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粽子與康橋的棗(散文)_風聞
吕西群的微博-2021-06-03 14:00
故鄉的粽子與康橋的棗(散文)
陝西蒲城 李恩虎
再過幾天就到端午節了,女兒的單位提前給員工發來了粽子。那麼多、那麼大的粽子,個個都用線繩綁紮得瓷瓷實實,裝在透明真空塑料袋裏,真夠實受、也真夠精緻的了!而且價錢不菲,每個沒有五、六塊錢怕是買不到的。可是一看那標籤,我們北方人便多皺起了眉頭:盡是鮮肉、蛋黃、五穀雜糧和豆沙之類,而且還要煮熱了吃!想想那煮的時候滿鍋油花花的湯水,登時便沒了胃口。沒辦法,各地有各地的飲食習俗,我們沒這口福,便大多送給了南方的朋友,只留下些沒有鮮肉、蛋黃的勉強食之,算是節日應了景。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吧,在我這個北方人的記憶裏,經典的粽子,便是糯米、紅棗為餡,葦葉包裹,馬蓮扎纏;或是純米無棗,蘸着蜂蜜吃——俗語罵人“糖粽子,沒棗(糟)兒”,意罵某人沒志氣、沒出息、沒血性,糊塗混賬,但卻道出了這種粽子的特點——然而總歸是有棗的為主。但不管什麼餡料,卻都是涼食。人們從中吃出了涼甜,吃出了端午,吃出了夏日。我素來愛吃粽子,我們家更是做過粽子、賣過粽子,所以不客氣地説,對此我有一定的話語權。
此話説來,至今已有些年頭了。
大約是一九七三年的陰曆四月間,家裏打算搞點小副業——包粽子賣錢。沒有技術,便請來大户惠村五表伯母為師教授。沒有糯米,——那個年頭你還想全按正宗材料來做,未免太理想化了!好在前一年秋季自留地裏打下了一口袋半粘糜子——也叫黍子,子實淡黃色,去皮後也叫黃米,比小米稍大,煮熟後有粘性——可以替代糯米,就再來他一回小米加步槍。不過後來我考證得知:古時粽子其實一直包的是黍,因狀如牛角,故稱“角黍”。晉人周處在《風土記》中記述道:“仲夏端午,烹騖角黍”,注曰:“……又以菰葉裹黏米煮熟,謂之角黍。”南北朝時,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也説:“俗,先以二日,用菰葉裹黍米,以淳濃灰汁煮之,令爛熟。於五月五日夏至啖之。黏黍一名‘粽’,一曰‘角黍’。”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説:“古人以菰蘆葉裹黍米煮成,尖角,如棕桐葉心之形,故曰‘粽’,曰‘角黍’。近世多用糯米矣。今俗,五月五日以為節物,相饋送,或言為祭屈原。”可見,在李時珍年代以前,粽子其實一直包的是粘糜子。這樣説來,我們的用料只可謂是復原歷史本來面目——只是弄清楚了這些,已是許多年以後的事了。但是棗呢?跑遍了周圍的四鄉八鎮,都沒有買到。這可如何是好?一下子成了當務之急!唉,都是一個“窮”字把人害得作難,“窮則思變”呀!
就在此時,舅父讓我去西邊七十里處的莊裏鎮給他賣紅苕苗子;長我一歲的表哥那時在本村小學教書,沒有工夫。我想,趁便再向遠處跑一跑,看看能否買到棗。當天逢集,一街兩行的紅苕苗子,根本無人問津。第二天清早,終於來了幾個陝北的買主,苗子總算出手!我頓時如釋重負,便滿街尋棗,依舊未得。於是,我便沿着乾涸而全是卵石的石川河畔,東南一路直下富平縣城。在這裏,我象李清照一樣“尋尋覓覓”,結果還是“冷冷清清,……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在街道上靜了靜神,心有未甘。怎麼辦?我騎上車子,出城向南翻過呂村塬,朝東再奔閻良鎮,且看如何!那時這條公路還是石渣路面,推着車子爬上塬頂,早已熱得滿頭大汗。塬頂上,薄地裏長勢稀疏的小麥已經成熟,人們輪動着釤鐮開始收割。麥子黃,人心慌。路旁的這些情景,更加深了人的焦慮!下一步如果實在買不到棗,看來今年的賣粽子計劃便要徹底落空!
我雖然久聞閻良鎮之名——那是西安市的一個區,造飛機的地方,位於我們村西南方向七十里處——但實際來到這裏還是第一次。在一條比較繁華的南北街道上——我已記不清了街名,只看到馬路兩旁高大的法桐枝椏交接,遮天蔽日——我找來找去,終於在一家門市部裏看到了苦苦尋覓已久的紅棗!這時候,真不啻當年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棗子裝在麻袋裏,敞口陳放着,數量不多,個大律池。我嚐了一個:肉厚核小,色紅味甜。沒麻噠,上等好棗!我一邊翻看着麻袋裏的棗,一邊隨便無意地問了售貨員一句:“這是啊噠出的棗?”答道:“本地的。”我當時心裏激動,也沒有在意聽。興奮之下,我傾盡囊中所有,甚至擅自挪用了舅父公司的紅苕苗子貨款,滿載而歸,不,那是叫振旅凱旋才準確!
東行二十里,一問路,才知道到達康橋①地界。我心裏忽然一驚一亮:剛才那位售貨員説的“本地”,其實便是康橋一帶啊!現在車子上帶的棗,便是六、七年前年年冬天康橋客人帶來門前賣的那個康橋棗啊!怪不得棗是這般的好!人一高興,剩下的五十里路程都不知道是怎麼騎回來的!
回到家裏,大家對棗異口同聲地讚不絕口,用趙本山小品裏的台詞説:“那是相當的熱烈啊!”我的私下嘛,多少還是有點兒小得意,只是不曾忘形罷了。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每天晚上將粽子煮好,次日麻明時分,由十五、六歲的弟弟用竹籠提到外村轉賣。原來有句業內行話,按當今的時興叫法,便是廣告詞:“一個粽子五個棗,你不信了用嘴咬!”但那是從前過去老早裏的事了,現在不少人只包兩個棗。因為有了充足、優質的餡料,所以我們家不計較用棗,每個粽子不多不少定包三個。這樣,弟弟售賣時便有了底氣:“你看看,保證是三個棗!”不消説,粽子賣得便快了。
從這年起,我們家一連幾年都包粽子、賣粽子。用的棗呢,多是我從閻良採購回來的康橋棗。
記得好像是第二、三年吧,弟弟那天賣完粽子回來説,他今天轉到了十里外的紀村,表哥的丈母買去了不少。弟弟認得她,她認不得弟弟,估計是給她的女兒——我們的表嫂準備送端午節的。我們那裏的鄉俗,是端午節孃家給女兒、外家給外甥外孫送粽子。表哥是一九七二年九月結婚的,這時還算是新親,所以粽子買得比較多。——這些只是當做閒話説説而已,一邊説一邊也就忘記了。
第三天,外婆一大早便來給我們送粽子。我每到端午,早早就盼望着外婆來。接過外婆送來的粽子,打開一吃,覺得棗子很好。弟弟細細一看包紮樣式,似曾相識,恍然大悟:怪不得棗好,原來這是前天表哥丈母從他手裏買去的,昨天給她女兒也就是我們的表嫂送去;因為是新親送得多,外婆今早便又給我們送來了一部分!其實,我們吃的是自家包的粽子啊!
……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到處農村都興的科學種田、科學務果,康橋棗的品質也是越來越好,產量也是越來越高。不用説,用康橋棗包的粽子,自然也是越來越好吃。只是,只是我們現在遠居江南之地,難以吃到關中故鄉用康橋棗包的粽子了!……
懷念故鄉粽子!懷念康橋棗!
注:
① 康橋——地名,原為陝西臨潼縣一個鎮,今屬西安市閻良區關山街道,盛產棗。
二〇二〇年六月二十日,
農曆閏四月廿九,
端午節前五日,
作於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