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盡頭是互聯網黑話_風聞
互联网指北-互联网指北官方账号-只是想关注互联网,或者被它关注2021-05-30 14:46
隨着天問一號探測器在火星着陸,火星上首次留下中國印跡。儘管火星與地球的空間距離遙遠,但在中國網民的記憶裏,火星從來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
在天問一號祝融火星車的微博評論區裏,不僅有網友們用“火星文”的親切問候,也有共青團中央官微下場玩梗。
“火星文”絕對是90乃至80後青年們的時代記憶。它可以存在在個人簽名、QQ空間或者論壇貼吧,還被寫在課桌上,傳遞在小紙條裏,印在諸多非知名品牌的文具上。它的書寫和解讀,沒有諸多規範,也不必強求規則。依靠青年們天然的默契,“火星文”被廣泛使用傳播。
至於為什麼是火星文,而不是土木水金星。維基百科給出的解釋是來自下圖,《少林足球》。儘管影片並沒有在內地公映,但其中的幾句經典台詞卻順着網路,漂洋進大陸青年們的日常。
總之年輕人講着地球人(準確説是地球家長們)看不懂的“火星文”,創造一種語言區隔代際、拉近同盟,想想這種設定都帶點賽博朋克的意味。
當然 “火星文”作為一股暗湧的青年文化,在主流話語中難以被認可。比如2008年,文化部直指《勁舞團》等網遊“出現有害信息屏蔽不完全、遊戲設計導向低俗化、遊戲推廣活動對玩家存在不良誘導等問題,違反了法規政策,違背了社會道德,這些現象已經危害了遊戲玩家特別是青少年的健康成長。”
而在此前,《勁舞團》是標準的“火星文陣地”,除了官方使用火星文建立非主流基地,寫宣傳文章叫你做叛逆火星人外,還曾舉辦過火星文徵文大賽。經此一役後《勁舞團》宣佈“綠化”,反對“非主流”和“火星文”。而當時《勁舞團》背後久遊網的老闆,也在幾年後專心打造SNH48去了。
到了今天,當初講“火星文”的孩子們已經長大,剪去非主流髮型,藏起青春期日記,“火星文”也留在了時代的褶皺裏。但冥冥之中,仍有股來自宇宙深處的力量,影響着人們的語言系統,在公元2021年,它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互聯網黑話”。
作者 / 指北B****B組 枕溪
編輯 / 蒲凡

其實“降維”並不是什麼新詞,它在學術界的大範圍使用遠比互聯網行業要久遠得多,僅在知網檢索中文文獻,會發現在上世紀70、80年代就有論文在篇名中使用“降維”一詞。從學科來源上,“降維”出現在各個專業領域,具有一定的認知門檻(多維、維度、下沉、摺疊同理)。
(圖源知網)
具體到從學術名詞過渡為互聯網黑話,“降維”的遭遇,劉慈欣可能要背上一半的鍋。
上面這段話出自2010年出版的《三體3:死神永生》。原文裏“維度打擊”,是指歌者(一種高等文明)用二向箔給太陽系進行了降維打擊,地球以及地球上的生命,被降成平面的二維,在這一過程中,生命乃至文明都被毀滅。
或許是對於這個詞語帶有的壓迫性力量的崇拜,在《三體》之後這個詞語很快被大量挪用。再加之這一時期出現了一個品牌,更讓“降維”的使用,在互聯網上具備了相當適宜的語境:
2011年,小米發佈小米1,定價1999元。對於當時普遍定價在2000元以上,甚至更高價位的主流智能手機市場而言,可謂石破天驚。不到一年,小米手機青春版發佈,再次用1499元的價格,刷新人們對於品牌安卓機的認知。根據當時的媒體報道,15萬台青春版在開放後的10分52秒內即被預定完畢。
在當時,小米幾乎以一家之力,對傳統智能手機品牌進行了一次降維打擊。這種降維不僅是價格層面,更在決策層面讓人們看見“青春版”的價值。其後更多的品牌相繼推出的青春版手機,在一定程度上也為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全面到來,完成了終端普及。
從這個意義上看,雷軍和小米是先鋒的降維打擊者。這話不光我一個人這樣講,至少吳曉波也這樣認為。
(出自《激盪四十年》)
《三體》之於雷軍、或者中國互聯網的關係,並非我牽強附會。2018年雷軍曾公開表示:“這十年裏面,我推薦最多的書是《三體》,沒看過的真的可以看一看,看完你就知道互聯網的戰略。”
《三體》得以被互聯網人進行大量解讀,和內容敍事不無關係。它擁有一個宏大且極端的故事,在這裏人類、星球、文明被放在赤裸的環境中直面競爭和生存。從這個層面上看,張力是可以被複制在商戰語境中的。同時三體的誕生與中國互聯網發展高速發展的時間線重合,盛名之下,讀者們可以將科幻小説的技術基因,與現實科技發展相對照。
落腳到中文互聯網中,從《三體》裏走出黑話,也就順理成章。

另一個原產於《三體》的互聯網黑話是“黑暗森林”。
在原文裏“黑暗森林”是個形象的比喻(具體描述是啥請看上圖),用來揭示着殘酷的宇宙生存法則,並告誡人們如果隨意向宇宙暴露座標的星球,很有可能成為其他星球和文明的眾矢之的。
套用這個概念,在最近幾年裏,有兩個行業的故事可以看做是黑暗森林的互聯網版。
首先是快遞。快遞這個行業雖然看上去隨時在競爭,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行業內部其實始終默契地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制衡關係”,即以菜鳥驛站為核心的通達系、京東、順豐,保持着非常明確的行業分工,要麼依託龐大的電商體系,要麼看重物流效率、服務體驗,要麼廉價。
也正是在這種格局森嚴的行業裏,“極兔”完成了悶聲發大財。在2019年“借殼”龍邦快遞取得中國的快遞經營許可後,“極兔”迅速將以自營+加盟模式鋪開,到2020年3月已經完成了在浙江、廣東等8個省份的業務落地,再到媒體大規模報道時,極兔全網日單量已穩定在500萬票以上,9月增長至800萬(數據來自於《每日經濟新聞》),增長逐漸接近通達係數年積累的成績。
獵人也正是在這次暴露之後選擇了開槍。比如在媒體報道呈現的時間線上,我們看到了去年10月,韻達在內網發佈通知,不僅要求下屬加盟公司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加盟極兔速遞,還要求攬派兩端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代理極兔速遞業務。
不過就像《三體》“宇宙社會學”描述的“技術爆炸”一樣(這也是一個黑話,數碼、人工智能、喜歡綁定“算法”的內容平台們尤其愛用),極兔既然敢於暴露自己的座標,那一定有活下來的辦法,比如拼多多帶來的巨量訂單。2021年初,全網日單量突破2000萬票。據《晚點LatePost》報道,今年4月,極兔速遞已完成一筆18億美元的融資,投後估值78億美元。
(我們在《百景圖2020》裏就曾經畫過這件事)
另一個森林在社區團購的市場裏,不過沒有像極兔這樣的倖存者。
早在三年前,一批中小創業者們,自建倉儲、發展團長,以微信羣為核心,建立起本地生鮮到家的“小生意”。但在2020年疫情催化下,巨頭紛紛湧入社區團購市場。
體量上的絕對差距,等不到“技術爆炸”的中小平台們,或是倒在了黎明前夕,或是逃不開被蠶食的命運。即使是興盛優選這樣背靠本地連鎖超市的誕生的巨頭,在“大後方”長沙,也腹背受敵——自提點、網格倉等環節都遭遇不同程度的挖角。
所以相比於“降維”背後的勝利者姿態,那些在行業媒體語境裏愛用“黑暗森林”來形容自己的從業者們,大概就是在向外傳遞這兩個意思:巨頭們肯定會害我,到那天你們(可能是消費者、也可能是投資人)一定要保護我;我失敗了,但你們千萬別怪我。

再説個比較潮的。如果説降維和黑暗森林是兩個由來已久的黑話,那麼“元宇宙”,在中文互聯網中就要時髦不少。之所以會放在一起討論,是因為這個詞語,同樣來自於一本科幻小説——《雪崩》。
這本小説由美國作家尼爾·斯蒂芬森於1992年創作,小説裏存在着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且始終在線的元宇宙(Metaverse),在這裏人們能夠以虛擬化身(avatar)存在,跨越現實距離進行交往互動。在電影《頭號玩家》裏的綠洲,**擁有完整的社會、經濟規則,且玩家可以成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從這個意義上,綠洲也被視作理想化的元宇宙形態(同理還有《刀劍神域》等作品,也或多或少契合了這個概念)。
這個來自小説、電影裏的概念,從什麼時候起成為互聯網中的黑話?以元宇宙(Metaverse)為關鍵字在虎嗅進行搜索,可以看見從今年3月起,出現了一系列的媒體文章。與這個時間點直接關聯的,是美國在線遊戲創作平台Roblox的上市。其招股書中寫道,“元宇宙正在實現。”
隨後的一個月裏,英偉達(NVIDIA)CEO黃仁勳宣佈將佈局元宇宙業務,美國遊戲公司Epic Games宣佈獲得10億美元融資,將用於元宇宙業務開發。
也就是説,“元宇宙”這個概念最早被帶出“科幻小説”,成為黑話的時候,是與科技、遊戲帶有強綁定的。
從這個定義出發,現在許多行業語境裏出現的“元宇宙”,就明顯泛化了很多。或者更準確地説,人們在使用的時候更多去體現“宇宙”這個概念,少了“元”的因素。比如著名的“年輕人社交元宇宙”Soul。
按照Soul招股書裏的説法,用户在平台提供的虛擬宇宙中創建全新的身份,進而擺脱物理世界中複雜而微妙的社會關係帶來的壓力——在理想的情況下,這確實很符合“平行宇宙”的設想。但問題在於不夠“元”,在社交這件事上形成一個足夠獨立的場景,然後以此為基礎重新定義行為、規則,這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此前,我們曾對話過一些Soul用户,有的用户選擇在彼此熟悉後添加微信好友,跳脱出陌生社交的環境,還有的用户將“瞬間廣場”當做現實生活的情緒樹洞。也就是説,無論是用户關係還是用户內容,還是語音社交、靈魂社交這些概念,總有一部分流程要麼交給了線下,要麼交給了微信。
所以你看現在的很多新興的社交產品“很沒夢想”,在投放廣告的時候選擇“躺平”,直接給你展示你下載App之後能有多少人加你微信、你在微信裏咋聊這些畫面,比如下面這個廣告就經常能夠在快手、抖音的信息流裏刷到。
沒辦法嘛,上市嘛,要有想象力,要有高天花板,想象力要做大,傳播路徑要短要直接,要精準地找到受眾的敏感點,沒有什麼比“宇宙”更好用的概念了,詞義擴大本來也就是語言學裏最常見的現象之一。
不過問題是資本市場是要按照這個“願景”買單的,這就可能讓Soul變得很尷尬。畢竟套用Roblox的CEO大衞·巴紹茨基(Dave Baszucki)的原教旨“元宇宙”概念,如果社交元宇宙能夠成真,那麼就需要擁有大量多樣化的內容支持參與者長期的興趣愛好。
儘管Soul正在通過派對聊天派對、狼人殺等打造 “虛擬的社交遊樂場”,但若要真正與遊戲類元宇宙平台相競爭,並不佔優勢,畢竟網戀、家族、聯排開黑,這些經典的網上衝浪場景可是有相當一部分萌芽於遊戲呢(參考文章:《沒有人再在遊戲裏結婚》)。
總之“元宇宙”這個概念雖然潮,但是使用起來似乎需要更加謹慎。畢竟所謂“黑話”,本質上是行業內的交流方式——用户們當不當真無所謂,要是被同行或者市場當真了,這大概會轉化為一個什麼樣的信號?
將互聯網黑話與火星文放在一起,看上去像是牽強附會,無端聯想,但細究起來其使用者卻是一脈相承,甚至其使用的內核也大差不差:
曾經,人們以同齡人所能理解的共同意義空間,建立起一套火星文使用系統——例如將繁體字、方言、外語雜糅,或者融入表情符號、字母等符號組成“象形字”,還有像“3Q”這樣將詞語進行高度縮寫——聯繫到初代互聯網黑話“生態化反”,兩者的構詞法,可以説是相同的。
甚至使用者相同。當年構建火星文使用系統的80後、90後們,如今恰好來到了互聯網行業中心,成為了內容運營、社區運營、新媒體運營的決策者,成為了公關話術、營銷策略的主要對話者。
所以你別説,黑話的流行是有一定進步意義的,黑話使用者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當代的進步青年。
參考吳巖在世界科幻小説發展簡史裏的觀點,或許是出於對大自然,對整個宇宙,以及個人內心世界的久恆好奇心,才產生了科幻小説這類對於現代科技、社會生活、宇宙未來等等或是預言或有反思的文學體裁。今天的互聯網公司及其產品的規劃,越發趨近於小説裏的種種“神諭”,或許只有黑話才能完整他們與現實的關聯。
而它們的意義並不應該止於“使用新詞”、“身份認同”帶來的快感,至少不應該止步於出現在週報、PPT、演講、採訪的黑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