達已全部退出了AMC董事會，並且累計回籠資金14.76億美元。而根據澎湃的整理，從2014年到2020年，通過股東分紅，萬達已經從AMC獲得了3.26億美元的收益。

清空AMC後，萬達的海外資產還剩傳奇影業，以及澳大利亞的Hoyts院線，但根據外媒報道，萬達影業已經在委託投資銀行瑞士信貸，為Hoyts尋找新買家。

而在2020年之後，疫情進一步重構了全球文娛地理，當內地電影市場身處在新的轉折點，新的海外故事或許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