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良心國片5天就消失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1-06-03 15:16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5月28日,兩位先生與世長辭。
歷史學家、教育家章開沅在武漢去世,享年95歲。
歷史學家、翻譯家何兆武在北京去世,享年100歲。
為我們照亮過前路的羣星,又寥落兩顆。
可是對於普通大眾,先生們的學術思想,他們的等身著作,或許還是有點遙遠和陌生。
就像有部電影,正在幾乎沒有宣傳地悄然上映。
上映5天,排片僅剩0.2%
△ 截自貓眼電影專業版
那一羣人。
那一段歷史。
那一個我們土地真實抵達過的海拔。
請慢一點遠去——
九零後
別誤會。
“九零後”不是你想的那樣,而是指人生跨過了90歲的門檻。
他們全都來自於同一個地方。
被稱為歷史上中國的**“最高學府”**——
培育了2位諾貝爾獎得主、4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得主、8位“兩彈一星”元勳、173位兩院院士。
這,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01
今天我們看西南聯大,難免帶着朝聖的心情。
但是何兆武的《上學記》中記錄下的那段時光,反而格外親切,一下拉近了我們和大師的距離。
原來當年的學生,私底下也會吐槽老師:
姚從吾先生那時候是北大歷史系主任,可是我們當年都覺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講得不能令人滿意,所以不想上他的課。
為了防掛科、湊學分,大家交口相傳最容易過的課:
因為鄭先生的課最容易pass,凡是選了課的,考試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麼物理系的、化學系的都來選,叫作‘湊學分’,這在當時也是一種風氣。
哈哈哈,怎麼樣?
人性都是相通的吧。
但是人性中的某一部分,只有經過特殊的磨練,在時代的風雲際會下,才會顯示出最奪目的光彩。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戰火蔓延北平、天津。
清華、北大陸續被日軍佔領。
南開大學遭到轟炸,變成一片廢墟。
國家已到存亡之際。
當時,許多北大學生投筆從戎,組織軍訓,準備以年輕的血肉之軀拯救民族於水火。
最後,一千多名愛國學生戰死沙場。
這時,另一個聲音發出。
“讀書救國”。
正如國學大師陳寅恪所説:
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
國家需要武人,也需要文人。
文化不亡,日寇“滅族”就只能是空談。
於是教育部宣佈,遷校長沙。
由三校組成長沙臨時大學。
然而隨着南京失陷,武漢告急。
開課僅一個月的臨時學校,不得不分三路向昆明遷移。
第一條路線:沿粵漢鐵路經廣州、香港,乘船至越南,再由滇越鐵路到昆明;
第二條路線:沿湘桂公路經桂林、柳州、南寧到越南河內,再由滇越鐵路到昆明;
第三條路線看似最短。
從長沙出發,橫跨湘黔進入雲南,抵達昆明,但這其實是最艱苦的。
全程徒步,相當於一場“文化長征”。
那時的路可不比現在。
貴州雲南兩省皆是崇山峻嶺,加上土匪橫行,步行團又都是文弱學生,可想而知這一路的艱險和辛苦。
由於經費緊張,他們每天吃的都是難以下嚥的乾糧。
住宿條件更惡劣,每晚身上都爬滿了蝨子和跳蚤。
臨大中文系向長清提起這次徒步遠征時,曾回憶道:
三千多里的行程中,我們的宿營地只是學校、客棧,以及破舊的古廟。
有時候你的牀位邊也許會陳列一隻褐色的棺材;有時候也許是豬陪着你睡,發出一陣陣難聞的腥臭氣。無論白天怎樣感覺到那地方的骯髒,一到晚上稻草鋪平之後,你就會覺得這就是天堂,放倒頭去做你那甜蜜的夢。
68天后,三百餘名師生成功抵達昆明。
六天後,學校改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到這,該歇口氣了吧?
還不行。
因為,真正的難關才剛剛開始。
02
難在哪?
第一,苦。
這裏有個插曲。
由於沒有校舍,校長梅貽琦請來了建築學家梁思成。
梁思成很快就給了一個現代化大學的方案,但學校看完隨即否決。
沒創意?
不,是沒錢。
拮据的預算下,梁思成設計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
校舍也從高樓,到矮樓再到平層,越改越簡陋。
最後學校索性告訴梁思成:圖書館屋頂可用青瓦,教室、實驗室用鐵皮屋頂,其他一律茅草屋。
梁思成氣得衝進梅貽琦辦公室,“茅草屋每個中國農民都會建,要我梁思成幹什麼?”
梅貽琦無奈懇求:
“大家共赴國難,思成,以你的大度,再最後諒解我們一次……等抗戰勝利回到北平,我一定請你來建一個世界一流的清華園,行嗎?”
梁思成聽完後,哽咽地説道:
“你知不知道你給的木料連蓋一幢標準的茅草房都不夠……”
最後,校舍當然還是蓋成了。
但髒、小、亂、差,也是西南聯大給學生們的第一印象。
牆是土夯起來的,木格的方窗子上沒有玻璃,只糊着一層竹紙。
一個茅草房,一共得擠40個學生。
過道狹窄,屋裏沒有燈,睡上鋪的就跑到下鋪,一起藉着窗户外的光讀書。
而這其中,最折磨人的,當屬臭蟲。
開始的日子裏,學生們都被臭蟲咬得睡不着覺,一到晚上渾身都癢。
掛上蚊帳也無濟於事,因為它會往蚊帳縫裏鑽。
臭蟲在這裏,可以説是遠超過物理、化學、外文的一大難題。
彙集了當時全中國最聰明的頭腦,也解決不了這小小的臭蟲。
只能是等適應了後,“你咬你的,我睡我的,大家處於和平共處的狀態”。
吃飯也是問題。
學生每天吃的“八寶飯”裏面只有紅米、稗子、穀子、石頭子,甚至還有耗子屎。
但哪怕是這樣的飯,還得用搶的才吃得飽。
學生過得苦,老師呢?
一個字:窮。
當時昆明流行一句話——
如今只剩下3樣便宜貨:郵票、電影和助教。
怎麼個窮法?
連要飯的都看不上你。
要飯的跑來説
先生給點吃的,給點錢吧
那個教授回答説,我是聯大教授
那個要飯的就走了,不要了
△ 紀錄片《西南聯大啓示錄》
梅貽琦在清華時,住洋房、有司機,到了聯大為了給老師學生髮補貼,把家當變賣,就連夫人韓詠華都要到街上去賣米糕。
物理系教授吳大猷為給妻子治病,每天化裝成乞丐,到菜市場撿剩骨頭為妻子熬湯。
華羅庚一家住在牛棚裏,棚裏蚊蝨成羣,每晚被咬得無法入睡。
為了賺錢養家,西南聯大的教授們使出了各種絕活。
理工科的教授們造肥皂、墨水拿到街上賣;文科的,刻圖章賣文章;教生物的,去種菜……
最後沒辦法,只能各種賣書賣傢俱賣嫁妝。
讀書人啊,得是多麼走投無路才會選擇賣書!
△ 正在刻印賺錢的聞一多
還有每日提心吊膽的:險。
把西南聯大比作一部電影的話,這部電影的配樂就是空襲警報。
跑警報是西南聯大師生的日常之一。
昆明由於地下水位過高,無法修築防空掩體,每當警報響起,學生就往山坡上跑。
常常是幾個鐘頭前還完整的家,一輪空襲後就被炸成廢墟破廟。
教授吳宓的日記,就記載了當時的慘況:“投彈百餘枚。煙霧大起,火光迸鑠,響震山谷。”

但也正如穆旦詩裏寫到的:
“在轟炸的時候,整個城市投入毀滅,捲進了海濤裏,海濤裏有血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這道微弱卻有力的光就是,知識的信仰。
學校根據日軍轟炸時間點,調整每日上課時間;
遭遇轟炸的第二天,露宿一夜的教授們仍堅持授課,未曾停止過一天。
電影《無問西東》就有這樣一幕:
上空是震鳴的日軍飛機轟鳴聲。
而山坡山洞裏,師生們照樣交談學問。
邏輯學教授金嶽霖邊跑警報,邊在昆明的山坡間寫下《知識論》和《論道》兩本著作。
教授吳宓在跑警報的過程中,居然讀完了《涅槃經》《佛教史》等佛教書籍。
一次,鄧稼先和楊振寧躲進了山洞裏。
聽見敵機俯衝掃射的尖嘯聲,炸彈在山頭爆炸,他們坦然地背起了詩。
楊振寧的是: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而鄧稼先背的詩出自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別看那個時候,有一百件事情同時侵擾着讀書人。
但讀書,恰恰在炮火紛飛中,獲得了一種超乎尋常的純粹。
像精衞填海,或飛蛾投燈。
為了一個問題的解惑,可以開心一整天。
這種簡單的幸福,是今天的人難以理解的。
03
清華、北大、南開一合併,辦得厲害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其實不然。
另一邊的西北聯大,也是聯合辦學,但由於內鬥,學沒辦好,學生互相打得頭破血流。
同樣是聯合,西南聯大成於這羣知識人深信不疑的命運共同體。
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把重慶選為了自己的新戰場,他們要去和國民政府斡旋,為聯大的師生爭多一份經費、多一間教室、宿舍……
誰來主事?
兩位校長的目光,集中到了一人身上,清華校長梅貽琦。
△ 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
“我的表,你來戴。”
張伯苓一句天津俗話,暗指接班人。
梅貽琦,在蔣夢麟眼裏更是匹“駱駝”。
説他像駱駝,不是沒有道理的,梅貽琦渾身都透着一個穩字。
曾有國軍士兵全副武裝,上門索要與軍隊鬥毆的學生。
梅貽琦按照要求,交給了他們學生名單,但抖了個機靈:我交給他們的名單是去年的,名字和住址可能沒那麼準確了。
日軍轟炸之下,60歲的梅貽琦拄着彎把雨傘,毫不慌亂,還在指揮學生避難。
但凡在世一天,梅貽琦就永遠會擋在勃發的樹苗之前。
他給教授、學生們最珍貴的禮物,自由。
三所學校自行招生、自由討論,自由上課,教學管理全由教授們做主……
聯大的學生,成就他們的,不是天賦,是自由。
在聯大,課堂之間沒有門檻,想轉系也是學生自願。

圖書館隨時開放,學生可以自由出入,待一整天也沒人管。
文理科各有一門必選,其餘任選,對個別教授情有獨鍾的,就趴在窗邊聽。
講師都是足以在語文課本上流傳幾十年的人物。
朱自清、馮友蘭、陳寅恪、沈從文……
翻譯家許淵衝回憶,那是最好的國文課。
在聯大,老師和學生同甘共苦,互相來往,談天,這是交流最基本的方式。
不想在教室上課,就到茶館去,泡上一整天。
學生質疑教授,教授還給你一個肯定、欣賞的眼神,然後抓着你一起研究。
有時候日軍飛機從頭頂轟隆隆飛過去,全部人挨個下蹲,抬頭一看,原來是某某老師、某某學生,彼此相視一笑。
戰火釀造了師生間特殊的情誼。
你一定還記得《無問西東》裏課堂聽雨的這一幕。
下雨天,雨水打得鐵皮屋咚咚作響,蓋過了教授講課的聲音。
於是,教授在黑板上寫下:靜坐聽雨。
在暴雨陋室中堅持講課,是專注。
師生不言之間,已見默契。

教師講課,風格各異。
聞一多的課,滿堂古典浪漫。
點一口煙,念着幾句《楚辭》,煙霧繚繞之下,一場戲劇般的課要開始了。
講女媧和伏羲的神話,彷彿渾身戲癮。
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釘在黑板上。講義當做台詞來唸,手腳像演員般比劃,台下擠滿了圍觀的學生。
汪曾祺説,這樣的課,穿一座城來,也值得。
羅庸課上的家國情懷。
上課一片紙都不帶,杜甫詩句張口就來,這還不過癮,還得把註解都一一背出來。
唸到“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時,他慢慢走向窗台,對着遠方唸叨起了淪陷的故鄉,和故鄉的山。
比起他們的熱情,陳寅恪低調得多,也嚴謹得多。
上課總帶着黑布包着的一摞書,那都是要引證的史料。
他將史料用工整的粉筆字一條條寫在黑板上逐條逐條地講解,雖然他本身就是一本活的百科全書,説到什麼都能從淵源根底給你刨起。
陳寅恪為了來西南聯大,放棄了治眼睛的機會,右眼已經看不清。
同僚傅斯年記着這一點,哪怕是日軍狂轟濫炸時,哪怕自己高血壓和心臟病,也要上樓叫醒陳寅恪。
兩個身體都不好的教授,就這麼攙扶着,在炮火和倒塌的房屋中往前走着。
國文教授劉文典看到這一幕,急得對學生大喊:別跑了,快救國粹去。
“大師”在亂世中,不過一抹浮萍,因在小小的淨土裏堅守着自己的驕傲,有了光華。
他們憑藉着這份驕傲,澆灌出未來的新星。
然而,對於下一代的成長,他們卻沒有多餘的干預。
頑皮的,就隨他去浪。
如汪曾祺,逃課掛科留級,那就讓他泡茶館泡個過癮。
放蕩的汪曾祺,會有同樣不羈的老師沈從文來包容他。
一餐只有米線的沈從文,在和汪曾祺吃飯時,會多叫一份涼雞,一碗酒,自己用蓋子喝一點,剩下全給汪曾祺。
他給汪曾祺120分,幫他找發文章的期刊。
“壞學生”汪曾祺,被沈從文慣得滿紙皆是茶館、飲食的煙火氣。
浪漫的,就給他足夠的文藝想象。
外文系,向來是最不缺想象力與浪漫的。
翻譯大師許淵衝回憶西南聯大的歲月,總會記得哲學教授馮友蘭告訴他,詩的內涵越多越好,滿紙都要美。
從聞一多那裏,他又學到“任何詩都要傳情,在情真意切裏打動人心”。
無形中,這些刻到了許淵衝的骨子裏。
年近百歲,他還是會打開電腦,把頭貼到顯示器邊上,手指慢慢敲下一行行翻譯。
覺得不好,改了又敲,敲到“美”出來的那刻為止。
他會笑着説,這是聞一多留下的傳統。
有天賦的學子眼裏沒有權威,只有學問。
楊振寧、李政道是西南聯大走出來的兩位“物理學巨星”。
楊振寧愛“較真”,一個量子力學的問題,會在半夜三點起身,拿出物理學家海森堡的原本,一個個找着參照,發表言論。
有時候,還吐槽一下愛因斯坦,一點創新都沒有。
李政道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心,經常偷摸着找老師索要習題做。
做完了還不夠,在幫老師捶背的時候,還見縫插針地問幾個問題。
走向世界,走向諾貝爾獎的兩人,不忘致信給吳大猷。
今日的成就,都離不開恩師當年的教導。
西南聯大的魂,是師長與學生共同鑄就的。
在治學這點上,沒有論資排輩,只有尋找答案。
他們把追求國家富強當作自己的理想,把建設科學理性當作自己的目標。
你們問他們這份治學的精神從哪來。
西南聯大的校訓有四個鏗鏘有力的大字——
剛毅堅卓。
這句話,貫穿了每個從西南聯大走出來的學子的一生。
《呼嘯山莊》譯者楊苡已經101歲,日常還有大量書籍作伴,聊起翻譯的原則:
別求快,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的想法。
依然精神抖擻的“西南聯大青年”,有些奮戰在第一線。
90歲的焊接工程專家潘際鑾,每天都準點上班,帶團隊幹活。
越難越想做,是他的追求。
99歲的許淵衝,大半生獻給了翻譯莎士比亞作品,去年心血來潮,開始翻譯亨利·詹姆士。
談到字句的斟酌,他一口蹦出一個句子,熱情得像個孩子。
他翻譯,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美。
107歲的馬識途(《讓子彈飛》原著小説作者),雖然眼神已經不太利索。
寫起東西來,腦子還是能湧現出很多東西。
還有更多的羣星,依然在燃燒自己。
因為曾經生活在那個精神的理想國。
就一輩子也不願意走出來。
我們無緣親歷那條高過頭頂的地平線,但它一旦從歷史的夜空劃過,便永遠照亮中國。
讓我們再看多一眼。
為了在今天的喧囂中仍在尋找回音的《九零後》。
也為一羣永遠年輕閃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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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阿童木木醬、天水圍的罐頭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