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是否還需要宗教?(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6-07 07:20
“彼岸”與“公正”
於是問題又來了,宗教顯然不僅僅是滿足統治階級的秩序與合法性需求,人類早在矇昧之初的石器時代就已經產生了原始宗教。人民羣眾對宗教的需求到底是什麼呢?以中國為例,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統治階級都並不依賴宗教信仰來控制老百姓和建立社會秩序,可為啥人們依然會自發地信仰一些超自然的事物呢?
這是因為,信仰點兒什麼屬於人類的一種心理上的剛需。
這種心理剛需體現在兩方面,首先是對幽冥的恐懼。我上次寫了《【印度日記】送牛奶的大叔病逝了》之後,有個朋友看了以後來跟我説:“唉,心裏一沉,希望這個送奶大叔在另一個世界安好。”我問她:“你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她這樣回答我:“不相信,只能安慰自己有另一個世界。我爺爺去世幾年了,我還是不太能接受,就一直安慰自己説他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對來世的寄託其實同時包括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假如你跟人説“人生是沒有意義”、“人一旦死了就歸於湮滅”,大多數人肯定接受不了,編個故事讓自己開心點不好嗎?
我相信有很多讀者都是這樣的,明明平時是個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可一旦講起身後事就會變得猶疑不決,不願相信死亡就是靈魂的終點。宗教信仰之所以可以長盛不衰,正是因為滿足了人們對彼岸的想象,緩解了人們對幽冥世界本能的恐懼。我不知道人類是從何種階段開始具有想象力的,毫無疑問的是自從人類擁有了想象力之後,就沒有停止過對死後世界的想象,同時在不遺餘力地為身後事做打算。比方説古埃及文明相信,人體只是靈魂的容器,只要保證容器的完好,肉體就能重新活過來——屍體防腐術和木乃伊應運而生;而在印度人看來,送奶大叔的“梵我”(Ātman)從未死去,已經進入了下一個輪迴——這樣一想,是不是就容易接受得多?
宗教滿足的另一個剛需是對公正的渴望,説得通俗點就是“精神勝利”。大家肯定都有這樣的感受,每當看到壞人逍遙法外,可自己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會咬牙切齒地希望趕緊降下一個天雷把他給劈死;而如果有個好人遭受各種命運的不公,我們也會為之打抱不平。這種時候,宗教裏的“善惡到頭終有報”的因果論就能滿足大家渴望公正的“精神勝利”——這貨十惡不赦,老天肯定會收拾他;他人那麼好,一定會有好報!
越是不公正的社會,對宗教信仰的需求越高,信仰宗教的羣體往往也兩極分化——要麼是家財萬貫的富人,要麼是社會底層的老百姓,他們對不公正的體會是最深的,最需要宗教來紓解他們的不安,用因果來解釋他們的命運。瑞典、挪威、瑞士等高福利國家,不信宗教的人口比例在歐洲是最高的,因為這些國家的社會貧富差距本身就很小,人們不必通過宗教求得“精神勝利”。
印度教和佛教中的業力(Karma)是非常的典型的因果理論,但因果並不限於佛教,所有的宗教裏都有賞善罰惡的因果論。當因果成為“真理”的時候,能夠產生令人畏懼的道德約束力,一些宗教中的因果論順理成章地發展成瞭如同律法般的“威逼利誘”。比方説一神教中最大的“善因”是信教,只要信教就能在末日審判中獲得救贖這一“善果”,同時不忘對異教徒進行惡狠狠地詛咒——基督教説“信耶穌得永生”;伊斯蘭教説“不信道者、作惡者下火獄”。
中國傳統民間信仰雖然也信因果,但更多是“將信將疑”,不會像印度人民那樣“躺平”,把自己的命運全都交給業力。因此中國文化裏有“替天行道”一説,這個説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尚書》中商湯討伐夏桀。周公談及周興商亡的始末時便認為,商紂王殘暴無道,所以周天子獲得天命,以有德取代無德。然而所謂“天命”顯然是個幌子,正因為知道“天命”不靠譜,才會需要“替天行道”。中國人民碰到無道暴君才不會躺着等天譴,而是自己主動搶班奪權。
綜上,人們之所以自發地去信仰一些東西,正是因為在心理上需要滿足了這兩點——對來世的寄託,對公正的渴望。只要這兩個問題持續存在,不管時代如何發展,都一定會有宗教生存的空間。
祛魅與反思
好了,講了這些關於宗教的背景知識,現在該來講講“後來”的事情了——我是怎麼從覺得“有信仰真好”變成了一個歷史唯物主義者。
凡事都是距離產生美,我之所以曾經特別羨慕那些“人人有信仰”的地方,是因為當時一****來混淆了“信仰”和“宗教”,二來只看到宗教勸人向善,卻沒看到宗教收割錢財人命的那一面。
中國的情況是非常特殊的。由於中國的宗教信仰曾經被清洗過,而人民羣眾在心理上又實實在在需要信仰一些超自然的事物來解決“彼岸”和“公正”問題,加上過去人們的科學文化水平不高,因此導致了改革開放以來國內信仰的亂象。這些亂象令我感到非常失望:所謂“佛教徒”對佛學一無所知,進廟燒香拜佛的唯一目的是賄賂菩薩以小博大;一些寺廟承包給了商人成為了盈利工具,裏面的和尚都是職業人士……中國的商業化佛教寺廟算是世界一大奇景,把寺廟做成了一門生意。寺廟裏各種明碼標價,禁止外來香火入內就不説了,天價的頭香也就不説了,連進個廟都要買門票,這其實是很説不過去的一件事情——要是沒錢的話連菩薩的面都見不到,這不是扯淡嗎?我心想,如果是真正的宗教斷不會如此吧?這些明明是迷信,而不是真正宗教信仰。
我以前專門拍過國內寺廟商業化的專題,所以對這些情況略知一二
然而我在西藏和印度待過之後,發現這些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由於民眾被洗腦的程度高,根本不需要強制性賣門票賣香火,老百姓就會主動給寺廟捐錢捐物,這些捐贈金額遠高於門票收入,因此寺廟也就沒有必要像內地一樣搞商業化搞得吃相那麼難看。當地老百姓雖然虔誠,但無知和迷信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認識的絕大多數藏傳佛教信徒,對佛法的瞭解甚至還不如我,他們的信仰只是來自於他們的家庭環境,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重要的一點在於,在內地搞點燒香拜佛的封建迷信活動只是“怡情”級別的,不會影響到正常的生產工作;而這些地方搞起封建迷信活動來那真是“敗家”級別,嚴重阻礙了社會經濟發展。
應該説觀念的轉變是在潛移默化過程中完成的,我意識到自己對宗教的看法發生了徹底性的扭轉,是當我看了《岡仁波齊》那部電影。《岡仁波齊》講的是一個康巴村子裏的藏民一路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故事,臨時組建起的隊伍裏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然而這次的這個故事,不但沒有像早年那樣感動我,而是讓我感到非常的生氣——那些大人要磕頭要朝聖是他們的自由我不管,但一個9歲的小姑娘不去學校唸書,失學一年光磕頭,反映的根本就是宗教洗腦的社會黑暗好不好?這算什麼狗屁信仰?誰要是覺得這樣做沒問題,怎麼不試試看把你家閨女兒子送去風餐露宿磕頭?
時隔多年再看這些朝聖的行為,看到的不再是感動,而是宗教對信徒的愚弄
為宗教奉獻自己,這並不是一個具有正面性的事情,歸根結底就是過去神權階級對老百姓的洗腦和愚弄。在前現代社會,除中原地區之外的世界上絕大部分地區的教育都被神權所壟斷,這些地方的老百姓的世界觀完全是由神權階級塑造的,神權階級用善報來忽悠他們把自己的收入捐出來,用惡報來威脅他們要順從聽話……
然而由於對宗教的無知,好多中國人卻對宗教抱有美好的詩意幻想,他們就跟我以前一樣根本不瞭解這些窮苦人真正的生活。這些宗教理想主義者只看到一路磕頭朝聖的小女孩在所謂“信仰”驅動下的堅韌,誇讚她有信仰有情懷,卻看不到女孩子不好好讀書初中畢業之後就只能打工然後嫁人,然後在她自以為前世註定的“命運”裏渾渾噩噩過完一生。年輕人996攢福報養家大家覺得這是剝削,不分晝夜加班加點磕長頭怎麼就變成感動了呢?996攢來的福報至少還是看得見摸得着的真金白銀,可你念經磕頭散盡家財攢來的“福報”到底算個啥呢?更惡劣的是宗教利用洗腦將這種剝削變得心甘情願。
也是在那段時候,我意識到中國人民是有信仰的,而且有着全世界最務實的信仰——鉚足了勁兒努力工作,發展科技和經濟,不用等到來世,這輩子的生活就能變得更好。從表面來看,你也可以説是拜金主義,信仰物質文化。但拜金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嗎?就像國際歌裏唱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這有錯嗎?
雖然沒有錯,但會有問題。
第一個問題在於,心無旁騖地追求物質在保證了社會的高效率同時,也導致了普遍的急功近利與無所顧忌。由此造成的一些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生活在中國的人應該都有所體會,我也就不用再舉例了。但我也相信,這只是一些階段性問題,會隨着法治的健全,以及物質水平的提高而解決。因為“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窮病”是能夠治得好的,人富而仁義附焉。
第二個問題在於,假如所有的自我價值都體現在追求物質上,那麼假如離開了這些物質,我們究竟還剩下什麼?所謂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因為人們不在乎物質之外的其他東西,“笑貧不笑娼”體現的也是一種以物質為中心的價值觀,人本身的存在感被弱化,之所以會盲目地羨慕那些有信仰的人,是因為物質的滿足難以帶來長久的滿足感,找不到人生的意義。
第三個問題在於,宗教的許諾是畫餅充飢,你一直得不到就一直有動力;但物質這個東西讓你實實在在得到了,反而會得隴望蜀。假如整個社會的所有人都參與進來,原來一百個人的競賽,現在變成了一萬個人,於是社會就內捲了,滿足的閾值變得越來越高。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里,不得不被動地追求那些別人要我們追求的東西,因而陷入一種人生意義缺失的焦慮。這個倒不是追求物質產生的問題,而是人性的問題。
第四個問題在於,在物質上完成了跨越式發展之後,失去了目標怎麼辦?最近大家都在討論年輕人“躺平”的問題,我覺得除了內卷嚴重之外,跟現在年輕人起點更高也有關。中國過去這幾十年實現了從農村到城市的跨越,村裏的孩子去城市裏生活,這就好像宮女被選為妃嬪,難度不大;可如今很多城裏的年輕人一生下來,物質條件上就已經達到了父輩畢生追求的目標,想要再往上遷越一個階層相當於妃嬪當上皇后,這難度可就大了去了,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風。由於難度太高,橫豎也沒指望,直接放棄躺平。
不過呢,關於後面兩個問題,是信仰物質文化的問題,跟不信宗教沒關係。就算有宗教信仰,社會該內卷照樣內卷,大家躺平得更快。宗教這玩意兒的主要功能就是教人維持低慾望,保持人民團結和社會穩定。印度之所以發展困難,正是因為很多印度農民對自己命運的接受度太高了,無論“業力”安排什麼樣的命運給他們,都欣然接受。凡是有那麼一畝三分地餓不死的,都不願意進城打工實現跨越式發展,從而改變自己的人生;而有些農民背上債活不下去的,則索性自殺一死了之,也不想着去抗爭社會的不公。
儘管宗教有許多副作用,但凡事都各有利弊,由於我們一時半會兒還解決不了“彼岸”和“公平”的問題,人類社會依然需要宗教。
論跡與論心
宗教的這種雙刃劍體質,就導致了在評價宗教或者宗教人士的時候,經常會出現兩極分化的情況,聖人可能是罪人,罪人也可能是聖人。之所以會產生如此巨大反差的評價,主要看是論跡還是論心——説得通俗點就是要怎麼評價一個“好心辦壞事”的人——究竟是要揪着那個人辦的壞事兒呢?還是應該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好心”上?
我覺得要根據兩個實際情況來分析,首先,這個“好心”裏面有多少是因為蠢;其次,這個“壞事”究竟產生了多深遠的影響。
我一直在文章裏批判甘地,説這貨簡直是印度歷史上最大的罪人(詳見《朱熹、甘地與格蕾塔》),不過我得承認我批判的角度是“論跡不論心”——只關注他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而並不關注這些行為的動機;而那些認為甘地是聖人的評價則都屬於“論心不論跡”,單純關注甘地的私德。**我之所以不待見甘地,**是因為甘地造成的惡劣影響實在太過深遠,在極大的程度上影響了無數人的命運。
“論心”是由個人做出的犧牲及動機決定的,而“論跡”是由立場決定的,假如一個人站錯了隊,越是高尚無私的奉獻,越是可能成為助紂為虐。要是完全“論心”的話,納粹甚至恐怖分子都有辦法洗白;完全“論跡”的話,一些本性善良的人可能會無法得到公正的評價。所以我覺得必須結合動機和後果,既“論心”又“論跡”,才能相對客觀公正地評價人或事。
上一篇《疫情的大火終於還是燒過來了》裏我提了一嘴特蕾莎修女,果然馬上引來了反對的聲音。這個我寫的時候就有預料到,因此文中註明了“有爭議”。我曾經專門研究過特蕾莎修女的問題,她的性質跟甘地差不多——因為****虔誠而愚昧,這種愚昧導致了認知上的侷限性,做了許多不妥當的事情;同時也因虔誠而善良,做出了一般人無法做到的犧牲。我這裏跟大家講講特蕾莎修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我在加爾各答的時候去過特蕾莎修女創辦的垂死之家,也看過她生前的住處,到過她的墓地。不得不説那個墓地的氣場真的非常強,站在跟前我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論心不論跡的話,特蕾莎修女是真偉大,別的不説,她這輩子做出的犧牲一般人絕對做不到,可説是一個“徹底脱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所有質疑她的人可以問問自己,願不願意過她那樣的生活。
然而2013年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Universitéde Montréal)的一個小組專門對關於特蕾莎修女的相關資料進行了研究調查,得出結論認為她的神聖形象是由宗教機構通過媒體運作精心策劃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宗教宣傳。這樣的結論有以下幾點依據:
垂死之家沒有醫生,常常由一些缺乏醫學知識的志願者和修女做出醫療決定,一些不負責任的療法導致了不必要的死亡,過去甚至還有針筒和針頭重複使用的現象;
垂死之家通過美化痛苦而非減輕痛苦來照顧病人,特蕾莎修女本人更偏好“上帝的安排”而不是有計劃的救治,而她自己得心臟病之後卻選擇了先進的療法;
特蕾莎修女鼓勵她的成員為垂死的人受洗,使他們在死前成為天主教徒,而很多時候這些受洗的人已經神志不清;
特蕾莎修女的機構是全印度唯一不公開賬目的慈善機構,大眾對垂死之家的捐款並沒有治療患者、幫助窮人,也沒有用來添置藥物和醫療器械,大部分都被用於擴充教會;
特蕾莎修女非常堅定地反對避孕、墮胎、離婚等行為,認為墮胎是“世界和平最大的破壞者”,並且拿原本可以救助窮人的經費對此進行相關的宣傳。
我完全不懷疑這樣的調查結論,因為確實符合我的觀察。就説那個用於臨終關懷的垂死之家好了,裏面設施之簡陋實在令我是有些震驚,除了有個屋頂有張牀鋪,並不比睡在大街上好多少。一個客觀事實是,特蕾莎修女並沒有努力去幫助人們減少貧困和痛苦,她長期以來只是在教人們如何接受貧困和痛苦。並且她試圖説服那些異教徒,只要接受了天主教的教義,這些貧困和痛苦就不再會成為困擾。她本人對“痛苦”有一種變態的崇拜,認為“苦難是上帝的恩賜”、“病人必須像基督一樣在十字架上受苦”,將受苦視為讓人最接近上帝的途徑。在1981年的一次新聞發佈會上,有記者問:“您是否在教導窮人應該忍受苦難?”修女回答道:“我認為,窮人接受自己的命運、與受難的基督分享痛苦是非常美好的。我認為,窮人受苦會對這個世界更有幫助,我們的目標僅僅是救治傷員和病人。”——這無疑是一種極度扭曲的觀念,這種觀念在生產力落後的前現代社會有效地維護了社會的穩定,但你如果以現代的眼光去審視則會覺得非常荒謬和無恥。
垂死之家內部簡陋得令人髮指
一些批評者認為她是一個虛偽的人,但我倒是挺能理解特蕾莎修女的,“論心”她真的是一個特別高尚無私的人,只是她有自身認知的侷限性,這種侷限性來自於她天主教徒的身份、她所處的加爾各答物資匱乏的環境、以及她所處時代,這從她對墮胎的極端態度就能看出來。同時我也認為她自己是真的相信通過忍受痛苦可以更加接近上帝,特蕾莎修女對苦難的崇拜、對貧窮逆來順受的態度,跟印度教中的許多思想非常相似,很可能她到了印度之後有受印度宗教文化和甘地主義的影響。但她把自己相信的事情強加給別人,這種做法就不怎麼地道了。
比起物質,特蕾莎修女更注重精神。她重新定義了“貧窮”,認為飢餓者、孤單者、無知者、胎兒、遭種族歧視者、被棄者、患病者、貧困瀕死者、被囚者、酗酒者、吸毒者,都是《瑪竇福音》裏耶穌所謂“我弟兄中最小者”——而缺乏愛,是其中最貧弱者。正因如此,她對於“扶貧幫困”的定義也完全不同,估計像我這種不信上帝的人在她眼裏也算是精神上的“窮人”,因為不信上帝顯然是一種“無知”,並且死後就上不了天堂,從而會對死亡充滿恐懼。傳教正是她“扶貧幫困”的方式,她的邏輯是,你只要相信上帝、誠心贖罪,你死後就不會再受苦難,就能夠得到解脱。因此她其實在用她所認為的“終極”的方式幫助窮人,受越多的苦就能贖越多的罪,她當然不會想着幫人減輕肉體的痛苦。
特蕾莎修女試圖用宗教信仰來幫人止痛的做法完美詮釋了為什麼馬克思將宗教稱為“精神鴉片”,説白了她就是個天主教傳播自己宗教價值觀的“工具人”。論心,特蕾莎修女是個善良無私的人;論跡,她卻是個愚昧無知的人,被宗教組織所洗腦和利用。她助人的願望是美好的,但她的某些行為是愚蠢的。
行小善作大惡
我們如果私下接觸某些教徒的話,會發現他們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我並不認為人的善良就一定是出於對某些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因為人還具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同理心,就算完全不信鬼神怪力,也不妨礙我們成為一個“好人”。大多數人選擇做一個善良的人,並不是因為上帝告訴我們要善良,也不是因為相信作惡死後會墮入無間地獄,只是因為我們用了自己希望被對待的方式來對待別人。
宗教固然能夠進一步通過傳播他們的虛構世界觀和扭曲價值觀來勸人棄惡揚善、接受現狀,讓好人變得更好更無私,但如果必須以愚昧和洗腦為代價,真的值得嗎?我們這個世界有相當一部分的惡之所以存在都是由於貧窮,當人們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無法得到保障時難免會鋌而走險,消除貧窮難道不比宗教洗腦更好嗎?
宗教信徒想必無法認同我説他們愚昧,曾有基督教徒向我傳教,説我們現在使用的現代科學技術、電子產品全都是由西方基督教文明奠定發明的,所以基督教有多先進云云。會持有這種觀點,恰恰證明了他們的愚昧無知,因為這是一種非常荒謬的錯誤歸因,現代科技源於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之所以有機會發展,是因為歐洲的啓蒙運動,啓蒙運動最大的成就恰恰是砸碎了基督教的神權統治,打破了宗教對教育的壟斷。歐洲文明最最黑暗的時期,恰恰處於基督教統治之下。我毫不懷疑,如果沒有一神教的話,這個世界完全可以更好。
世界從來都不是黑白分明,利弊有長短之期,善惡有大小之分。善惡有時會很模糊,小善可能導致大惡,小惡也可能成就大善。比方説一些佛教徒買來動物放生,這是小善;結果這些外來物種滅絕了當地物種,造成生態災難,就是大惡。甘地通過鼓吹印度教民族主義將印度人民團結了起來,這是小善;但民族主義使整個南亞陷入了分裂和宗教仇殺,則是大惡。又比方説破舊立新的社會改革過程中難免會犧牲一些個人的利益,這是小惡;但這些犧牲帶來的長期利益可以使整個國家有效規劃高速發展,卻是大善。
宗教容易讓人孤立而非辯證地看待問題,宗教利用虛構故事教人向善,這是一種小善;不同教派因為虛構故事版本分歧造成的人類之間無數的仇殺,這才是大惡。大家想想,就算開寶馬車撞人是因為沒有信仰,但這種報復社會的事情才有多少?而世界上被教派仇殺和恐怖襲擊奪去的人命又有多少?宗教之間由於具有競爭性,一些教派為了維護自己的價值觀,經常會顛倒是非,誇大自己的善和對立意識形態的惡,同時進行錯誤歸因,好事都算在自己頭上,壞事都賴給別人,客觀上就會造成教派之間的矛盾,從而產生仇殺;更直接的則是聖戰、宗教迫害,因為彼此相信的事情不同而大開殺戒……這樣的事情,從來都史不絕書。一神教做的惡,遠遠多過他們行的善。
另一方面,我接觸到的中國的基督教徒,一個很普遍的特徵是缺乏科學和歷史常識,相信各種陰謀論(陰謀論也是很難證偽的),因為基督教告訴了他們一套截然不同的世界觀。比方説,我經常看到基督教徒不相信進化論,他們的舉證是:世界上沒有正在從猴子進化成人的動物,所以人不可能是猴子進化來的。事實上那些進化程度不如我們的其他智人近親,都已經被我們的智人祖先當作競爭對手給滅絕掉了,比如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考古和遺傳學證據都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
我們智人進化到一半的表親們都滅絕了(有些就是被我們滅絕的),這就是為啥現在沒有正在進化為人的猿人
當一個人對宇宙世界的歷史、人類的進化歷史、生命科學不瞭解或者不相信時,確實很容易傾向於去相信有一個全能全知的終極力量在背後控制着這一切。宗教曾經為處在矇昧中的人類提供了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這種解釋忽悠古人容易,但要騙現代人就需要不斷與時俱進。宗教為了維護自己的世界觀,為了對信徒進行有效的精神控制,一定會具有反智的特點,因為對科學無知的人才更容易相信神的存在。但這並不是説,掌握了科學知識就一定不會相信神,原因我前面已經講過了——信仰是一種心理需求。
宗教出於欺騙信徒的需要,因此就會造成了“善良的信徒”和“邪惡的組織”這樣的悖論。也可以這樣理解——宗教組織為了生存下去,具有“趨惡”的必然性。組織性越是嚴密的宗教,生存能力越強,在外人看起來也就越“惡”;與此同時,信徒越是善良,才越是容易被組織洗腦和控制。比方説舊西藏政教合一神權統治的藏傳佛教,簡直就是世界上最黑暗最邪惡的宗教組織之一,為啥現在給人感覺好像沒那麼壞?因為組織被剷除了,剩下的都是善良的信徒。我毫不懷疑絕大部分一神教信徒也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因為他們如果不單純善良是不會被一神教那麼嚴密控制住的,由於他們接觸到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是非常善良的人,這又會反過來加深他們對組織的信任。
宗教的未來在哪裏?
儘管我們在心理層面上需要宗教信仰來解決“彼岸”和“公正”的問題,但隨着社會生產力的持續發展,宗教的越來越多功能被替代,不信宗教的人也一定會越來越多。
我太太有時候會腦洞大開問我:要是拉達克哪個寺廟説我們的兒子是一個仁波切的轉世,要把他帶走怎麼辦?我説,我肯定不給。她説,這個不能不給的,寺廟如果説他是仁波切,你一定要給的。我説,那我就把廟拆了。
她説在她父親那一輩,在拉達克幾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個孩子送去寺廟出家;但現在根本就沒有父母肯送孩子去寺廟出家,寺廟的小和尚主要都來自那些貧困家庭、單親家庭,實在養不起的孩子才會被送到寺廟裏。
如果換一個角度考慮,在前現代社會哪户人家不是起步價4、5個扎堆兒生孩子?生下來也不一定養得活,養得活也不一定養得起,把孩子送去寺廟,讓他接受教育,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和尚,算得上是個相當有前途的選項。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藏傳佛教的僧團可以得到源源不斷的人口補充,想不興旺也難。然而如今由於父母都講究優生優育,不願把孩子送去寺廟,寺廟鬧“人荒”,已經出現了傳承危機。那些仁波切再怎麼呼籲大家把孩子送廟裏,也都沒人肯。
可以這樣説吧,凡是過去由宗教神權階級壟斷教育權的社會,如今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傳承危機。佛教是最嚴重的,因為出家人不能生孩子,否則的話好歹還能子承父業;比如印度教的婆羅門祭司階級,自古以來都是先完成傳宗接代的大事兒,然後才潛心搞宗教學術研究。
目前看來傳承得最好的大概就是伊斯蘭教,在那些政教合一的伊斯蘭教法國家,教育權甚至政權都依然被神權階級把持着。這些國家的缺點也很明顯——世俗化程度低,跟現代文明脱節。
有人説現代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衝突是21世紀和中世紀的衝突——確切地説,應該是21世紀思維方式和中世紀思維方式的衝突。宗教的興旺有其時代背景,接受現代的科學文化教育、按照現代文明的方式生活,之所以會削弱宗教對人的影響力,是因為徹底改變了人的思維方式。於是寫保護程度極高的伊斯蘭教,通過復刻中世紀的生活方式、繼續進行中世紀式的教育(在非伊斯蘭教法國家,這種教育是在穆斯林家庭和社區中進行的)**,來保證自己的傳承。**其周全之處在於,它同時在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上對信徒進行約束,一旦形成習慣根本沒有可能跳脱出這個圈子。我看很多穆斯林的日子,過得就跟集中營似的——到點就大家聚在一起做禱告,吃東西有很多規矩,穿衣服也有很多規矩,連大小便都有規矩……這種“集中營生活”使得穆斯林們形成極為深刻的身份認同,繼續保持着中世紀的思維方式。
而其他宗教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受到的影響則會相當深遠——現代的知識體系和生活方式,會讓人越來越多地質疑傳統宗教的世界觀,年輕人不信宗教的比例變得越來越高。宗教的許多思維方式適應的是生產力落後、物質匱乏、慢節奏的前現代社會,比方説像甘地、特蕾莎修女那種崇尚苦難的思維方式,放在物質豐富的現代世界必然無法找到立足之地。傳統宗教要麼自行改革以適應新的時代,要麼就只能逐漸凋敝。
宗教之所以能夠繁盛數千年之久,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當生產力落後時,宗教是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手段;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宗教會成為人類發展的阻礙;但即便在生產力發達的現代社會,宗教依然是人類追尋自我價值及意義、滿足心理需求的重要方式。
因此我們必須考慮到人類心智對信仰的剛需,不排除未來會出現某種以現代唯物主義世界觀為基礎的新型宗教。
結語:馬克思主義佛教徒
肯定有人要説,你這傢伙看起來明明是個徹底的歷史唯物主義者,為什麼還説自己是佛教徒呢?
這樣説吧,我大概可以算作一個馬克思主義佛教徒。我認同佛教中的四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有漏皆苦、涅槃寂靜”,但我對此有自己的理解方式;我同時是個使用辯證唯物主義方式看待世界的人,對佛教目前的“唯識論”持保留態度。我認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跟佛教是深度相通,他們最終目標都是一樣的——解脱眾生之苦。人們之所以會認為馬克思主義和佛教勢不兩立,是因為在對兩者都有極深的誤解——我們從小瞭解到的“馬克思主義”都被放在了“政治”和“革命”的語境之下,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並不是政治和革命,真正的佛教也不是封建和迷信。馬克思主義就像是一種唯物主義版本的佛教,通過唯物主義辯證法來研究世界的規律,以發展生產力為手段來解脱眾生。
馬克思主義和佛教不但不衝突,而且可以相互吸取。佛教的慈悲可以讓馬克思主義變得更有人情味;馬克思主義用現實手段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可以讓佛教變得更務實。
馬克思主義關注財富的平等分配和生產資料的公平利用。它還關心工人階級(即大多數人)的命運,及那些處境不利和需要幫助的人的命運,馬克思主義關心少數人強加剝削的受害者。由於這些原因,這體系吸引我,且看起來很公平。
——XX喇嘛
然後我來跟大家講一下我的一些關於未來的想法:
太陽系和地球是隨機出現的,地球上的碳基生命也是隨機出現的。
過去、現在、將來都沒有靈魂這個東西,但碳基生物能夠有意識,只不過大腦停止活動之後意識就會隨着一起永遠消失。
所謂的宗教體驗是因為通過一些方法讓大腦產生了某種化學物質,長期堅持甚至可以改變你的大腦結構。通過使用某些致幻藥物,也可以獲得類似的宗教體驗。
碳基生命體是一種異常脆弱的構造,不耐高温也不耐低温,在宇宙中的絕大多數地方都無法生存。由於要進食要繁殖,只要活着就註定是慾望的奴隸,真正的禁慾只有死亡。
碳基生命體想要實現解脱的唯一辦法是靠技術發展到機械飛昇,人類的生物意識數據化之後可以上傳並存儲在某種機械構造中,不再依賴於肉體,也不再需要繁衍。
過去肉體產生的愉悦感、情感,都可以通過數據意識來進行模擬。所以機械飛昇後不需要佔有,想要爽一把,運行個程序就行。
機械飛昇並不是把人變成一個個的機械人,而是萬物互聯,我即世界,世界即我,世界上有任何新增的知識都可以一瞬間掌握。機械飛昇後的人類文明(或者已經不能叫做人類文明瞭)可以直接從恆星獲取能量,不再依賴於生態循環。
一旦實現了機械飛昇,永生和星際旅行也就不再是問題了,如果説成功的文明在於傳播和持續存在,那麼只有機械化的文明才會成功。
毛澤東同周培源和我的談話,講到過一個觀點:“一切個別的、特殊的東西都有它的發生、發展與滅亡。每一個人都要死,因為他是發生出來,人類是發生出來的,因此人類也會滅亡。地球是發生出來的,地球也會滅亡。不過,我們説的人類滅亡、地球滅亡,同基督教講的世界末日不一樣。我們説人類滅亡、地球滅亡,是説有比人類更進步的東西來代替人類,是事物發展到更高階段。”
——摘自經濟學家于光遠的回憶文章
佛陀所講的一切法,歸根結底只為了教你一件事——解脱。證悟解脱的法門有無數種,佛陀從來沒有規定過只能用哪幾種。就我個人認為,只靠傳授佛法絕無可能解脱全部眾生,必須對人類進行技術改造,我相信最後能夠“普渡眾生”的一定是生產力和技術的發展,以“機械飛昇”的方式實現眾生擺脱對肉體的依賴。大家想一想,只要能夠擺脱掉肉體,所有的眾生超越生老病死、離苦得樂、終結輪迴……是不是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兒?這時候就能真正感受到“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用科技方式讓“唯識”變成現實。
與此同時,意識上傳技術解決了彼岸的問題,人人都可永生不死;所有人的意識互聯,共存於同一個雲空間,能夠自由融合和交流,“我”的概念會被極端弱化;整個人類文明合併,社會實現完全共產主義公有制……當然,機械飛昇技術還很遙遠,目前研究的強人工智能和腦機接口只是第一步,但我相信機械飛昇完全有可能實現的,並沒有不可逾越或無法理解的技術鴻溝。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是一名馬克思主義佛教徒——以辯證唯物主義為指導,以發展生產力為手段,以解脱眾生為目的。機械飛昇正是那個可以將眾生渡向彼岸的“大乘”,也是人類文明想要離開太陽系的唯一出路。
各位大可以把這些天馬行空的展望當做胡言亂語,反正眼下也無從證實或證偽。我們這輩子肯定看不到機械飛昇了,只是生而為人,總得信點兒什麼才找得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