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縣城裏的文藝復興_風聞
鲸落商业评论-独立撰稿人-更美的商业评论2021-05-30 19:30
文|李北辰
上中學時,因為一本小説的緣故,很喜歡清遠這個名字,覺得那裏清幽,遙遠。
上週臨時決定給自己放假,清遠的名字自己從記憶中竄了出來,於是旅行的第一站就來到這裏,但來了後才發現,清遠吸引我的大概只有它的名字,白天在酒店待了一整天,第二天準備換一個城市。
最好的故事總是在夜晚。
夜晚,江邊一個破舊的小酒館,遇見一個清秀的本地歌手,長得有點像九連真人的阿龍(我們就叫他阿龍吧)。
酒館客人稀疏,阿龍用本地方言,唱完最後一首自己寫的歌,見我是一個人,主動和我聊了幾句,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突然,阿龍告訴我,他和前女友一起窮遊過很多地方,有幾年瘋狂地追音樂節,其中包括2016年在印尼雅加達的爪哇爵士音樂節(Java Jazz)。
有時你必須感嘆命運的神奇,2016年我也去了那個音樂節,而且我們之後幾天的行程也幾乎一樣,都是去完音樂節,又去日惹看了活火山,以及婆羅浮屠和普蘭巴南。
話題隨後轉向阿龍的生活。
曾和阿龍滿世界去看音樂節的前女友,兩年前去了北京,現在在文娛公司做宣發,不知前途是否如閃亮的星星。
我問阿龍,你怎麼不去大城市?
他説:我就是單純地喜歡唱歌寫歌,留在清遠挺好,反正攢夠了錢一樣可以到處浪,而且我更喜歡用本地話唱歌。
和阿龍的相遇,不但是我整個旅行的最大收穫,還讓我想起此前一個迷迷糊糊的感受,或者説猜測,那就是:就像在考古學界,中國早期文明的“滿天星斗論”正在取代“中原中心論”,如今在文化創造力上,分佈在中國不同角落的“小城”,也正如滿天星斗般,取代大城市的中心化發展。
熱鬧是他們的
先説一個冷知識。
中國五大戲曲中的越劇,黃梅劇,評劇,形成時間很短,能挖掘出來的確鑿出處,無一例外都在縣城(譬如越劇其實起源自浙江嵊縣)。另外,作為一種梆子戲,豫劇出處為鄉縣的可能性也極大。京劇的父母徽劇漢劇也是鄉縣製造。
我説這個是因為,雖然在邏輯上,歷史趨勢沒有義務在今天覆現,但偏僻縣野的文化滲透力,確實一直有其脈絡。
以近兩年頗受關注的方言樂隊為例。
方言音樂人比你知道的要多,四川有衣濕,甘肅有張尕慫,上海曾經有頂樓的馬戲團,寧波有還潮,甚至連南澳島都有玩具船長,更別提被樂夏捧紅的九連真人和五條人。
如樂評人李皖所言:“方言歌曲崛起於搖滾樂、民謠的相對成熟階段。受西方流行音樂衝擊和刺激,中國流行音樂發軔併成長,漸趨成熟。此時,對新世界的歡呼與擁抱,對現實的反思與批判,對傳統的存續與重構,都到了一個新階段。方言歌曲正是在這一契機中,萌生壯大。”
方言音樂是新時代的地方誌。
篇幅所限,我只舉一個例子,寧波音樂人還潮,就淺唱低吟出寧波人特有的氣質:慈城公園裏蹦擦擦的阿叔,牛雜麪館裏酒過三巡的爺叔,你儂我儂的年輕人,“託底蛇簍”的打工人,他們得過且過,安居樂業,滿腹怨氣,充滿自嘲。
用《阿拉永遠OK》裏的話説,寧波人的性格永遠是“耐心耐向”,日子永遠是“安板一樣”,生意永遠是“八分形過”,心態永遠是“透骨新鮮”,腔勢永遠是“死樣怪氣”,訣竅永遠有“三譬好譬”。
你不必懂這些詞是什麼意思,你只需要感受那種氣息。
為寫這篇文章,我特意問了一位上海朋友,她説上海話與寧波話同屬吳語太湖片,寧波話更“硬”,詞語更生動,似乎特別愛用俗語和古語,講起話來容易聲情並茂。
她還特意跟我説,寧波話裏沒有和“我愛你”完全對應的表達,只能從普通話“直譯”,難怪在《舟宿渡夏目漱石》裏,男孩從中午到漲潮,講了多少“餿氣的閒話”,女孩問他,“你愛不愛我?”,男孩扭扭捏捏,欲説還休,“阿拉沒該講法”。
我猜大概他知道,很多時候,死皮賴臉的表達愛慕,最後換來的也是一場空。
在我看來,無論五條人還是還潮,都在以一己之力,萃取一座城的氣質,讓外人鼓起對一座城市不切實際的幻想。
畢竟文藝青年是方言音樂的重要聽眾,五條人歌裏寫到的人物,和現實裏的聽眾,完全是兩撥人。
不過方言音樂也有其自身侷限。一方面,一旦來自故土的創作養分被耗盡,情緒表達就註定日趨枯萎。另一方面,文藝青年普遍喜歡“南方”,南方語系的短音和音節多,天生適合創作,但出了南方就是外語,很難成為“大合唱式”的流行。
但是,為什麼一定要流行呢?
一首歌就像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去諂媚那些“大城市”呢?
但阿龍不需要熱鬧啊
其實對創作者而言,小地方已經擁有與大城市媲美的條件。
首先,在文化信息獲取上,互聯網已經把大城市和小鎮拉平了,北上廣的地域優勢不再如以前那般明顯。而且很多創作者會主動把新鮮血液與在縣城的實際生活嫁接,做出一些更先鋒的作品。
其次,在我個人的審美取向裏,創作者本身就需要與時代洪流若即若離,哪能被大城市的霓虹燈隨便擊潰內心?
對方言音樂人來説尤其如此,就像李皖所言:“在他們身上,現代性的矛盾衝突尤為尖鋭、劇烈,反動和融入,都分外猛烈。從音樂上往往能看到,傳統家鄉樂器和現代西方樂器,總是交織纏鬥、對立統一在一起。”
沒錯,你知道“熱鬧是他們的”,但更知道自己“什麼都有”,因為很多創造不需要熱鬧和交流,需要寂寞和隔閡。
而且在我看來,你不但“什麼都有”,甚至要比他們更為富有,你擁有一樣在這個boring的社會里極其昂貴的東西:閒暇。
在清遠的小酒館,阿龍喝了一口酒,告訴我説,他在清遠生活很舒服,節奏慢,吃的好,房價低,每晚唱歌的收入,足以讓他衣食無憂。
他永遠沒什麼緊迫的事情,他擁有很多獨屬於他個人的,沒有KPI的,自由的時間;他不是別人系統裏的螺絲釘,他是他自己的金箍棒,時間可以任由他自己伸縮,利用或揮霍。
塔勒布有句話特別逗,現代生活會用愚人的方式解釋各種行為,以前人們只是毫無理由地“散步”,現在人們散步是為了“鍛鍊”。
在阿龍的觀念裏,音樂就是音樂的目的,賺錢只是副產品。
這一點我感同身受,雖然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但我依然覺得,只要你有足夠的好奇心,旺盛的求知慾,再加上充沛的情感,你就可以身無分文而腰纏萬貫,你就可以偏居一隅而擁抱世界。
前段時間,在和一個普通朋友聊天時,我很隨意地説了一句事後回想特別真誠的話:“在我心裏,上午看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下午看敦煌歷史,晚上看一部小津的電影,就是擁抱全世界了。”
我猜,一定是因為我不夠“理性”和“冷酷”。
但阿龍多酷啊
在清遠的江邊,阿龍對我説,他理解前女友的選擇,現在社會就這樣,每個人只用錢來作為衡量價值的標尺。
眼見話題轉向憤世嫉俗,我勸他説:
嘿,至少在我這裏,一個“去過Java Jazz的人”,可比一個“有錢人”酷太多了,清遠有錢人那麼多,去過Java Jazz的人可能只有你一個。
我相信在內心深處,阿龍前女友也是這麼想的,至少曾經是這麼想的,好希望她能看到這篇文章。
小酒館只剩我一位客人,阿龍想請我再喝一杯,但舍曲林讓我婉拒了他的善意,臨別時我們説了些彼此鼓勵的話,還説未來有機會一起去看音樂節。
其實我知道這不太可能,一是因為我不再是文藝青年了,音樂在我智識生活中的地位嚴重下降,二是我們都忘記了加微信。
離開酒館,沿着江邊走了很遠,當時就用手機記下了阿龍的故事,這篇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大多是我當時用手機寫的。
我想,如果我們加了微信,我一定會在某個情緒低落,自我懷疑的時刻,毫不猶豫地對他説:正是有你這樣人的存在,才構成了人間值得的理由。
是啊,除了蜷縮在格子間裏,世界上有太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去做,自己寫一首歌;學習西班牙語;去尼泊爾旅行;從頭開始研究基礎物理;用望遠鏡觀測天上的星星,讓億萬年前的光芒穿過你的眼睛……這些事你根本不必在大城市做啊。
你可能會説:你説的這些太文藝了,根本不現實,我得賺錢啊。
那麼我會説:這篇文章的標題,本來就是“文藝復興”啊。
文藝復興,多美的詞。
作者:李北辰,獨立撰稿人,關心技術,觀念,與詩意。同名微信公眾號:李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