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抒懷 | 佔芭花的故事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05-28 11:00

作者簡介
張志國(1937-2013年),1961年畢業後進入外交部亞洲司,同年被派往中國駐老撾經濟文化代表團工作,隨後轉赴中國駐老撾大使館;在老撾前後工作近二十年,先後任翻譯、隨員、二秘、一秘和代辦等職;其間曾為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領導擔任翻譯工作;1991年初赴泰國籌建中國駐清邁總領館並任首任駐泰國清邁總領事。1998年退休。
冬日的陽光透窗而入,在暖意融融的閒適靜寂中重新翻開案頭的資料,一張歌詞手抄稿再次打開我塵封多年的記憶,耳邊又響起那溢着淡淡憂傷的旋律……
啊,佔芭花,
看見你,心中升起了太陽;
望見你的心,你的芳香在我心中盪漾。
多少年來,父親把你栽種在花園的土地上;
孤獨寂寞時,你來相慰,解脱心中的惆悵。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老撾歌曲,它那舒緩優美的曲調猶如一彎涓涓清泉,流淌出一種撫慰心靈的力量。它時而在悽婉的低訴裏傾吐着古老的憂傷和綿綿的思念,時而又在跳動中閃耀出一股激情的渴望。
▨ 作者在萬象塔鑾前留影。圖源:袁瓊提供
我和歌的作者烏達瑪先生的相識與相交更像是緣份。
記得,那是在1962年的春天,老撾查爾平原上空的戰爭硝煙還未散盡。一天,我和中國代表團的另一位同事前往農村做文化教育工作的考察。
出發前,兩位陪同的老撾朋友應約而至,他們一身戎裝,腰間佩着手槍。較為年輕的是温亨上尉,身材筆挺勻稱,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看上去十分英武帥氣。他原本是位留法的青年,專程回國投身抗美救國鬥爭。另一位年長些,身材也略顯胖實,臉龐圓潤黝黑,眉目間流瀉出的似乎都是憨厚和真誠,他就是時任老撾政府文化教育局長的烏達瑪先生。
連日來的緊張考察,使我同烏達瑪很快從陌生成為朋友。他執着的工作熱情和嚴謹的工作態度,以及給予我們的那種無言的體貼與關愛,使我非常感動。看得出,他是那種習慣把熾熱情感深藏於內心的人。
▨ 佔芭花
一天晚上,在我們落腳的簡陋茅屋裏,我終於有機會冒昧地請他談談歌曲《佔芭花》。他沉默了片刻,在搖曳飄忽的燭光中,神態顯得有些凝重。
接着,他便緩緩説道,其實,佔芭花在老撾是很平常的花,大街小巷,庭前屋後,隨處可見。它並不豔麗,卻自有一種淡雅樸素的風韻;它不如玉蘭那樣香馥濃郁,卻總是以自己淡淡的清香,令人心醉。平日,姑娘們喜歡採來別在頭上,節日裏人們把它浸在清水裏,連同祝福一起灑向親朋好友。而對於我個人來説,更深繫着一份難忘的情感經歷。
記得十八歲那年,我從家鄉來到萬象進入巴維爾中學。那個年代,這所以老殖民主義者巴維爾命名的學校是老撾唯一的最高學府。在這裏,我認識了一位姑娘,她叫丹瑪尼。她是個好女孩,長得並不特別嬌美,但那深邃澄澈的眼睛,透露着一種與生而來的清純、智慧和真誠。
她一經出現在我的心海,便投下了我一生的夢。很快我們就相愛了,有時我們牽手漫步在林中箐箐小徑上,有時會並肩坐在湄公河畔的綠蔭下,痴望着緩緩流淌的河水,傾訴自己小小的心願。
我説畢業後想當名教師,用文化知識去開啓人們愚昧的心靈之窗,而她則希望作“白衣天使”,以自己的雙手去拯救那些在死亡邊緣上苦苦掙扎的生命。只有和她相處時,我才感到生命彷彿盛滿了明媚的陽光,到處都飄着鮮花的馨香。
然而,在法國殖民主義的黑暗統治下,每個老撾人的生命都處在禁錮、扭曲和絕望之中,青年人的愛情與理想之花又哪能有機會自由綻放。
一天放學後,丹瑪尼急匆匆找我説有事要談。她那蒼白憔悴的面容和悽惶困惑的目光,使我的心立時收緊了,一個巨大的不幸,似乎正邁着蹣跚的腳步無情地向我們逼來。
丹瑪尼告訴我,一個法國殖民軍官對她起了歹心,天天到她家糾纏不休,非要娶她不可,心地善良的爸爸已被折磨得病倒了。握着她冰涼的小手,望着她淚眼婆娑的秀臉,我的心碎了。我憤怒,我對着蒼天大吼,在那國破家不在的昏暗天地裏,我真正品嚐到了失去祖國後的無奈與悲哀!
接連幾天,校園裏再沒見丹瑪尼的身影。一天,我終於無法抵禦期待和相思的熬煎,決定去她家找她,未曾料到的是,小小的院落渺無人蹤。丹瑪尼一家已人去樓空,只有那幾株一見如故的佔芭花,依然無聲地開在清寂的血色黃昏中。
生命真的猶如一滴蜜淚,甘美與悲苦總要你自己去品嚐。我開始在悲傷、孤寂和揪心的思念中過着沒有丹瑪尼的日子,更加寡言少語。
我喜歡躲在校園牆邊的佔芭花叢裏徜徉,一如從前我和丹瑪尼在那裏流連過一樣,彷彿只有那從花心裏溢出的陣陣清香能給我温馨和慰籍,為我撫平心靈的創傷。而那從花瓣上輕輕滑落的雨滴,更像是丹瑪尼晶瑩的淚珠在訴説着別後衷腸。
也是在這樣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也是在一樣的燭光下,一股激情在我心底湧動,一串串音符在我眼前跳躍,我用自己的心寫下了這首《佔芭花》。
高原的夜風夾着一絲涼意從椰子樹梢輕輕刮過,使這空徒四壁的茅屋顯得更加清冷。藉着透窗而入的幾縷輕柔的月光,我發現烏達瑪的眼眶裏閃動着淚花。周圍萬籟無聲,空氣也似乎凝固,我們誰都不願打破眼前這份短暫的寧靜,只在無言的靜謐中期盼着某種結局,關心着主人公的命運。
他接着講到,1945年10月,萬象和琅勃拉邦等城市相繼暴發了反對法國殖民統治的鬥爭浪潮,成立了以蘇發努馮親王為首的“伊沙拉陣線”(即自由陣線)。我也離開學校,參加了“伊沙拉”,成為一名為祖國自由獨立而戰的戰士。
在那動盪戰亂的年代,我像是天上的行雲,在老撾的大小城鎮和青山綠水間漂泊流徒。我一直在尋找丹瑪尼,可始終渺無音信。有人説她已遠走他鄉,也有人説她已離開人世,而我卻相信她仍站在他鄉的佔芭花叢下守望……
▨ 頭戴佔芭花的舞者。圖源:袁瓊提供
幾天的考察工作順利結束,離開前的一天晚上,雲去山暝,新月初升,地方當局在學校的廣場上,特意為我們舉行聯歡會,那首熟悉的優美旋律,又一次在靜夜的長空迴盪……
啊,佔芭花,老撾之花,美麗得像星星;
我們無比歡樂,你生長在瀾滄的土地上。
當我們遠離親愛的祖國,流落異鄉,
你是我們形影相隨的摯友,日久天長。
啊,佔芭花,老撾的靈魂,清麗芬芳。
歌聲婉轉清亮,悠遠綿長。我把目光投向舞台中央唱歌的小女孩,她身材窈窕,一臉清純,明亮的雙眸流動着少女的嬌羞。我身邊的烏達瑪只靜靜地聽,直到歌聲結束,依然呆坐着,歲月留痕的面龐上映着清冷的月輝。
我猜想,他一定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初戀中,正在同心愛的姑娘做無聲的心靈對話,此時的他,已把情感凝聚定格成綿綿不盡的思念和憂傷。
時光流轉,世事難料。兩年後,我聽説温亨上尉在戰鬥中,不幸英勇犧牲。一個年青的生命,就這樣無聲息地奉獻給他所追求的崇高理想。他的人生之路,竟是如此短促與匆忙。
烏達瑪先生則繼續奔走於各個戰場,過着革命者居無定所的戰鬥生活。直到多年後,我們在萬象再次重逢,得知他依然痴守着自己的初戀和期待,孤身獨處。
1975年老撾解放,烏達瑪先生出任教育部長,後來病逝在工作崗位上。他兩袖清風,帶着他的夢悄然離世,而他留下的那首《佔芭花》在傳唱了半個多世紀之後依然常青。
當年為我抄錄的歌詞和《人民日報》刊出的中文譯稿,幾經周折和磨難,有幸保存下來,如今雖都已泛黃、褪色,卻成了我們真摯友情的永恆記念和那一段難忘歲月的忠誠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