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是否還需要宗教?(上)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6-07 07:14
前段時間關於大連寶馬車撞人的事情引起很大反響,我看到有一個羣裏的朋友討論這件事兒,有人就説,那個事主如果能有宗教信仰,也不至於會做出這種事兒來了。然後有幾個羣友隨聲附和,紛紛表示有宗教信仰的人會更多地考慮他人。
我不是來討論寶馬車撞人事件的,而是想借此來聊聊我對宗教的一些想法。我覺得羣友這樣的認識並不能説完全錯,但似乎有些理想主義和以偏概全,對宗教的認識有些片面和膚淺,所以打算把一些關於宗教的問題跟大家理一理。我是個業餘宗教文化愛好者,跟那些專門研究某一宗教的學者比不了,但自認對世界上各種宗教的綜合瞭解應該會比大多數人要稍微多一些,我出生在無神論為主流的中國,娶了一個藏傳佛教的太太,遊歷過一些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國家,如今生活在宗教大雜燴的印度,因此或許可以站在一個相對全面客觀的立場來談談宗教這個在很多人看來禁忌與敏感的話題。
“有信仰真好啊!”
我自己在十多年前,就跟那幾個羣友一樣,把宗教這玩意兒看成了道德萬金油。有段時間新聞上報道了很多讓人心寒的缺德事兒,比如毒奶粉、蘇丹紅、塑化劑、地溝油、扶老人反被訛詐……反正挺多事情都刷新了我認知中的道德下限,總結起來就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感覺為了錢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坦白説那時候我並不怎麼了解宗教,卻非常直觀地認為,之所以會“人性淪喪”、“道德敗壞”,都是因為人民羣眾缺乏宗教信仰!中國人民要是照這樣沒有信仰地過下去,遲早要完蛋!
然後大家應該還記得過去人們一講起西藏,就覺得那是個可以“洗滌靈魂”的純潔聖地,甭管你是什麼牛鬼蛇神,拉到西藏走一圈立馬就能漂白昇華。當年好多像我這樣的文青受到聖地的感召,跑去西藏“淨化靈魂”。川藏公路上,經常看到藏民一大家子一起磕長頭朝聖;拉薩的大昭寺廣場上,無論是白天黑夜都能看到信徒在那邊磕長頭;而寺廟裏也總能看到虔誠恭敬的信徒在供養三寶……我不由感慨:有信仰真好啊!
然後呢,我又去了尼泊爾,加德滿都這個城市雖然破破爛爛的,那些窮街陋巷連路面都沒修,但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神龕,也不知道建於哪朝哪代,簡直遍地都是文物。每天早晚能看到絡繹不絕地老百姓敬拜神明、吟唱頌歌,國家雖窮卻是香煙嫋嫋四季花開……我感慨:有信仰真好啊!
在西藏和尼泊爾走馬觀花看了一圈之後,我就覺得當地那些老百姓吧,人家雖然物質上不富裕,但他們精神上無疑是富足與美好的;他們如此尊重並愛護生命,與各種動物和諧相處;而且啊,看着那麼多人無私地把自己的時間、精力、金錢奉獻給自己的信仰,會讓人深信這是一羣温暖友愛、樂於奉獻、團結互助的羣體,恨不得自己也成為這個羣體中的一員……總之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有信仰真好啊!**與此同時,我也更加偏執地認為中國的大多數社會道德問題都是因為人民缺乏信仰造成的,如果中國人民有信仰的話,這些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十多年前的川藏線上,看到這些朝聖的藏民讓我非常感動
拉薩寺廟裏虔誠的信徒
尼泊爾巴德崗古鎮的日常
在油燈下吟唱頌歌的尼泊爾人民
那時候的我就跟現在那些羣友的想法是一樣的——之所以會開着寶馬車撞人這種事情,是因為缺乏宗教信仰。因此最近羣友的觀點,讓我回想起了當年天真的自己。然而隨着這些年來我對宗教的認識不斷深化,對宗教的觀念也隨之徹底改變,這讓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像我一樣去深入接觸各種宗教,**因此依然有很多中國人對宗教的認識就跟我過去一樣,還停留在非常表面的瞭解。
我先講一個結論——之所以一部分中國老百姓對宗教了解很膚淺,會產生美好的幻想,是因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有的只是原始信仰和寄託。
我從小生活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裏,而大城市裏的“宗教”氛圍從來都是很弱的。記得我父親每逢初一、十五會給家裏的觀音像、彌勒像上香,口中唸唸有詞求保佑求平安和發財;我印象中上海各種寺廟的功能就是燒香拜佛,每年的大年初一,都會聽到新聞上説龍華寺的“頭香”被某某人以XX萬買走;大年初五凌晨的“迎財神”是上海人民一年當中最盛大的“宗教活動”,同時也是我過年時的一個噩夢,因為鞭炮聲總會吵得我睡不着覺;雖然我從小住在上海城隍廟附近,但説實話對我來説城隍廟就是個小商品市場,也不知道城隍廟裏供的是哪路神仙……這些幾乎就是我小時候對“宗教”的全部認識。
後來去到農村,中國農村的“宗教”氛圍要濃重得多,很多農村都有祠堂、牌位之類的東西,見識了各種各樣的祭祀,以及其他眾多稀奇古怪的迷信活動。我最初以為這些就是中國的“宗教”,但又發現這些“宗教”有些不大對勁——怎麼這些人啥都拜呢?拜菩薩,拜道君,拜祖宗,拜孔聖,還拜關二爺……我有次看到過一條新聞,説某地考試前學生家長為求好成績,紛紛拜倉頡——因為倉頡是造字的,所以管文化教育。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叫做中華民間信仰。中華民間信仰是一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雜燴,糅合了天地崇拜、祖先崇拜、鬼神崇拜、聖人崇拜等,這玩意兒混合了儒釋道三教以及薩滿巫術,具有地域性、分散性、自發性等特點,然而跟“真正意義上的宗教”相比,既沒有創立者、教義、理論,也沒有經典、系統化的組織、神職人員。
那麼這些民間信仰都信些啥呢?首先是**“因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所以不能無法無天;其次是“敬畏”,不管是佛菩薩、神還是上帝,總之這個世界還是有比我們更牛逼的某種力量,所以不能無法無天;最重要的是“泉下有知”**,甭管活着的時候有多廢柴,死了之後立馬成道成仙能保佑家人。因此在很多中國人看來信仰一來具有道德約束力,讓人具有道德底線,至少不會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二來對身後事有個盼頭,死了之後去到陰界依然能收到“天地銀行”的匯款轉賬,跑車別墅也少不了。
民間信仰對待身後事可是毫不含糊,紙人陪葬
但我對這種民間信仰有點不買賬,有道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由於無組織無紀律,大部分的傳統民間信仰都只是迷信,一會兒老天爺一會兒菩薩一會兒太上老君一會兒又天堂地獄,把原始宗教、佛教、道教、亞伯拉罕一神教各種概念都混為一談。中國人民的信仰有兩大原則——其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其二,哪個靈驗信哪個!可是啥都信不就等於啥都不信嘛?很多中國人也從來沒意識到過無神教、多神教、一神教等的區別,統統以“宗教信仰”一言以蔽之。壓根兒連究竟啥是“宗教”都沒搞清楚,又怎麼會有真正的信仰呢?
宗教=精神控制
在我看來,“真正意義上的宗教” 絕不可能像中華民間信仰那樣朝秦暮楚,而是會對信徒進行精神控制,讓你無條件地相信和服從。大家不要覺得這很誇張,精神控制正是宗教的生命力所在。
我們看待世界上現有的宗教會存在“倖存者偏差”的問題,打個比方來講,歷史上可能出現過一萬種不同的宗教,但是能夠流傳到現在的主要宗教也就十來種,而具有普世性並佔據頭部位置的,只有四種——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新教、東正教等)、伊斯蘭教、印度教、佛教,我們對宗教的大多數觀點都來自於這四個主要宗教(猶太教、錫克教、神道教人數也不少,但不具有普世性),歷史上無數在大浪淘沙中被洗刷掉的小宗教我們根本就沒機會觀察到。
這些能夠存活下來的主要宗教,傳播能力與精神控制力成正比。我們很容易理解這樣一個道理:繁衍最多後代的物種,絕對不會是道德最高尚的那個,而是繁殖力最強、最能夠適應環境的那個;可為什麼當人們判斷宗教的時候,卻常常會把“信徒多”視為道德和真理的標誌呢?
雖然很多人口口聲聲説“真理站在少數人這一邊”,在實際生活中卻擋不住“眾口鑠金”的力量。所謂“三人成虎”,假如身邊所有的人都堅信1+1=3,那你恐怕很快就會自我質疑——1+1或許真的等於3吧?我發現有相當一部分信徒會通過“因為有十幾億人信,所以不可能是假的”這樣的邏輯來判斷宗教的“真理性”——既然有那麼多人相信的東西,一定不會是騙人的吧?總是有道理的吧?難道十幾億信徒都是被騙的嗎?假如有大咖為之背書,那就更加理直氣壯了。比方説我就碰到過基督徒以“牛頓後半生都在研究上帝”為例,來證明上帝的存在——你總不敢説自己比牛頓更聰明吧?對於這種邏輯吧,真的沒有辦法説服,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讓基督徒跟穆斯林相互爭論去,兩邊都有十幾億人背書。
哪怕全世界都認定的“真理”,也可能是謬論。曾幾何時,全世界的人還都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呢……總之,宗教在傳播上的成功與其主張的是不是真理沒有半毛錢關係,只與其精神控制力有關——**精神控制力越強的宗教就越為成功,精神控制力則與組織嚴密性高度相關。**中國的民間信仰之所以那麼鬆散、缺乏精神控制力,正是因為缺乏系統的組織;最近這些年中國的野生基督教會開始茁壯成長,也正是因為有了教會組織這一形式的介入。一旦有了組織,大家庭的氛圍就起來了,“兄弟姐妹們”友愛互助其樂融融;與此同時教會相當於一個“信息繭房”,那些原本信心不那麼堅定的信徒,一看有這麼多志同道合的教友,自然也就會越來越深信不疑……在教會里面,大家相互交流,也有利於發展出更多的宗教理論。
但也並不是説,宗教只要搞個組織出來就能發展壯大。宗教和宗教之間,無可避免地會有競爭關係;宗教和宗教本身,也有着巨大的本質區別。前面講的四大主要宗教裏面,基督教跟伊斯蘭教屬於同源的亞伯拉罕一神教,印度教屬於多神教,而佛教本質上屬於無神論宗教。很明顯,一神教是地球上傳播得最為成功的宗教,有着最強大的精神控制力,這並不是偶然。
一神教對地球的控制情況如圖
首先,一神教乾脆利落地解答了“我是誰”這個問題——上帝的選民、安拉的僕人。解答這個問題可以讓人找到自己在世界上位置和意義,一羣信仰同一個神的人之間能夠建立起共同的身份認同,一來容易管理,能夠由此建立起社會秩序;二來能夠組團打怪,齊心協力辦大事兒。印度教對這個問題也有解答——種姓決定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身份,無論是生為婆羅門還是賤民,都有自己人生的職責和意義。在古代,印度教徒最恐懼的不是轉世為低種姓,而是生在沒有種姓的化外之地“蔑戾車”(Mleccha),因為沒有種姓就意味着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立足之地。佛教也試圖解答這個問題,甚至可以説這是佛教中最關注的問題之一,但在佛教中“我是誰”的問題非常燒腦,一會兒“自性圓滿”一會兒又“無我”,幾乎沒有能直接用人話表達出來的標準答案,需要自己去修證,這就不大接地氣了。
第二點則是一神教傳播的核心競爭力——使命感。基督教徒跟上帝簽了約,要讓全世界所有人都信奉唯一真神,所以他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打假維權”的使命;伊斯蘭教跟基督教系出同源,也是一個尿性。這種認為自己屬於某個偉大的宇宙計劃的一部分、掌握了宇宙全部真理、強烈地“要讓別人相信自己相信的事”的使命感,使得一神教有着極強的傳播驅動力。相比之下多神教就不愛管人家閒事,因為多神教的神沒那麼全知全能,通常情況下那些神都有自己的職能,其能力只覆蓋特定區域或特定時期,你信你的我信我的互不干涉;我假如有需要,信一下你的神也沒問題。幾乎沒聽説過多神教派傳教士到世界各地傳教的,也沒聽説過多神教把其他宗教的信徒稱為異教徒。佛教就更加“佛系”了,有着最大的寬容度,只要你心懷慈悲做好事,都會表示讚許,信菩薩還是信上帝根本就不重要。
猶太教屬於一神教的異類——或者説是原始形態——他們雖然也自認為是“某個偉大的宇宙計劃的一部分”,但這種特權僅屬於猶太民族,外族沒有權利參與。之所以會這樣,歸根結底是因為不同歷史時期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水平有關。大家都知道古代世界有四大文明——美索不達米亞(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中國,四大文明中的古印度和中國是獨立發展起來的,古印度文明早就滅亡了,跟現在的印度沒關係;而美索不達米亞跟埃及這倆文明其實捱得很近,都在西亞和尼羅三角洲那一帶叫做“新月沃地”的地方,小麥最早就是在那裏被馴化的。
新月沃地可能是人類最早發展出農業的地方,那地方三四千年前就已經有了一堆早期人類民族,猶太民族就是其中之一。猶太念念不忘的迦南美地——也就是上帝的應許之地,其實就在埃及跟美索不達米亞之間,也屬於新月沃地的一部分。猶太教創立的時候,猶太人對地理的認識僅限於新月沃地那一帶,所以在古猶太人看來新月沃地就是整個世界,這就好像商朝的人可能會覺得整個天下只有黃河流域那麼大。在新月沃地這麼大的一片土地上,只有一個專門庇護猶太民族的“唯一真神”其實是説得過去的。
曾經,新月沃地就是某些人類族羣對世界認知的全部
打個比方來講,當年猶太人就像一隻井底之蛙,他們覺得這口井就是整個世界,於是編造出來了一個“唯一真神”,宣稱這個“唯一真神”已經把井底最肥沃的那塊地許給自己了,而且這個“唯一真神”只庇護青蛙。終有一天井會塌掉(審判日),只有青蛙們能得救,井裏其他的泥鰍、螞蟥是沒資格受到神的庇護的。關於猶太教的黑歷史,我在《高加索列國志(七)“絕境長城”大高加索》寫過一部分。
後來出現的基督教,是因為有隻青蛙當了叛徒,宣佈泥鰍、螞蟥只要願意信“唯一真神”,在井塌了的時候也能得救,那隻叛徒青蛙被泥鰍、螞蟥們奉為了“唯一真神”的獨生子、救世主。而再後來的伊斯蘭教呢,則是井外頭的院子裏有隻貓,跟井裏青蛙聊天,青蛙跟貓講了自己發明的“唯一真神”理論,貓聽着覺得挺有道理。不過貓沒比青蛙好到哪兒去,這輩子從沒出過院子,以為這個院子就是整個世界。貓把青蛙的理論又加強了一下,宣佈院子裏的各種動物只要相信有“唯一真神”的存在,也都能夠得救上天國,而誰要不信就會永世待在火獄裏。通過威逼利誘,院子裏的動物們都信了“唯一真神”,那隻貓把自己稱為先知。
這些一神教們在創教之初,其實都沒想到自己的“唯一真神”要管的是一個直徑至少930億光年、擁有超過1兆兆(Septillion,1後面跟24個0)顆恆星的巨大世界……那些一神教的創始人,正是因為壓根兒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以為世界就是他們的那口井、那個院子,所以才敢説自己的神是“唯一真神”。隨着人類認識的世界越來越大,這才發現真正的世界比井和院子都要遠遠大得多。青蛙當年吹下的牛皮卻是覆水難收,只好不斷地繼續瞎編來圓謊。
不可證偽性
那麼一神教的牛皮就沒法兒戳穿嗎?這還真沒辦法,因為我們沒有辦法證明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就好比假如你一口咬定你三年前的今天晚飯吃了1001粒米飯,誰都沒法證明你只吃了1000粒,或者根本沒吃。我頂多只能用邏輯推斷某些宗教理論的荒謬,卻沒有辦法拿出證據來,大部分宗教學説和各種陰謀論之所以能夠如此長盛不衰,利用的就是這種無法證偽的漏洞。
目前世界四大主要宗教的理論想要成立,都預設了一些他們自己無法證明卻又認為是不證自明的“真理”。
比方説一神教有個叫做“智能設計論”的生命起源理論,通過宗教邏輯來論證神的存在,在科學界已經普遍被視為是偽科學。智能設計論認為很多生物的某些特徵過於複雜,因此不可能是自然進化的結果,這些複雜特徵更像是有設計者專門設計出來的。主張者提不出任何經驗證據或科學理論能夠證明其正確性,更加無法用實驗去檢驗,單純通過自由心證的邏輯來提出結論。
伊斯蘭學者的主張異曲同工,認為只要通過“正常的推理”,就能夠得出“神”必然存在的結論。他們是這樣推理的,既然飛機必須通過設計製造出來,因此飛鳥絕不可能自然產生;既然我們的手機、電腦有製造者,而我們的身體和世界比手機、電腦要精妙複雜得多……所以這背後必然有一個總的製造者,一個終極的力量。
聽着是不是還挺有道理的?這種推理其實基於一種靜止的世界觀——世界從誕生至今從未發生過任何大的變化,現在我們看到的一切東西在世界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存在。
世界上有些生物的演化特徵確實很匪夷所思,比如動物的眼睛、烏龜的甲殼、電鰻的放電能力,究竟是如何通過演化產生這些特徵的,其實已經被生物學家研究破解出來了;而且人體和宇宙設計得一點都不精妙,相反人體存在許多“設計缺陷”,比方説我們的視網膜就是裝反的,這些大家都可以從網上搜到相關的科普文章。然而即便如此,卻沒有科學家能夠直接證明世界上不存在這樣一個“設計者”,這正是一神教能夠死鴨子嘴硬的底氣。唯一能做就只有創造出一個同樣無法證偽的“飛天意麪神怪”來嘲諷一下“智能設計論”——只有魔法能夠打敗魔法。
誰要是能夠證明世界不是由“飛天意麪神”創造的,可以拿100萬美元的獎金
正因為非常依賴於一個無法證明卻又認為是不證自明的“真理”,一神教特別強調“信”,一切都基於“信”——信上帝、信基督、信真主、信先知、信聖經、信古蘭經……你必須先無條件相信那些“真理”,咱們才能繼續探討下去。
我經常會在外網上看一些伊斯蘭教的問答和講經,因為我特別好奇穆斯林們清奇的腦回路究竟是怎麼構成的,多瞭解一下他們的邏輯,也可以方便我更好地拆穿他們。在過去,伊斯蘭教的傳播主要靠武力征服,誰要是敢質疑,他也不跟你辯論,直接一刀子砍過去。現在隨着社會的進步、文化交流的增多,有不少穆斯林產生了自我質疑,然後他們就會拿這些疑問去問阿訇。有些疑問會被阿訇直接斥為“詭辯”,之所以會產生這些疑問是因為不相信“清算”、“懲罰”、“復活”、“末日”等“確定無疑的絕對真理”,只要堅信這些,就絕對不會有疑問……然後阿訇會引用一堆《古蘭經》或者《聖訓》裏的經文,讓你自己去感受、反省。
印度教和佛教也是一回事兒,佛教的許多理論要想成立都有個前置條件——“唯識”(Vijñāpti-mātratā-siddhi),世間一切事物皆由識所變——翻譯成人話就是:這個現實世界是虛擬的,不存在的,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老實説,連科學家都承認我們生活的這個現實世界有五分之一的可能性存在於《黑客帝國》那樣的“母體”(Matrix)中。但問題在於,佛經中對唯識論只是通過邏輯推理,並不能用實驗來證明。世界究竟是不是虛擬或者想象出來的,以及究竟有沒有輪迴和轉世,以我們目前掌握的技術,無法用可重複的科學實驗來證實或證偽。
客觀來講,我們沒有辦法排除有唯一真神存在的可能性,也沒有辦法排除世界是虛幻的可能性……宗教的套路正是在於把可能性説成了絕對,將隨機出現的事物視為了神的安排或者業力的必然。
所以信教和不信教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認知基礎,誰都説服不了誰。而且吧,假如你去駁斥那些宗教信徒,他們會反過來指責你狂妄自大——居然膽敢用如此侷限的科學理論去否定博大精深的宇宙真理!宇宙真理豈是膚淺的科學所能輕易理解的?世界還有那麼多未知領域,你憑啥斷然否定你根本不懂的東西?按照他們的邏輯,你無法用科學證偽,恰恰證明了宗教是科學所無法理解的超驗領域。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認為人能夠超越感覺和理性直接認識真理,因此迴避了“誰主張誰舉證”的自證義務,把自己相信的事情作為一個不證自明的真理。
另一方面,上千年來其實一直都不斷有人在質疑這些宗教,因此其宗教邏輯會在不斷的被質疑過程中得到完善。我們現在提出的每一個質疑,都早就已經有人提出過了。大多數宗教學者最擅長的就是辯論和詮釋,他們看到質疑之後也會絞盡腦汁修補其邏輯漏洞,使其邏輯變得自洽,因此從邏輯上駁倒宗教理論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堵漏洞集大成者莫過於鬥爭經驗豐富的穆罕默德,他在口述《古蘭經》的時候早已料到會有人來質疑他,在經文裏把這些漏洞堵得死死的。我之前寫了那篇《伊斯蘭教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時就有個穆斯林來評論:你這些東西其實沒啥好説的,穆聖早就料到會有你們這種的頑固不信的人。又比如玄奘當年在印度留學時候,印度教那些婆羅門學者在無遮大會上辯論不過他,於是這些婆羅門痛定思痛,在之後的幾個世紀把許多佛教理論吸取到了印度教中,完善了自己的邏輯缺陷,後來逆襲排擠掉了印度的佛教。
不過呢,有些宗教信徒平時自己沒好好鑽研理論,碰到別人批評也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種人會直接跳起來要求你“尊重他們的信仰”,或是指責你“沒有資格説三道四”——我一直覺得所謂“尊重信仰”其實是塊遮羞布,科學家寫的論文,難道會要求別人尊重他所以就不許反駁嗎?你要真覺得自己是真理,為啥不敢讓別人批評?難道真理還怕批評嗎?就連一些佛教徒也有這個問題,假如你説點批評佛教的話,就會有佛教徒跳出來説你誹謗三寶、造口業,變相地詛咒你將來下“拔舌地獄”……這種做法其實非常“反佛教”,因為從經文來看佛陀是一個對各種觀點極為開放的人,這倒像是一神教的慣常作風。我在網上看伊斯蘭教內部的一些問答,假如阿訇實在回答不了某些問題,會直接阻止提問者繼續問下去,指責對方問這樣的問題會傷害信仰。對此我還是那個觀點,真金不怕火煉,真理也不怕被質疑。
西方文明的一神教框架
很多人可能沒有意識到,西方世界對“自由民主”的主張用的也是宗教邏輯,**民主自由基於“天賦人權”,可是“天”是啥呢?誰證明過人權是“天賦”的呢?**美國的《獨立宣言》開篇明義就列舉了一系列“不言而喻”的真理——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些權利都是“造物主”賦予的——你説“不言而喻”就不言而喻了嗎?誰能證明“造物主”的存在呢?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西方文明本來就是基督教的產物。可以這樣説,人類歷史上的主要文明,很大程度上可以等同於世界上的主要宗教。信仰同樣的宗教能把不同文不同種的人團結在一起,比如羅馬帝國、現代印度;信仰不同的宗教也能讓同文同種的人相互之間仇殺,比如中東、南亞、巴爾幹半島。
世界宗教分佈大致相當於文明的分佈
而在當代,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這三大主要宗教分別對應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南亞文明。大家不要覺得西方文明聽起來很高級,他們的道德倫理框架説白了還是建立在一神教基礎之上的,最早的平等概念是從“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引申出來的——“每個人受造於上帝,人唯有在神面前平等,才能實現在人面前平等”——可有誰證明過“上帝”的存在呢?基督教文化藉由全球殖民早已滲透進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我們現在用曆法紀元,是以基督出生那年為元年的;蘇美爾人發明的“七天一星期”制度,被古猶太人編進了一神教的創世神話,我們每天掛在嘴上的“禮拜一”、“禮拜天”其實也來自於一神教文化。
我前面就講了,一個宗教的成功,不能代表它就是正確的。我們現在這個世界將西方普世價值觀視為主流,並不是因為其正確,而僅僅是因為其暫時性的“成功”****,而這種成功是建立在殖民和掠奪之上的。就連《文明衝突論》(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的作者亨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都在書中這樣寫道:“西方贏得世界不是通過其思想、價值或宗教的優越(其他文明中幾乎沒有多少人皈依它們),而是通過它運用有組織的暴力方面的優勢。西方人常常忘記這一事實;非西方人卻從未忘記。”
中華文明是人類主要文明中的一個特例。嚴格來講,四大主要宗教在中國從來沒有取得過統治地位,中華民間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屬於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混合體。由於儒教很早就解決了社會秩序問題,在長達兩千年的時間裏在中國都佔據着統治地位;佛教雖然在唐代備受推崇,但仍然未能撼動儒家的地位。
中華文明也被稱為“儒教文明”,不可否認儒教對古代中國老百姓的精神和思想確實具有一定程度的控制,儒教到底算不算宗教在學術上亦有爭議,但大家要注意一點,儒教跟“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最大的區別在於,儒教裏面雖然也有虛構故事,但它並不以虛構故事為基礎,也沒有神權階級。儒家對“三綱五常”等秩序的主張是基於人文主義的(詳見《開局一個神,故事全靠編——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一文),後來被統治階級所利用,才成為了思想控制的工具。儒家學説裏既沒有跟上帝簽約的故事,也沒有梵天創世的故事,這一特點就決定了儒家學説即便在科學世界觀之下依然有其生命力。
對於這種建立在宗教框架上的文明而言,一旦被證偽真的會很傷。如果你穿越回到中世紀的歐洲,證明了“唯一真神”根本不存在,君權也根本就不是神授的,那麼恐怕整個歐洲文明會三觀盡毀。當尼采宣佈“上帝已死”的時候,整個西方文明都面臨着極大的震動,過去基於上帝的“道德假設”就此崩塌——“當一個人放棄基督信仰時,他就把基督教的道德觀從自己腳下抽出來了。這種道德觀絕非不證自明……當一個人打破了信仰上帝這項基督教化,就等於打破了一切:一個人的手中必然空虛。”
但假如你穿越回到古代中國,向老百姓證明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根本不是啥“真龍天子”,他們可能會毫不在乎告訴你:“我們早就知道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又不是沒推翻過皇帝。因此辛亥革命推翻帝制的時候,並沒有對老百姓的觀念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古代中國社會的秩序,並非建立在對皇帝無條件的崇拜之上。在中華傳統觀念中,中國的皇帝並非至高無上的“神”,而一定是“有德”的賢君。皇帝的合法性建立在其“仁政”的義務之上,一旦君王“失德”,就有被推翻的可能性。與此同時,“以天下為己任”的觀念長期以來就深刻的影響着中國人民,而這其實是一種原始樸素的民主思想。中國自三代以後,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神權階級,這也是中國自古以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的最好證明。
神權階級在其他文明中都非常重要和普遍,在一神教和印度教的社會,宗教信仰是確保神權和社會階級秩序的根本,神權和社會階級則是塑造人類文明的關鍵。如果不是因為埃及人民相信他們的法老是神在人間的代理人,又怎麼可能修建得起金字塔呢?你在世界各種文明裏面都能找到極其宏偉的宗教建築——教堂、清真寺、神廟;而中華文明最大的宗教建築似乎就是天壇祈年殿了(這裏講的是建築,不是工程),跟其他文明裏的宗教建築根本不在一個級別。咱們最偉大的兩個古代工程是抵禦外族入侵的長城和發展漕運經濟的京杭大運河,然後才是秦始皇陵和莫高窟。
鑑於此,我對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充滿了信心,我們的文明框架要比西方文明高級得多,這屬於“操作系統”的優勢。我可以舉一個例子,目前科學界公認人類文明的下一個突破點除了強人工智能和可控核聚變之外,還有就是基因工程。然而在一神教文明框架下,基因工程面臨着很多倫理問題——倫理問題很大程度上正屬於一神教灌輸強加給我們的“不證自明的真理”。伊斯蘭教的“倫理”認為女性在公開場合必須把頭包起來;天主教的“倫理”認為應該禁止墮胎,大家真的認為這些“倫理”合理嗎?我並不是要否定倫理,我只是想説基於宗教的倫理和基於世俗的倫理是截然不同的,世俗倫理具有自然合理性,甚至可以在動物世界中觀察到,比如近親不通婚;宗教倫理卻只是代表某些神職人員的好惡,並沒有普遍的合理性,然而許多人經常將兩者混為一談,以至於一説起“違背倫理”就感到恐慌、大逆不道。
拿“克隆人”這個問題來講,之所以你會覺得不舒服,是因為長期以來一神教都在告訴你:人是高於其他動物的,人有靈魂而動物沒有;所以你可以克隆羊、貓、猴子,但不能克隆人。假如通過基因工程把只有神能夠造的人給造了出來,甚至通過基因編輯技術,“人造人”比“神造人”還要完美……這顯然是一神教倫理所不能允許的,會動搖一神教的根基。不難想見,強人工智能發展到一定程度,也可能會挑戰到一神教的“倫理”——能夠通過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究竟有沒有靈魂呢?
中國目前在基因工程方面也受到國際倫理法則的限制;另一方面,基因工程作為新事物由於法律規範不健全存在被濫用的風險,這也是國際社會對此謹慎保守的原因。但這些法則並非不可打破的絕對禁忌,一旦技術發展到收益遠大於倫理風險的時候,中國會比西方國家更有可能率先打破這些禁忌,因為我們並不會在乎挖掉一神教的根基。我非常期待看到有一天,通過基因編輯製造出的“超人類”把一神教的臉給打腫;不過呢,我毫不懷疑一神教依然能夠編出新的邏輯來自圓其説,他們可以説“超人類”是上帝借人的手製造出來的。
宗教的趨同演化
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都對號入座了,為啥佛教沒有建立其相應的文明呢?
佛教是一種極為另類的無神論宗教,這可能跟大多數人對佛教的印象有出入。其實原始佛教裏面並沒有創世神、神通之類的東西,連偶像崇拜都沒有,確切地説來只是一種沙門思想;佛陀就更加不是神了,而是一名“覺悟者”,任何人只要“覺悟”了都能成佛。前面我講到過,佛教中的許多世界觀以“唯識論”為不證自明的前置條件,而唯識論也並不是佛陀在世時候就有的,而是4、5世紀的無著(Asanga)、世親(Vasubandhu)兄弟倆奠定闡述的。
另一個與其他宗教的不同之處在於,原始佛教並不完全以虛構故事為基礎,思想性和學術性特徵非常突出,但光靠一種思想實在不適合來治國,國家需要秩序,秩序需要建立在政權合法性之上,在古代這種合法性是由神權階級賦予的,而原始佛教並沒有神權階級。所以後來在與婆羅門教之間生存競爭的發展過程中,佛教為了適應統治和傳播的需求,就發展出各種各樣的儀軌和偶像崇拜(詳見《被重新發明的印度文化(四)佛教》),認證國王為菩薩。其中最極致的是藏傳佛教,發明創造出了“珠古”(即活佛)這種事實上的神權階級,以及政教合一的制度。
我們官方宣傳中把舊西藏定性為“農奴制”並不確切,農奴只存在於舊西藏的部分地區,所謂95%的舊西藏人民都是農奴實際上是把除了統治階級和神權階級之外的所有人都算作了農奴;按照這樣的標準,咱們現代社會的“韭菜”和“屁民”也都是農奴了。舊西藏比較確切的狀況跟印度教一樣其實是種姓制,過去印度教中的賤民便是事實上的奴隸階級。無神論的佛教到了藏傳佛教這裏,也變成了事實上的多神崇拜。
我之前在《生逢2020(下)黑暗盡頭處的一束光》那篇文章裏寫到過我太太那個會降神會預言的朋友堪卓瑪,前些天遭遇了一件讓我很哭笑不得的事情:堪卓瑪的全部存款積蓄都被印度這邊的電信詐騙份子給騙了(約合四千人民幣左右)。我們就問她,你不是堪卓瑪嗎?怎麼會不知道對方是騙子?她説,她的護法在德里的力量很弱,所以罩不住她……這其實就是很典型的“多神教”的邏輯,藏傳佛教中的所謂“護法”、“明王”(Vidyā-rāja)是密教特色,大部分是從印度教中收編來的,真正的原始佛教並不存在護法之類的鬼神。通過這件事大家也可以看到,裝神弄鬼這種事情是很難拆穿的,人家總有辦法把邏輯給編圓了,不然也唬不了那麼多人。
分別研究一神教跟佛教的歷史,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一神教早期的黑歷史極多,最早根本就是邪教出身,後來不斷與時俱進自我修正,發展出了一些相對靠譜的思想;佛教早期原本是非常純粹的思想,後來為了生存和傳播而宗教化,混進許多私貨,甚至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一神教越是追溯,會發現越是扯淡;佛教越是追溯,越是能夠去偽存真。
這是因為宗教如果想要生存下來,必然會相互借鑑取長補短,大家趨同演化,不斷適應人民羣眾的需求,在精神上越來越一致。那些自命清高不願適應人民羣眾需求的宗教,都沒能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