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根:製造無聊的現代人,是消滅無聊還是致敬無聊?_風聞
陈根-知名科技作家为你解读科技与生活的方方面面。2021-05-29 08:39
文/陳根
人人都會無聊,處處都有無聊。通常,無聊被認為是對單調乏味活動的直接反應。無聊是生活中的一種存在,無論好壞,它與任何其它的精神狀態一樣,都是無可避免的。有時,它甚至是一種占主導地位的感受。
詩人布羅茨基曾寫過一篇名為《讚美無聊》的文章。在詩人看來,所謂的無聊,是“時間向你們自己那套世界觀的入侵”,由此生出個體渺小的體認。這也構成了向無聊致敬的理由。然而,隨着社會的進步發展,無聊卻越發成為人類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無聊可能在人們生命中所引發的種種不適、痛苦、甚至是困厄。人們害怕無聊的發生,因為無聊的一個最典型特徵,就在於時間流逝得緩慢且艱難——幾乎是度秒如年。但同時,無聊又似乎更無處不在了,人們常常刷着手機上源源不斷的短視頻,卻感到難以名狀的乏味。
無聊作為一種常見的心理體驗,既神秘又痛苦,如何面對現代生活的無聊,人們又能否化無聊為有聊?
無聊之顯學
對無聊的研究已經成為了當下的一門“顯學”。事實上,在心理學現有的知識結構裏,不管是用二分法還是三分法,都不會細分到“無聊”這個程度。“無聊”在心理學裏是一個比較小眾的話題,但是它正在逐漸成為現象學研究的一個對象。現代人期待着能夠通過科學方法認識無聊,甚至希望透過無聊來改變自己。
**回顧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無聊並非是當代突然出現的事情。**即便是史前時代,以採集為主的原始人仍會有感到無聊的時刻。早在公元一世紀,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就捕捉到了無聊帶來的不安感:“同樣的事情要持續多久?人們肯定會打哈欠、睡覺、吃飯,還會渴、會冷、會熱。難道這都沒有盡頭嗎?”
在中世紀,無聊被稱為阿西婭,它被神學家們認為是一種惡習**,**“因為無聊代表了對宗教職責的忽視”。後來在19世紀和20世紀,無聊又被認為是工業化或資本主義的產物,是上層階級的疾病。可以説,無聊曾經只屬於社會中的極少數人,甚至可以説是一種“階層”的身份象徵。
直到近代,無聊才成為了一個心理學,乃至醫學研究的課題。在1920年代,紐約城市學院的約瑟夫·巴馬克着手研究如何刺激工廠裏的工人以應對重複無趣的工作,在進行了一系列堪稱危險的嘗試之後,他得出的答案是給工人服用各種興奮劑——咖啡因、安非他命和麻黃鹼之類。
到****了現代,研究者們對於無聊的研究則越來越量化。研究人員對無聊情緒進行精細的分類,並且開發出了用於衡量無聊程度的指數和無聊傾向量表(Boredom Proneness Scale,BPS)、無聊易感性量表(Boredom Susceptibility Scale,BSS)之類的學術名詞。
在人們對無聊進行科學研究的大約100年的時間裏,哲學家、心理學家、神經科學家等對於無聊給出過各種各樣的定義,也進行過各種各樣的分類。其中,根據時間的變式,無聊可以對應三個層次的存在。
第一種無聊是“因為某事物而無聊”。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日常生活中等待某件事過程中產生的無聊,比如等待掛號、等待汽車的時間空擋。這樣的無聊顯然與時間相關,趕走無聊就是消磨時間,沒事可做就成了某一時間段“空”着而沒有被佔滿的無聊原因**。**
事實上,隨着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而不斷精確化,現代人所追求的高效和快捷,實質上就是將時間準確地安排得滿滿當當,不留空隙。於是,抽象的科學化時間,在給日常生活帶來了效率的同時,也造成人們一旦停止運動,不生產就容易失去意義而感到無聊。
**無聊的第二種形式,即“在一個時間下自己感到無聊”。**與第一種情況相比,無聊對象難以發現,不是具體的某個東西,比如使人無聊的等待,而是“我不知其所是”,但事後我們還是感到無聊。數字時代下,人們面臨更多的選擇和更廣闊的網絡空間,短視頻、自媒體內容可以消解掉人們大多數時間,但即便不需要消磨時間但許多時候人們仍感無聊。
在第二種形式的無聊裏,人們操勞於物,同樣也操勞於時間。使用時間時“現在”的延展或時間的停頓,以至於人們對這種無聊情緒無所察覺,但無聊沒有消失,只是更加隱秘甚至加深了。
如果説無聊的第一種形式表現得最直接,是人們明顯感到“空”時間帶來的不快;第二種形式的無聊因為忙碌、甚至愜意的忙碌而難以察覺。那麼,第三種無聊則是隱藏最深,卻也最根本性的無聊。在第三種深度無聊中,個體所面對的不是某個無聊對象,也不是某種情境之整體,而是面對存在者之整體的拒絕。
這種無聊的傾向伴隨着的某種虛假永恆感讓個體走向孤獨。在《興味索然》中,作者將其定義為一種“想要做點什麼,卻又什麼也不想做”的不適感。這並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持續的認知過程——我們希望在其中投入我們的意志,但是似乎什麼也滿足不了我們。
無聊何以聊?
對無聊的研究已經成為了當下的一門“顯學”,而無聊背後,更是呈現出人類與環境的關係變化。理解現代人的無聊,或許也將對現代性有更多的洞察。
哲學家國分功一郎的著作《閒暇與無聊》曾對閒暇和無聊進行仔細的推論與分析。功一郎在書中指出,當人類打造了現代富裕社會,人們便從中得到了餘裕。其中,“餘裕”包括經濟上的餘裕與時間上的餘裕。
當國家變得富裕,人類便能賺取超過生活所需的錢財,工作所賺來的錢財不只可以滿足生存需求,還能進行其他活動,同時人類也因富裕得到了“閒暇”,意即什麼都不用做也沒有關係的額外時間。而閒暇也許正是現代人無聊的根源所在。
現代社會里,人們不喜歡無聊,然而卻多出了額外的時間需要打發。於是,喧囂的資本主義世界製造“無聊”,灌輸“怕無聊”,好讓大家主動將自己生活的分分秒秒用消費填滿。 資本主義對閒暇時間的榨取成為了現代無聊感****的重要原因。
二十一世紀的經濟特色是文化產業的蓬勃發展,把文化當成新的經濟領域。各種藝術活動不再是上流社會或貴族的專利,而是以大眾為導向的產品。製作大眾都能接受的作品,甚至取而代之帶領大眾的口味,讓消費者大量購買並藉此獲利,便是當今文化產業的寫照。藝術如此,其他的消遣和娛樂活動更是被預先設定好的結果。
在這樣的背景下,無聊透過娛樂找到了和閒暇的接合點:閒暇是客觀的時間上的餘裕,而無聊則是處在餘裕下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事情的反應,人們期待透過娛樂來忽略無聊,但娛樂卻是資本世界所打造的景觀,誤以為是人們自己主動選擇的額外勞動,而人們又對此一情況感到厭煩,並陷入了無聊的循環。
**這也是為什麼現代生活裏無聊的體驗經常伴隨着無意義感的發生。事實上,**無意義感有時候跟無聊感有重疊,但並不完全對等。一個有強烈的無意義感的人未必是無所事事的,甚至有可能是很忙碌的。而這種無聊也很可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無聊,而是指某個東西不重要或者不對、不好,沒有意義。
當然,無聊並不全然是負面意義的。《關於無聊的科學》一書就****總結了無聊在現實生活中的一些正面意義:一方面,它可以作為一種信息被傳遞給其他人。當人們意識到自己使對方無聊,那麼也就意味着信息在傳達過程中出現了錯誤。人們想要釋放的信號被誤解或是以不當的方式被解讀。
主動表現出自己正在感到無聊,實際上也就相當於表現出自己的信念、興趣和價值觀——當然,反而言之,這也正是我們在社交場合中經常需要掩飾自己感到無聊的理由。
另一方面,《興味索然》的作者心理學家詹姆斯·丹科特和約翰·D·伊斯特伍德就指出,人們不應該害怕無聊。他們的研究表明,無聊感遭到了廣泛的誤解甚至不公的誹謗。丹科特認為,無聊感是為了幫助人們而演化出來的,它標誌着人們正無所事事,需要一件能夠讓自己獲得滿足感的事情。
也就是説,無聊感可以引導人們激發自己的潛力,使人們過上更加充實、有意義的生活。倘若更好地適應人們的內在狀態,承受無聊感,或許就能從停滯的生活中走出來而不斷前進,找到一種更好地方式來發揮自己的能力,並參與到這個世界中。在這種觀念下,無聊感便可能是一種對採取行動的召喚,通過利用無聊,激發自我調適功能,讓消極式無聊轉為積極式無聊。
塞涅卡説,愚人飽受無聊之苦。因為獨處時,每個人都返回自身,人所擁有的一切都暴露無遺。諸如貧瘠的精神,乏味的個性,亦或者相反**。善獨處者,善培養獨處的精神,迴歸精神的寧靜。**無聊是中性的,對會無聊的人而言,閒散恰恰是一個人的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