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爆火的東北雞架,曾是下崗工人的史詩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1-05-30 22:29
< 圖片來源:《人生一串》>
活着,就得和雞架一樣,
哪怕被削後丟進油鍋裏,
也得繼續支稜起來
最近這陣子,東北的雞架突然出名了——
沒有明星代言,沒有網紅帶貨,有的是瀋陽每回調查新增病例的行動軌跡時,都會反覆提及一處神秘地點:雞架攤。
被確診屬實是讓人笑不出來。
但對骨子裏樂天的吃貨們來説,流調裏反覆出現的雞架,無疑是迷惑的美食密碼,讓人發出靈魂拷問:
“瀋陽雞架到底有多好吃,為嘛每次確診人員行動軌跡裏都有它?”
話音未落,轉眼第二天通告裏提及的雞架店,就被各路美食家們排隊排到水泄不通:
店家可能也很迷惑,自家店為啥會突然上熱搜。那麼問題來了——
是覺得擼串不能解決煩惱了,還是覺得烤肉吃多了不香了,瀋陽人民為啥這麼熱愛雞架?
對於這個問題,已經有許多美食號給出了他們的答案。但我的答案恐怕跟他們都有些不一樣。
在我看來,要整明白雞架在整個東北的魅力,故事還得從90年代初,也就是雞架開始在東北大地上流行時説起。
五毛錢一個,一塊錢仨的雞架****支稜起東北人的幸福生活
我知道,直到成為熱搜美食前,大部分路人可能都會對炸雞架這玩意從食材、到烹飪方式都持有一絲黑暗料理的揣測:
雖然名字裏帶個雞字,但其實一斤雞架裏可能連二兩肉都沒有。所謂啃雞架永遠不會塞牙縫,因為雞架上的肉真的不夠塞牙縫。
我就在蹦迪班的羣裏看到一位同學迷惑地問:身處燒烤帝國,有大把串可擼,東北人為啥會喜歡這玩意?

為啥?經歷過90年代的東北人都能給出經濟層面的答案:肉少,價格自然也低。
記憶裏雞架價格最低時,也就是90年代中期,只要五毛錢就能整來一隻,一塊錢能整三隻。2000年以後,才開始賣一塊錢一隻。
但即便賣如此便宜,賣雞架的手藝卻一點都不含糊。
對炸和烤的雞架來説,油是保證味道下限的底牌:
用油必須要用豆油+雞油的混合才香,而雞油市面上沒得賣,都得小販自己買回家市場邊角料來煉。

隨着每天賣出雞架的份數增多,油也會越來越入味,所謂酒越老越香,炸雞架油顏色越深越帶勁。
什麼,你問這能健康嗎?
我想説,刺激、上癮的事兒,有幾個是健康的?香,就完事了。
光是油香還不夠,想要把一把骨頭炸出香味,還需要一套秘製調料作為靈丹妙藥。
在菜市場裏,雞架曾經一度被剝奪作為食材的尊嚴,只配被稱之為邊角料,和心、肝、沒生出來的卵蛋一起,等待被做成飼料或者隨緣賣不完被丟進垃圾桶的命運。
某寶上,雞架的商品描述裏總是同時出現“人吃”和“餵狗”的字樣
腥且有股凍貨味,是雞架令吃貨望而卻步的底色。
只有下猛料,把孜然、辣椒、五香粉等等一股腦填滿雞架的縫隙,才能化腐朽為神奇,讓雞架成功煥發出美味的第二春。
在入味這一塊,烀雞架是王者。
同樣是在鍋裏倒點水放入雞架,但烀雞架卻遠比煮雞架更綿爛濃郁。所謂烀,是隻在鍋底倒一小點水,然後放入小山般的雞架,半煮半蒸。
因為吸收了足夠多的高湯,所以烀雞架看起來也比其他做法的雞架飽滿許多,肉還是那點肉,但吃起來,滿足感卻多了不少:

燻雞架和滷雞架則基本是師出同門——
燻雞架並非真的用柴火燻,而是把雞架滷好後放在鍋中籠屜裏,遂後在鍋底撒入白糖燒出煙,熏製三分鐘後即可出鍋。
用簡單的手法制造最豐富的味覺層次,從雞架到醃酸菜,從凍梨凍柿子再到各式看似做法相同、實則食材搭配味道大不同的燉菜,東北人骨子裏的樂觀與創造力,總能變廢為寶,把貧瘠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至於炒雞架、拌雞架,則是更家常的做法,這玩意可能連一份標準菜譜都沒有。
就和你媽炒雞可能隨手有啥調料就丟點啥一樣,炒雞架同樣隨意,反正料酒、生抽老抽、葱薑蒜去腥三寶不能少,至於其他愛吃八角還是花椒,全憑感覺對了就對味了。
吃雞架,你不能啃,更不能光吃肉,你得嗦,不用牙不用手,吃雞架的主要作案工具,就是腮幫子。
嗦到位了,你才能精準從骨縫裏,把那股和肉味完美結合的甜辣芝麻香從骨縫裏硬拽出來——

畫面來源:人生一串
誠心改善伙食的人,一般都不會去幹雞架,那玩意吃起來是真累,除了有滋味,是啥都沒有,真想吃頓好的,還得靠溝幫子燒雞。
但嘴饞的人,絕對逃不過被雞架支配的命運。
小學的時候,我獨偏愛烤雞架。
那會我每次吃烤雞架,都不忘記最後把骨頭先丟掉,把袋子裏調料和肉渣晃一晃,再一股腦全部倒進嘴裏,完事還會嗦完雞架再嗦吧幾下指頭,堅決不浪費任何一顆芝麻。
就連雞架裏的骨頭,也不能直接吐掉,必須丟嘴裏嚼吧碎了再吐才算不暴殄天物:

想知道哪家雞架好吃也特簡單,不用聞味道,直接看哪家攤位小學生排隊最長就行。
東北人吃雞架,實際上是一種對吃肉的幻想,更是一種正在進食的錯覺。
你以為自己在吃肉,其實你吃的是調料,你以為你吃的是調料?其實你進肚子裏的都是啤酒。
而雞架在東北的興盛,更堪稱是一部充滿傷痕色彩的小人物史詩。
相比單純解饞,雞架在東北走紅,有着更為深沉的歷史背景。
我只能這麼和你們透露年紀:雞架剛火起來那些年,我還在上小學低年級。
在東北街頭雞架攤上,最早賣雞架、吃雞架的人,往往都是那個年代最窘迫的人。
零花錢不多的紅領巾少年們傾其所有,在學校門口的小攤吃雞架,是為了解饞。
而大人們吃雞架,往往多了一個目的:以最低的消費,下酒澆愁——
這就要提起東北人心頭永久的傷痕了。從80年代中期開始,國企就開始進行股份制改革。伴隨着劉歡一曲《從頭再來》,東北從98年到00年,一共下崗了2137萬人。
失去鐵飯碗後,工人們大多都被半推半就用幾萬元買斷了工齡,從此不得不放下臉面,為了一大家子走上街頭開始謀生。
收入變低,消費不得不降級。但為了維持葷腥,把窮日子過出滋味來,三五毛一塊的雞架配上土豆,便成了當年無數下崗家庭的"妙招":
同樣是因為成本低,所以當時遍佈街頭,承載“從頭再來”重任的小吃攤裏,烤雞架、炸雞架便成了首選。
賣烤雞架的攤位有個特點,是哪怕冬天天最冷的時候,攤主也不會給攤位蓋上個小棚。
因為按照規矩,街上的小攤蓋上棚就算固定攤位了,得涉及一大批費用,比如攤位管理費、健康證等等。
當時我大爺大媽夫妻倆都下了崗,靠炸雞架養活一家四口。一天下來,收入好了也就七八十,大部分時間都是三五十便算對付過去一天,再交錢屬實划不來,索性就遊擊到底,走向勝利。
為了進一步節約成本,當年街頭小販幾乎人人都蹬着一部倒騎驢,東北美食帝國就建立在它身上:

來自《耳朵大有福》
倒騎驢的優點很多:流動性強,容量大,不容易丟東西。比小推車省力,車頭方向好操控。下可盯着攤位防賊,上可察覺周圍形勢防城管突擊。
最重要的,還是可改造性強。**動起來,它是運輸工具;停下來,它就是賣東西的根據地,**從雞架炸串到燒烤煎粉,啥都能整。
各種倒騎驢Plus,倒騎驢+一切,豐富了東北孩子的童年,支撐起下崗工人的再就業人生:
東北人史航還曾賦予倒騎驢以詩意:**他的人生重量,負重、艱難都端在前面……**一個人把他一生的得失和這半個月的順利,就在這眼前招搖過市讓你看到,東北是這種感覺的。
在倒騎驢面前,生活的重擔與希望,都和雞架們一起,被擺在了小吃攤主們的眼前。
所以小小的雞架,可以説曾經撐起了許多下崗家庭的一片天,滿足過無數沒錢孩子的舌尖,讓東北那段艱難歲月,也可以擁有苦中作樂的甜。
**二十年過去,**雞架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雞架
轉眼間二十幾年過去,隨着流動攤販變得更加有序,經營門檻逐年提升,雞架,也漸漸從廉價的街頭小吃變成了一種“上得了廳堂”的食物。
幾毛一斤的時代一去不復返,越來越多的炸雞架變成了路邊小店,而另一部分,則進駐了各大超市的地下一層,成為了熟食區一霸。
標價15元買一斤送半斤,成了老闆與顧客間心照不宣的“折扣”——
我曾親眼見到兩家雞架攤,隔了一條街,一家賣10元一斤買的人不多,而另一家賣15元送半斤,隊伍卻排起了長龍:
而另一邊,做起外賣的雞架則更脱離街頭美食的奧義。
從我最近叫的三單美團來看,一副雞架的平均加個早已高達20元起步,完事半斤也不送,送兩炸白皮饃就算了事。
這讓我有些哭笑不得,一時間竟分不清:長大後到底是我變窮了,還是童年時的快樂變昂貴了?
我現在都還記得,走在老家街頭,東北一年四季總是有很大風,有時候大風嘩啦啦那麼一卷,吃到嘴裏的雞架都會沾上一股子風塵味。
我也還記得,街角賣雞架的小販撒調料時永遠都不會用勺,而是抄起一瓶扎漏眼的脈動,就對着雞架chuachua一頓噴。
利子雞架是瀋陽最地道的雞架店,老闆斌哥每天都會用一袋子工業用炭,用來引燃焦炭的木棍都是在小區路邊撿來的:

在東北,焦炭是無數個重工業城市的心臟,當火焰燃起時,城市開始運轉,當炭火燃盡時,雞架攤正式開張。
純正的重工業基因,凜冽刺鼻的民間味道,只有在東北,你才能吃到如此朋克的雞架。

如今,隨着那段艱苦歲月的遠去,生活條件的改善,“大金鍊子小金錶,一天三頓小燒烤”對於東北老鐵們來説不難成為生活標配。瀋陽之外的東北城市,雞架的熱度已經不復當年。
同冒着濃煙的煙囱、轟鳴作響的機牀、為了工廠忙碌一輩子的工人一樣,90年代末世紀初,用倒騎驢販賣的雞架,已經完成了它不可替代的歷史使命。它曾讓下崗工人重拾新生,讓無數普通孩子擁有了廉價的美味。
現在,它謝幕了,它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但這種時間與空間上的距離,反而讓我把它承載的東西看得更清楚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之所以喜歡雞架,是因為它像極了小人物的生活,沒有多少肉,咂摸多了,也有了味道。
還記得當年上小學時,每天我注意力最集中的一件事,就是放學後衝去雞架攤前,死盯着雞架在油鍋裏打滾,哪怕是冬天冷到水滴立刻結成一串冰溜子時,我哈喇子還是忍不住往外流。
秘製香料,最後醃製的不僅是雞架,更是我整個童年的回憶,還有一代人命運的底色:
活着,就得和雞架一樣,哪怕被削後丟進油鍋裏,也得繼續支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