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為了防止歐洲人主導美洲,我決定自己先上【大師計劃·章永樂02】_風聞
观视频工作室-观视频工作室官方账号-理性观世界,自信看中国!2021-05-28 10:53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學的章永樂。
上一期視頻裏,我們討論了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四個殖民帝國的“帝國理由”,現在來説説跟我們當下最具有相關性的帝國,它建立了迄今為止統治手段最為隱蔽的帝國。這個帝國甚至可以不依賴於對領土的直接佔領,就實施廣泛和深入的控制力。它有800多個海外軍事基地,監視着全球各個地區,哪裏有隙可乘,就可以從最近的軍事基地出發進行干涉,那就是美利堅帝國。美國用自己的科技霸權和美元霸權,在全世界收割財富,但它又掌握意識形態霸權啊,可以通過媒體啊,NGO啊,想辦法讓被割了韭菜的民眾的怒火,對準當地政府而不是美國。
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美聯儲為了救市大放水,放出去的美元在國際市場上興風作亂,引起了國際糧價的波動,阿拉伯世界爆發糧食危機,引發巨大的政治動盪。但當地民眾把矛頭對準了他們自己的政府,美國也在中間這麼操縱,很少有當地人意識到,美聯儲的救市是一個巨大的禍根。今年美國那邊又在大放水,我們不知道國際上還會鬧出什麼樣的政治動盪來。
美國是在乾隆年間建國的,它的前身是北美十三個殖民地,到今天這個龐大的全球帝國,中間經過了好幾輪擴張。那麼,它的帝國擴張是憑藉什麼樣的“帝國理由”呢?
首先要強調的是,美國是有擴張主義基因的。從殖民地時期到美國獨立建國,再到西進運動,印第安人長期是美國的帝國擴張所針對的對象。在殖民地時期,殖民者通常還是承認印第安人對土地有某些權利,經常跟印第安人簽訂協議,獲取他們的土地,當然這種協議中充滿了欺詐和脅迫,最後也不可能有中立公正的第三方來監督執行。許多印第安部落是沒有排他性的土地所有權的概念的,他們把簽訂這樣的協議,理解為一種政治結盟行為,也就是我允許你跟我一樣,使用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但並不是讓你建立對土地的排他的所有權。但一旦簽訂這樣的協議,解釋權就不歸印第安人了。殖民者一旦在一塊土地上紮下來,又會不斷越界,侵入旁邊的印第安人的領地,或者通過過度的狩獵或開發,讓旁邊印地安人的土地也失去狩獵價值,印第安人打不着北美野牛了,那隻能向西遷移,尋找有北美野牛的地方,現在住的地方就空出來了,殖民者就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從印第安人拿到土地。北美殖民者向印第安人購買土地歷史,就是一部欺詐和脅迫的歷史。
北美殖民者不斷擴張自己佔有的土地,壓縮法國在北美的勢力範圍,然後把大英帝國拖入了1756~1763年的七年戰爭。英國在北美打贏了法國。但是大英帝國意識到允許北美殖民者繼續擴張,可能會和其他殖民帝國發生進一步衝突,英國國王在北美十三個殖民地的西部劃了一條線,不允許殖民者越過這條線去獲取印第安人土地。這條線對印第安人其實是一個保護,但北美殖民者非常不滿意,認為英國政府憑空劃出一條線,是侵犯了他們的財產權。殖民者的擴張慾望受到阻礙,加上別的一些因素,最後就爆發了獨立戰爭。在獨立戰爭中,許多印第安部落站在大英帝國一邊對抗反英的北美殖民者,最後遭到了嚴厲的懲罰。
美國建國後,更傾向於用洛克式的理由,否定印第安人對土地的所有權。洛克式的理由就是説,只有通過勞動,才能在全人類共有的世界上建立起私有財產權,因為印第安人不從事農業,沒有對土地付出勞動,所以也無法建立對土地的所有權。美國人認為自己要麼是從大英帝國那裏獲得土地,要麼是通過“先佔”獲得無主土地,這些土地都不是印第安人的。在1831年美國最高法院審理的Cherokee Nation v. Georgia案,馬歇爾大法官宣佈印第安人的法律地位是“境內依附民族”。什麼叫做“境內依附族羣”呢?它既不是外國(foreign nations),又不完全歸屬聯邦管理。美國聯邦政府與他們之間存在一種類似於監護人與被監護人(a“ward to its guardian”)的關係。聯邦政府應像父親一樣手把手地教給印第安人文明的生活方式,引導其信仰基督教從而進入文明社會。在土地問題上,雖然印第安人佔有土地,但聯邦政府可不考慮印第安人的意志而對印第安人佔據的土地行使主權。
美國不斷擴張,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話語就是“門羅主義”。我最近在三聯書店出版的《此疆爾界:“門羅主義”與近代空間政治》是一部“門羅主義”的全球傳播史,許多同學可能會有興趣讀一讀。“門羅主義”源自於1823年門羅總統反對歐洲列強幹預美洲革命的國情諮文,它反對歐洲列強在美洲建立新的殖民地,反對歐洲列強幹涉美洲國家內政,同時也聲明美國不干預歐洲內政。這看起來是美國講義氣,為了美洲兄弟們打抱不平。
美國確實也幹過打抱不平的事情,比如説幫助墨西哥的共和派推翻了法國人在墨西哥扶植的“墨西哥皇帝”,來自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馬克西米連諾一世(Maximiliano I)。但是樓從一開始就在不斷地歪。比如1836年美國策動得克薩斯從墨西哥獨立出來,然後在1845年加入美國成為一個州。1845年12月2日,美國總統詹姆斯·波爾克(James Polk)發表年度國情諮文,用“門羅主義”來支持德克薩斯併入美國,説“本大陸的人民單獨有權決定他們自己的命運”,如果他們中的某一部分組成一個獨立國家而建議要和我們的聯邦合併時,歐洲列強不得干涉。這就是用“門羅主義”裏的“不干涉”來推進自身的領土擴張。
再到後來,美國就用“門羅主義”在美洲建立“非正式帝國”,就是不吞併領土,但建立對內政的實質影響和對經濟的實質控制。“門羅主義”主張的“不干涉”,是歐洲人不能干涉美洲事務,但可沒有説美國人不能干涉美洲事務。1904年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重新解釋“門羅主義”,它説拉丁美洲許多國家啊,文明程度比較低,自己的事情處理不好,經常招來歐洲列強的干涉。為了防止歐洲列強幹涉美洲事務,美國就要勉為其難,行使國際警察的職能。比如説一些拉美國家欠了歐洲列強的錢,美國就説,為了防止歐洲列強上門討債,這個錢我幫你還,但從此之後,我就是你的債主,我就關心這個錢你是否還得上,於是美國人就會往你的財政部派顧問,往你的軍隊派顧問,控制你的海關,而且隨時就有可能把軍艦開過來。
在這個階段,美國還只是干涉美洲國家的內政,到下一個階段,它就要在全球範圍內建設“非正式帝國”了。1917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中,威爾遜重新解釋了“門羅主義”:“所有國家應自願將門羅主義作為世界性的原則;任何國家都不應將其政治體制擴展到其他國家或民族,而且每一民族都有自由決定自己的政治體制,有不受阻礙、不受威脅、不必恐懼地決定自己的發展道路的自由,無論是小國還是大國和強國。”這個解釋去掉了“門羅主義”原來帶有的“美洲”或者“西半球”空間限制。威爾遜説,“門羅主義”的核心就是支持每個國家每個民族自由選擇自己的發展道路。這聽着很高大上吧?但從實踐上説,威爾遜任內對於拉美國家內政的干涉,甚至可以説是變本加厲。他在總統任內好幾次次發動對拉美的軍事幹預:1915年侵入並控制海地內政、1916年對墨西哥的“潘興遠征”(Pershing’s Expedition)、1916年軍事佔領多米尼加。威爾遜這麼解釋,簡直就是欺負歐洲人和亞洲人對美國在美洲的所作所為不夠了解。
但撇開這種欺騙的因素,威爾遜對“門羅主義”的新解釋,本身就包含了能夠產生干涉主義的內在邏輯。這個邏輯是這樣的: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有權自己決定自己的發展道路,但是,這種自主性經常會受到各種力量的壓制,那麼,美國挺身而出,幫助被壓迫者實現他們的自主性。這種解釋,就是讓美國去代言弱者的自主性,把對弱者的干涉,包裝成為一種“不干涉”“反干涉”。但至於究竟是那些羣體受到了壓迫,究竟受到了多大的壓迫,就是美國自己説了算。一戰之後,威爾遜干涉歐洲事務,為了打擊戰敗國,就支持戰敗國境內一系列民族的獨立建國。這樣在原來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俄羅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境內,一下子就出現了許多獨立國家。
但是當亞洲的殖民地半殖民地被壓迫民族提出要從殖民壓迫下獨立出來的時候,威爾遜就不支持了。他對菲律賓的態度是很典型的:菲律賓還不夠成熟,還需要在美國的教育之下成長。這還是文明等級論的話語。這是美國一貫的對菲律賓的態度,認為只有真正有自治能力的民族才能夠獲得獨立,菲律賓人缺乏自治能力,就像沒有長大的孩子,還需要跟着美國好好學習,等到真正發展成熟了,再談下一步的事情。所以威爾遜對被壓迫民族的政策,跟列寧相比,那真是差得遠。1919年巴黎和會,威爾遜把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殖民利權轉讓給日本,在中國的道德聲譽破產了。列寧同志旗幟鮮明地支持被壓迫民族反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所以對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我們在上面講到的各個殖民帝國在擴張和統治的過程中,或多或少都會藉助“文明等級論”話語。殖民帝國的精英們會論證,文明程度高的國家,統治文明程度低的族羣,是對後者的教育和幫助。近代以來,歐洲人的條約實踐,與“文明”的觀念緊密關聯在一起。在相互承認為具有同等文明程度的列強之間,簽訂的是平等條約;在歐洲列強與中國、土耳其、日本這樣的被視為“半文明國家”之間,簽訂的主要是不平等條約,而且列強通常會以相關國家法律“不文明”為由,尋求建立領事裁判權,這就是説,因為你的法律不文明,所以我的人不應該受你的法律審判,而應該受我自己的領事審判,適用我自己的法律。而外國傳教士在中國不僅不受中國法律的管轄,還會庇護那些入了教的教民,迫使地方官在中國教民和中國普通民眾的糾紛中做出有利於前者的判決。
而為了擺脱“領事裁判權”,許多非西方國家參照西方標準,在西方監督之下進行自我改革,希望成功通過導師的“論文答辯”,最後能跟導師平起平坐。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之後,被接納到歐洲“民族大家庭”(the family of nations)的一員,名義上是一等國了,但列強對土耳其作為“半文明”國家的定性卻保持不變,相應地,它們在土耳其的領事裁判權也沒有什麼變化。日本是在1905年打贏日俄戰爭之後,被接納為“民族大家庭”(the family of nations)的一員,然後逐漸取消了列強的領事裁判權。但即便日本成為了東亞的區域霸權,成為世界列強之一,它的僑民在西方,仍然長期受到歧視和排斥,這背後其實就是種族主義和文明等級論在西方的廣泛影響。日本在1919年巴黎和會上還要求把“種族平等”寫到國際聯盟的盟約裏,但遭到了西方列強很強的反對。威爾遜總統自己就是個種族主義者,在美國聯邦政府內推行種族隔離。他擔心這一提案會對美國國內的種族不平等政策產生衝擊,所以就跟日本作了交易,把德國在中國山東的利權給了日本,日本撤回提案。
當然,近代日本在面對西方的時候,感到自己受歧視了,臉轉過來朝向中國的時候,卻又露出傲慢的表情。日本在東亞建立殖民帝國的理論很複雜,它會講“東洋是東洋人的東洋”“亞細亞是亞細亞人的亞細亞”,説黃種人要團結起來,排斥白人對東亞秩序的干預。但為什麼在所謂亞洲的聯合之中,日本要佔據主導地位,中國只能跟從呢?有一種文明等級論很快就會出來,論證日本文明至少能與西方文明並駕齊驅,而中國文明程度低下,需要引導。日本有個思想家福澤諭吉寫了本《文明論概略》。福澤諭吉自己後來是主張“脱亞入歐”的,在甲午戰爭的時候,福澤諭吉還寫文章論證日本打中國是文明打野蠻,但是他的“文明等級論”,對於日本的“亞洲主義者”產生的影響非常大。福澤諭吉模仿了法國政治家基佐的《歐洲文明史》敍事,認為歐洲文明之所以水平高,就是因為多元力量長期並存,相互競爭,釋放出自己的活力,都對文明進步作出了貢獻。這麼一對比,他認為中國長期大一統,被專制君主統治,一元化的政治結構窒息了社會活力,人民缺乏自治能力,思想貧困而單純。而日本呢,雖然歷史上受到中國的影響,但畢竟存在天皇和幕府的二元結構,不是隻有一個權力中心,所以它能夠更好地汲取通過多元力量互動形成的近代西方文明,達到和西方文明並駕齊驅的程度。許多“亞洲主義者”也汲取了這樣的論述,認為日本經過明治維新,文明程度已經不低於西方列強,有責任來引導中國,防止中國被西方列強瓜分,這是幫中國一個大忙,體現了亞洲兄弟的情誼。
日本版的文明等級論,對於中國近代的許多精英都有深刻的影響。比如我們看梁啓超旅日時期的很多文章,裏面就有很強的這種“文明等級論”的烙印,比如認為歐洲的列國競爭促進文明進步,中國的“大一統”窒息了文明的進步,梁啓超一度主張各省自立,這背後就有一個日本所傳遞的歐洲文明的模板。
在今天,殖民主義的“文明等級論”是否已經消散了呢?在我看來並沒有,它只不過是轉型了,獲得了更為精妙的包裝。我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我們這些留學生都體驗過一種帶有冷戰色彩的話術,它把中國界定為比所謂自由民主國家低一等的所謂“威權主義”國家。它表面上反對歧視中國人和華裔,但在現實之中,它會這麼來操作:如果你的意見接近於中國政府的主張,那麼你要麼是威權主義機器的一部分,要麼就是被威權主義機器洗腦了,在這兩種情況之下你都不具有真正的獨立人格,不是真正的道德主體,你的言論也就不值得認真對待;只有那些跟中國政府唱反調的,才有可能被認為是具有獨立人格的。但政治異議分子畢竟是極少數,這種話術實際上就否認了絕大多數中國人的道德主體資格。這幾年,推特上有一些中國網友,要向西方揭示被西方媒體遮蔽的真相,結果是被大批封號。推特的邏輯,其實就是我上面講的這個邏輯,它不承認你是獨立的道德主體,認為你講的話都屬於官方宣傳。
這種話術就把實質上的“文明等級論”和種族歧視,包裝成了西方的政治正確普遍認可的“自由民主 vs.威權主義”的二元對立話語。最近幾年,美國國內出現了很強的針對亞裔尤其是華人的種族歧視,還有政客出來洗白,説針對中國的不能叫做歧視。我覺得我們就是要一針見血地指出,不管你用什麼東西來包裝,歧視就是歧視,背後就是殖民主義的“文明等級論”和種族主義的餘毒。
中國已經解決了“捱打”和“捱餓”的問題,目前正在解決“捱罵”的問題。我們千萬不能覺得,中國“捱罵”只是因為人家對我們有點誤解,只要信息溝通充分了,那些惡意言論自然就會消失。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們正在經歷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近代歷史上受到殖民主義沉重壓迫的一系列發展中國家正在崛起或復興,這就對西方的主導地位產生衝擊。這種衝擊,也就引來了充滿惡意的回應。這個局面,在短期內是不會改變的。在這個時候,瞭解一點殖民帝國的意識形態建構史,既有助於我們跟殖民帝國的子孫們打交道,更有助於我們和第三世界國家找到更多共同話語,搞好團結。
感謝大家的聆聽,希望以上所講的內容對大家理解當代的國際秩序有一些幫助。期待下次和大家繼續討論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