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戀人」變「渣男」,抱歉我拒絕這反轉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1-05-30 15:22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一個男人。
前年年初結髮妻子因病不幸去世,當他終於走出來,要重新戀愛。
哪怕他對亡妻情感依然真摯;哪怕他有許多重新開始的理由;哪怕他又不欠誰什麼……
他仍被痛罵一頓。
最終戀情不了了之。
他是明星?
不。
只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説公眾人物被強上道德是其職業的“副作用”,那一介素人如何也受此待遇?
他做錯什麼?
罵他的人出於什麼目的?
今天,Sir有必要説兩句。
不只是為任何人的幸福伸張(其實人微言輕),Sir更多出於恐懼——
房間裏的大象正擠得我們無法呼吸。
大象還越來越大。
01
這位苦主叫吳載斌。
的確就是普通人一個。
縱使稍微“佔用”過公眾資源,那也是生活碾在他身上的苦難。
2019年出圈的醫療新聞紀錄片,《人間世》。
有一集就關於他。
故事主角是他的妻子閆宏微,一名三陰性乳腺癌晚期患者。
“三陰性”標誌着,癌症兇險度最高級。
當吳載斌入畫時,常常是一隻打氣的手、一雙緊跟的眼、一樽留守的影。
持續而樸實的陪伴裏,我們看到夫妻最本質的情意:
血肉相連的命運共同體。
然而。
感情再好,終究不是治癒藥。
轉年三月,妻子閆宏微還是走到生命盡頭。
微博上,吳載斌寫“悲傷從靈魂深處噴湧”。
現實中,那一天,妻子的呼吸聲越來越小,吳載斌拒絕醫生檢查。
“擦拭身體、換衣服一直拖到了天黑,直到殯儀館的車來了,他才離開醫院。”(來源:人物)
他們是少年夫妻。
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沒有機會守望到終點。
但少年夫妻軟如棉,那種甜蜜、軟和的深情,持續到了妻子生命的最後一刻。
可以想象,這樣的故事,即使講述者有意剋制,在許多人眼裏,仍是一出罕見的“人間絕戀”。
但問題也出在這。
“絕戀”是拿來高高歌頌的。
當吳載斌分享照顧女兒。
祝福。
當他分享思念亡妻。
加油。
當他分享趣味視頻。
零評論。
沒有人要看了。
終於有一天。
他在微博表白。
評論再次沸騰,“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人受不了,因為感受到了“背叛”。
“背叛”的證據,一是**“太快”**。
“才一年絕了。”
“以為會守三年,起碼三年。”
“負心漢……你要能堅持單身兩年我都會祝福你了。”
守。
“守梓宮”的守?
背叛的第二板斧——
你看人家。
“之前那個保姆縱火案的林爸爸一直沒有再婚。”
“林爸爸都(守)好幾年了。”
“一直默默做公益……”
更誅心的是。
直接否定吳載斌過去的感情:
沒看見你對女方有多愛。
“覺得男方並沒有很傷心女方的病情。”
“也就淡淡的配合吧……”
“假裝深情他很累的。”
“同感。”
……
關於死別,杜甫曾寫: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意思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姑且活着,活一天算一天。
這是杜甫基於最樸素的人性,對活着的人的同情與慰勉。
卻沒想到,今天,這種“同情與慰勉”,竟帶着上帝視角的規範。
它是有條件的。
這條件是——你必須活得姑且。
02
實話實説。
看到上面那些指指點點的留言,Sir第一感覺是好笑。
甚至欣慰。
這些對世界、對感情理解得如此片面的人,何其幸運——
最最起碼,親人不曾重病,身邊人也沒經歷過久久陪病。
重病是一場戰爭,更是災難。
絕不可歌可泣。
僅以影視説話。
《絕望主婦》這段就拍出了現實的血淋淋。
主婦萊納特不幸患了癌症,一次次化療,讓她顯露出越來越重的病人模樣。
低興致、低慾望、低氣壓。
慢慢地,在家裏若能聽到她哼歌,也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能聽到你再次哼歌真好
有一天,丈夫湯姆看妻子興致正好,提議重拾閨房之樂。
他買來一頂假髮,求萊納特戴上,遮住她因為化療變得光禿禿的頭皮。
萊納特怒了。
拒絕理由很充分:
“禿頭不是我的錯,記得嗎,我得了癌症。”
是啊。
得了癌症,這是最大的理。
丈夫能説什麼?
倘若還強人所難,那不成了“下半身動物”?
推進到這一步,換作一些隔岸觀火的編劇,恐怕會“心懷善念”,以慚愧姿態草草收場。
但真正的創作者會進一步逼出真相。
丈夫聽了妻子的話,也有點生氣。
他不妥協。
他堅持的理由是:
是,我知道
我一直在聽你説這些(你得了癌症)
但這件事對我也有影響
你能因為我有時想逃避一下現實而責備我嗎
我必須做一個理解你、在你哭泣時安慰你
並且自己絕不落淚的偉大丈夫
自從這件事以來
你可曾問過我,我過得好嗎
説白了。
當噩運以重病的方式降臨一個家庭,對家庭成員的傷害是無差別的。
生病的人是天降橫禍。
陪病的人也是突然被拽入到另一條軌道。
他們幾乎同時被剝奪了正常生活的權利。
“一人患癌,錢不是錢,人不是人。”
“全家都不是人。”
吳載斌曾描述這種體驗:“就像我們倆走着走着,她就忽然掉到水裏面了……”
這句話他沒有講完。
但那後半截話,被攝影機捕捉到。
在美國求醫問藥的一個月,他們短暫地租了房子。夫妻倆規劃在當地的生活時,吳載斌説了一句,“(這樣)我們生活就可以搞起來了。”
妻子不這麼認為。
於是有了這段對話:
吳:對啊,我們連桌子都沒有
妻子:不需要桌子,我們要桌子幹嘛?你需要啥傢俱?
吳:也沒有啥,有個碗就行了
站在妻子,或者圍觀羣眾的立場,我們想不通吳載斌為什麼要一張桌子。
都什麼時候了,有沒桌子吃飯重要嗎?
甚至,你還能吃得下飯?
但Sir請你們換位思考——
吳載斌可不是病人。
一個正常人吃飯,去尋一張桌子,這很過分嗎?
與其説吳載斌是要“一張桌子”,不如説是處於一種不正常的環境,想偶爾出逃,活得像個正常人的幻想。
就像湯姆期待萊納特戴假髮。
是期待着看到,妻子沒有病倒前的那種樣子。
哪怕這是暫時的假象,也是他必需的救命稻草。
何不今晚
我不是個英雄(老公)
你也不是個癌症病人
我們就做湯姆和萊納特
有一種説法誤導我們太久。
病人和陪伴病患的人,都有各自的角色分工。
病人負責堅強。
而陪病的人,負責偉大,“理解、安撫,自己絕不落淚的偉大”。
但你可曾認真想過。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偉大”,偉大的難度與重壓,哪怕稍微走近,正常人可能都難以承受。
《人間世》那一集,老人總是悄悄抹淚。
小孩總是敏感、不安。
小孩:怎麼了?
閆母:什麼也沒有

老人、小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悲傷。
唯獨丈夫。
他是這個家唯一可以被指望平穩運行的力量。
加油站是他。
垃圾堆是他。
ATM機是他。

有的時候。
明明滿肚子問號,關切得心急火燎,卻不得不閉嘴,做個善解人意的啞巴。
吳:胡夕春(主治醫生)上次跟你説的時候……
閆:不要討論病情了
吳:看了病我諮詢一下
……
要吳載斌一味的“偉大”,實則跟今天還被期待着表現“深情”“傷心”殊途同歸。
看似是在同情他的不幸。
實則是在美化、利用這種不幸,強行構建出一個用來談説、用來景仰、用來自愛自憐的痴情漢。
這是情感綁架。
03
吳載斌就是這樣被愛情除名。
儘管他也是普通人,也被捲入不幸。
但他沒有拿出逆反人性的超常發揮。
再追問。
他最大的“錯”是什麼?
是不能再婚?
不。
哪怕是最入戲的網友也“允許”。
一個有趣的現象:
早在前年7月,吳載斌已經同一位女性朋友去登了泰山,還乘興賦詩一首。
當時何種情形?
他第一時間否認了。
網友于是一派接龍,隊形整齊:
“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又何妨。”
“在一起挺好的,人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
那為什麼?
前年“在一起”就綠燈放行,去年在一起就脱粉回踩?
可見冒犯網友的,並不是#在一起#這件事。
是在一起的態度——
吳載斌可以在一起的,但不能表現出動心、沉迷、墜入情網的樣子。
他可以再婚。
但步入婚姻殿堂的,只能是一具沒有情感的殭屍,他的心永遠留給亡妻。
這才是這起輿論風暴的重心。
更可怖的是:
網友也不是純粹的惡人。
他們不是不想,吳載斌像樣地、幸福地活着;他們只是接受不了,吳載斌活得跟他們想象中幸福不一樣。
Sir經常讚歎這個時代的資訊便捷、網絡開闊。
但也時常被提醒。
一個頑固的、落後的“史前”時代並沒遠去——
“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裏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裏看著。”(張愛玲《傾城之戀》)
“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閒言閒語。”(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
半個世紀前,建築學家梁思成再婚。
惹非議的還不是再婚這件事。
從清華師生到多年故舊,反對的是那個女方——林洙。
論來路,她是梁思成學生的妻子;論品格,沈從文四字評價,“就是愛錢”。
人們的不同意,尚還出自對梁老晚景、學者聲名的關護。
但今天。
同樣的話題卻被壓縮成一道簡單粗暴的是非題。
吳載斌動心了。
甭管對方是什麼人,這就是渣男。
是非題還越來越多。
達叔吳孟達的告別儀式。
兒子吳韋侖神情高冷,這就是不悲傷。
竇唯乘地鐵。
照片一經曝光,這就是#中年失敗#代言人。
活着非輸即贏,得失非有即無,真相非此即彼,世界非黑即白。
輿論空間似乎正扭曲成一截巨大的二極管。
敲上去錚錚作響。
沒有彈性,沒有溝回,沒有灰色地帶。
與答案的豐富一併消失的是:
人性的自由。
更極端點:人性。
04
沒有危言聳聽。
Sir簡單舉例。
《我就是演員》。
這檔季季走低的演技類綜藝,最新一季有一個名場面。
點評環節,一個萌新演員很小心地問:
老師
就是所以是那個時候
就應該要哭是嗎?

問題一出。
節目組很懂行地剪入幾位導師的反應。

顯然。
後期想告訴我們,現在的新演員多不懂戲,多需要教。
那不妨看看。
台上名家大導如何調教——
評價金莎(飾演《三十而已》顧佳),“完全錯了”。
指點葉祖新(飾演《拆彈專家》人質),“(揹着定時炸彈的他應該)呆若木雞(才)是對的。”
要不怎麼説,在綜藝裏面談演技是緣木求魚。
如果真如他們所説。
這樣演錯、那樣演對——
表演不就成了一套套標準動作?
評價一個好演員的標準,不就從一人千面,變成了千人一面?
同樣對”演技“的理解,導師張頌文在他的演技課,《光影中的演技派》説得顯然專業得多。
他説:
真正頂級的演員,演戲從來不會演滿。
他會征服你的想象力。
張頌文以羅伯特 · 德尼羅在《天倫之旅》的開場為例。
背景是聖誕假期臨近,德尼羅歡喜地準備好食材,靜待家庭團圓。
電話突然響了。
是兒子,他説因為工作,今年不回來了。
接着,大女兒,小女兒也紛紛失約……
這是德尼羅放下電話的反應。

張頌文這麼評價:
認為説這個父親挺難過的
也對
説不是 這個父親很憤怒 也可以
或者説他很沮喪 也可以
甚至説他習慣了 也行
他無所謂 也行
他演得恰到好處 留有餘地
説到底。
戲,是人性的表演。
表演的技巧或許能分高下,表演的反應,卻絕對分不出對錯。
人心即鬼蜮。
同樣的刺激作用在不同人身上,迴響人人不同。
面對死亡——
《甜蜜蜜》。
停屍房認出豹哥,張曼玉先笑後哭。
這個笑,可以評價對不對嗎?

《海邊的曼切斯特》。
誤殺了自己的三個小孩,男主將自己牢牢封閉,一滴淚流不出來。
這個喪,錯了嗎?

Sir再説一樣引人心驚的。
周作人先生寫一篇散文,記敍了自己和初戀楊三姑娘的故事。
多年以後,他聽聞三姑娘早早地淪落風塵,死於了霍亂。
他的心理活動是:
“覺得不快……同時又很安靜,彷彿心裏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 周作人《初戀》節選
這種心理要真演出來,放在《我就是演員》,會落個什麼評語?
Sir在《知乎》看過一個問題。
《有什麼秘密你只敢匿名説出來》。
一個匿名用户回答:
女朋友患癌,為了治療他揹負了重債,但女友最終還是去世了,現在他好後悔舉債治病。
答案不過短短几十字。
但這幾十字,我們不難讀出命運巨大的殘忍和人性難以言説的褶皺。
那麼真誠。
那麼壓抑。
也那麼孤獨。
回過頭來。
吳載斌今天面對的網絡討伐,真相為何?
也許真相併不重要。
真正值得我們反思的是——
人性的豐富與複雜,和今天網絡對人性單極化規範越來越突出的矛盾。
被#悲情丈夫#人設化的吳載斌,因為愛過前任,就不能愛下一任;愛了,就是全盤否定對前任的感情。
這是何其絕對的道德正確。
問題是。
道德正確和人性正確是兩回事。
以道德反人性,不會叫人立地成佛,只會訓練出最優秀的扯謊人。
具體到吳載斌。
他只是,就是一個普通人。
請不要在一個普通人投射過多愛情的想象。
更不要把一個普通人強行規訓為當代“望妻石”。
作為一個丈夫,他已然守了他該守的誓,盡了他該盡的職。
何況。
他都已經不是一名丈夫了。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https://mp.weixin.qq.com/s/Mjae_IvLHGp1OEQAH6WF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