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了，今天我們該撈他一把_風聞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廣西小城防城港的一個農村。

春節，唐尚珺回到家。

他是家裏最小的兒子，剛從技校畢業，在南寧的一家電腦城上班，包吃不包住，每個月1600。

讀書沒回過家的他，這個春節，從南寧帶回了特產，買了烤鴨。

知道給媽媽“零用錢”貼補家用，還給外甥外甥女們包紅包。

唐尚珺父母都是農民，平時種甘蔗和水稻維生。

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入了社會，這個普通的家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66歲的唐父做了三個決定：

種了24年的地，該歇歇了。最後收完這波甘蔗，就退耕還林，不種了。

那頭幹了14年活的老水牛，也該賣了。

再把住了18年的房子做個排水溝。

小兒子總算參加工作了，不管他賺多賺少，母親都由衷為他開心。

我供他讀書有成

由他自己找工作了

但是又不免為他憂心。

26歲了，還沒討老婆，成家立業……

嘮叨着嘮叨着，不禁眼淚流了下來。

你要知道你現在多少歲了

為什麼我覺得這麼辛苦 

我真的擔憂你

唐尚珺安慰母親，你的兒子一表人才，討老婆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們不要擔心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就行了。

今天去拜土地公

我心裏期待保佑我爸媽身體健康就好了

沒有其他要求了

吃過散年飯後，正月初七，唐尚珺告別父母，踏上返工的路程。

但家裏沒人知道。

他這一趟，不是去南寧，而是回到欽州的高中，準備參加他的第五次高考……

這是2018年廣西電視台綜藝頻道播出的一部紀錄片——

高十

01

紀錄片裏一開始的那個春節，是2014年唐尚珺將第五次參加高考。

2009年，第一次高考。

他沒過本科線，只能去南寧一家專科技校。

但不久後，他悄悄退學，拿着讀技校的學費去了欽州復讀。

第二次高考，超過三本線幾十分。

第三次高考，剛剛過了二本線。

第四次高考，遠超二本線，可志願沒填好。

2014年，第五次高考，考取了563分，超過廣西一本分數線43分。

但他還是選擇了復讀，因為這個分數遠遠沒達到他的目標——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

怎麼辦？家裏人都以為他工作了。

這個春節不好過。

在欽州買回去的年貨，因為塑料袋上寫着超市的地址，不能要了，要換一個袋子。

給了母親500塊錢補貼家用，嘴上很大方，但其實已經囊中羞澀——

還有200塊

開學之後又要想辦法了

還要給侄子外甥們發紅包。

家裏的親戚也不好交代。

堂哥在南寧做生意，給他打電話，他卻一次都沒接過，堂哥質問時，他眼神閃躲。

堂哥教育他：你這樣為人處事，在社會上是不行的，要有禮貌，要講人情，懂嗎？

唯一讓他心裏覺得好過一點的，砍甘蔗。

雖然自己一事無成，但在家這段時間，總算是幫父母把最重最累的活給幹完了。

《高十》的導演何漢立，是唐尚珺的初中同學。

他已經參加工作了，聽説有一個同學還在高考，於是他決定走近他，拍攝一部記錄片。

沒想到這一拍……

就是三年。

2014到2016。

唐尚珺，都已經唸到“高十”了。

02

高考完的暑假。

別人都通宵泡網吧，出門旅行，為大學準備去了。

但唐尚珺不行。

他要去打工，賺夠復讀一年的費用。

好在他復讀不用交學費，而且學校還有補貼，前提是你分數夠好——

過一本線得300

超出的部分每分加2塊5

因為唐尚珺上一年考了563分，每個月在學校可以拿到400塊生活費。

原本這個成績已經夠好了。

西南政法大學招生辦的老師聯繫他入學，他以“我正在謀生，無法上學”拒絕。

2015年，吉林大學，因為調劑的專業不滿意，他放棄。

2016年，625分，收到中國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中國政法大學在北京。

雖然不是之前一直想要的中國科技大學，但重本中國政法大學+北京，也算夢想成真。

在老師和同學的勸説下，他決定不再復讀。

除非説清華大學跟欽州學院有差距

不然的話哪個學院跟哪個學院差距沒那麼大的

你讀了出來就知道了

中國政法大學可以去讀啦

到學校報了道。

還終於，把父母帶到了北京，分享這份光榮。

他們去了天安門、長城、故宮。

頭一回坐了地鐵。

終於躍出了農門，好像，人生終於可以走上正軌了。

但命運，和唐尚珺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03

早在他接到錄取通知書時，就出現了問題。

當他把錄取通知書拿到父親面前，父親的反應沒有太熱烈，只是鼓勵他，好好到大學深造。

不是為他多年的隱瞞耿耿於懷。

而是此時，父親已經確診為癌症晚期，一家人都籠罩在陰霾中，無暇多分享他的喜悦。

導演為了讓唐尚珺的父母圓北京夢，自己出錢請一家人去北京爬長城、吃烤鴨，讓唐父母看看孩子以後要上的學校。

雖然辛苦，可唐尚珺終究還是踏上了新的旅程。

2016年9月4日，唐尚珺辦完助學貸款，成功入學，父親也在北京旅行後回到醫院化療。

這是《高10》裏，唐的結局。

但現實是，唐停了下來，又回到了起點。

因為父親病危，需要錢治病。

他在網上看到有家學校，只要被錄取了名校後復讀，就能一次性拿到2萬塊的獎金。

這次放棄對很多人來説，肯定是一個將來會後悔的決定。

可是，2萬獎金，能換幾十天父親的命。

2017年，唐父還是去世，他高考失利，只拿下573分。

接下來的三年，他卯足了勁，還是想要去中科大。

可惜，紛紛落榜。

2018年，唐尚珺619分，那一年中國科技大學在廣西錄取的最低分是668。

2019年，646分（中科大廣西分數線681），被重慶大學土木工程系錄取。2020年高考分數未知，今年初據説他又回去復讀。

高考能改變命運。

在唐尚珺身上，高考成為了他命運的一部分。

他瘋了嗎？

他到底在圖什麼？

唐尚珺的事情一出，太多揣測和爭議——

高考12次（也很有可能是13次），從最開始夠不到本科線，相繼進入三本、二本、一本、重點本科……

他為什麼還不滿意？

難道高考多出來的幾十分，比十年的青春還寶貴嗎？

外人看，當然容易旁觀者清。

但是唐尚珺內心的堅持，他的苦楚，卻不是能容易被理解的。

第一次高考後，他去讀技校，心裏想着，學一門手藝出來闖蕩社會也不會被餓死。

但第一天上課就被班上氛圍驚到了。

“除了玩就是睡，上課哪有幾個人在認真聽，都是來混日子的，老師也不太願意管。”

讀技校，做工薪族，看似走出了大山，身邊太多走不出的例子。

過年回家趕圩，遇上小學同學，也是高考沒考好，去讀了專科，進過眼鏡廠、電子廠，在廣州打四五年工，就回來相親嫁人了。

藉着酒勁，他對着鏡頭這樣説——

但是很多人掙扎了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圈子

指責唐尚珺。

與其説是旁觀者清，在Sir看來，不如説是**“****優越者清”**。

我們都覺得他的選擇太偏執，太不值當。

但做出這樣判斷的前提是，你已經站在了比他更高的位置。

要麼是過來人。

有了更多的社會經驗。

要麼是家境更優越。

除了高考一條出路，還有更多選擇。

要麼是靠譜的親戚、人脈，能開闊的你眼界，為你出謀劃策，指條明路。

而唐尚珺呢？

他生活在偏僻的農村，父母連字也不識。

如果跨過了高考的門檻，你可能會發現大學也並沒有那麼神聖，課堂上不是玩手機就是打瞌睡；文憑也沒那麼值錢，手握211、985還不是一樣要卷；高考也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麼一錘定音，蝦有蝦路，蟹有蟹路，用同樣時間和勤奮去拼搏，也一樣有希望過上美好的生活……

可問題就在於。

唐尚珺的視野、認知和人生，被卡在了高考，無法向前挪動。

別人的一道坎。

在他這裏被拉長成了一條長長的三峽。

在唐尚珺復讀時的宿舍樓，有個橫幅，看着格外鼓舞——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然而諷刺的是。

很多人偏偏就缺這一半，缺一個**“好的開始”**。

有沒有這一半，人生是會很不一樣的。

你本身站在陽光下，才能發現世界上有那麼多種色彩，地上有那麼多條可以走的路。

但是身處黑暗中的人，看到一絲亮光，怎麼能不死死盯住，朝那唯一的洞口撞去？

在唐尚珺的微博介紹裏，説了這麼一句話。

“沒有在適當的年紀做正確的事情，非刻意為之，只是後知後覺。”

網上有知情人透露。

2021年，唐尚珺還在參加高考。

不管是與否。

Sir都想祝願他苦盡甘來，一切順利。

在一年一度的高考季，我們也都會説祝福的話，高考成功，金榜題名。

祝福不管多麼熱烈。

錄取率總是冷酷的。

有人能考上，就一定有人考不上。

唐尚珺今年能上岸。

總還會有其他的“唐尚珺們”，一年又一年。

唐尚珺有一把吉他，他在紀錄片中動情地彈唱着《老男孩》，裏面的歌詞寫出他的心聲——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

是不是應該放棄

花開花落又是一季……

但是如果有機會。

Sir想給母語是客家話的唐尚珺，點播一首客語歌——

種給離鄉的人

種給太寬的路面

種給歸不得的心情

種給留鄉的人

種給落難的童年

種給出不去的心情

種給蟲兒逃命

種給鳥兒歇夜

種給太陽長影子跳舞

成功，是每個人所想看到的。

但總應該有一片樹蔭，留給一次次被成功拒之門外的人。

出不去的人，回不了家的人，蟲兒，鳥兒。

高考落榜的人，因為家庭放棄了讀書的人，在他鄉打工漂泊行囊空空如也的人。

這片樹蔭是什麼呢？

Sir無法説出來。

只知道。

只有長出這樣一片樹蔭，高考才不再那麼灼人，才不會有那麼多被嘲笑的“執念”，我們的社會才不會陷入一派社會達爾文主義。

願你成功。

更願你不必害怕不成功。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