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卷與躺平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1-06-09 11:09
內卷與躺平是近來很熱的話題。內卷指過度競爭導致再努力也流於無用功。躺平則是從內捲髮展來的,與其奮鬥而作無用功,不如消極迴避生活的挑戰,還捎帶一點精神勝利法,不買房、不結婚、不生娃、不消費、維持最低生存標準,拒絕成為他人賺錢的機器和被剝削的奴隸。
無疑,內卷代表絕望,躺平則是頹廢。
必須説,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焦慮,差別只是有沒有時間焦慮。年輕人一方面走出家庭庇護,另一方面挑起成家立業的擔子,很難不感到焦慮。40年前,改革剛剛開始,守住鐵飯碗vs下海賺大錢就是最大的焦慮。但世界變化太快,鐵飯碗正在被砸碎,不管想不想,已經身在海中,只有拼力遊向彼岸,即使焦慮也不能停下划水,否則就沉下去了。
現在有一個説法:“我們父母的那個年代雖然有他們的限制,但也有那個年代特有的機遇,因為一切都剛剛開始,都是新的,都可以去試試,如果你敢想敢做是很有可能成功的。”這是事後諸葛亮,更加高大上的説法是倖存者偏差。
那個年代的限制和下海的風險是現在很難想象的。最大的風險在於:沒有試錯,跨出這一步後就沒有回頭路,不成功便成仁。機遇在沒有發掘出來之前,與懸崖峭壁無異,跳下去的是海水,還是深淵,誰也不知道,第一個跳的人是冒極大風險的。那也是缺乏試錯本錢的時代,虧了大錢後回家啃老根本不是選項,沒人養得起啃老族。不能光看到成功而無視他們面臨的風險,更不能無視失敗的。在改革中下海淹死的並不少,套用托爾斯泰的一句話:“成功的故事都是一樣,失敗的故事各有各的辛酸”。
內卷的最大表現就是“累”,覺得自己的努力看不到效果,看不到前途。一方面不斷感受到競爭的壓力,如果不努力、不競爭就會落後、淘汰、出局……但努力了也依然在同一個水平上,像一個陀螺,被不斷鞭打,但總是原地打轉轉。實際上未必是原地打轉,只是沒有像預想的那樣發大財而已。
改革開放以來,每一個人都在瘋狂努力,這是中國經濟和生活水平飛速上升的關鍵。根據麥肯錫公司《2020年中國消費者調查報告》,10年以前,92%的中國城市居民家庭可支配年收入在14萬元人民幣以下,如今已有50%的中國家庭躋身較富裕家庭行列,可支配年收入達14萬至30萬元人民幣。換句話説,內卷實際上主觀感覺原地踏步,實際上還是在進步的,只是沒有感受到與同輩拉開差距。
同樣的努力不再能得到同樣的回報,這是因為別人也在努力,更因為努力不等於照抄成功道路。不能總是在量變上尋求進步,必須差異化。在同一片土豆地裏,第一個下地的人隨手就可以挖到大個的;第二個人就要辛苦一點,但還是能挖到;第三個再努力,也挖不出多少了;第八個不管怎麼努力,可能會空手而歸。這不是第一個人投機取巧,因為他走進這片地的時候,是帶着風險的,這片地裏可能什麼土豆也沒有,地下可能有地雷,這些都是可能的。
在同一片土豆地已經被刨很多遍時,再在這裏努力就是無用功了。內卷不是機會減少,而是越來越多的人都在同樣的機會圈裏深挖。所謂當年敢想敢幹就能成功,正是因為當年突出了原有的機會圈;當年突出而形成的新機會圈現在就是主流圈了,現在還想在這裏成功,就對標當年沉湎於鐵飯碗了。
每一代人都需要打造自己的機會圈,才能獲得跳躍性的發展,否則內卷是必然的。大城市、大公司、公認行業、名校,這正是原有機會圈,是藍籌股,註定不容易取得突破性發展,註定要面臨內卷的風險。父輩當年靠販水果、幹裝修、跑運輸賺到第一桶金,現在的年輕一代可能就要靠新質在線服務、機器人、IoT應用了。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要從差異化裏找機會,而不是永遠拼消耗。成功意味着超出平凡,意味着差異化,而且不只是量變,最大的差異化來自質變。
當內捲成為流行概念的時候,躺平成為流行行為就不意外了。這是對內卷的消極反抗。
感覺不平,奮起反抗,這是正常的。但反抗要有意義,反抗的目的是改變不平。
躺平是需要本錢的。低消費生活方式也是要消費的,最起碼房租、食品和其他基本消費要有來源。如果誰年輕輕就賺足了可以餘生躺平的本錢,那麼恭喜你,躺平是你的權力。但如果躺平需要啃老,那就令人不齒了。《躺平即是正義》的作者説,每天兩頓飯,早上是麪條加雞蛋,晚上是米飯加菜蛋,週末可能外出吃雞排飯,每月花銷控制在200元以內,似乎不夠點。權且相信ta,但加上房租、水電網和交通,每月200元只能是啃老。實際上,飯錢可能都是啃老的。
另一個問題是:躺平以後幹什麼,不能天天瞪着天花板發呆。據《躺平即是正義》的作者説,“兩年多沒有工作了,都在玩”。每月200元出門旅遊肯定是不可能的,就是在本地,除非每天在小區門口數樹葉,出門玩也是需要花錢的。在家玩遊戲不僅需要基本的電腦或者手機配備,還需要網費。遊戲還需要相對頻繁的機型更新,否則新遊戲就沒法玩了。這些都是花費。
在西方年輕人裏,也有FIRE風潮,FIRE指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或者説財務獨立、早早退休。這和躺平有點相像:在生活上儉居縮食,賺足了錢就早早退休,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仔細問問,如果你現在就有足夠的錢,你想做什麼?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到世界上到處走走看看,但説到底,這只是“正因為沒有,所以想得到”。這種天然的好奇心與交遍天下名嬡、吃遍天下名菜之類的願望沒有本質不同。但是問道走遍天下名勝後,還想幹什麼,就傻眼了,因為他們並沒有真正想做的事,只是不想做眼前在做的事。很多人的夢想就是賺大錢,但賺了大錢後幹什麼,並不清楚,因為人生並無確切的目標,也並無真正的興趣。
FIRE是個悖論。早早實現財務獨立是可能的,有不少成功人士做到了這一點。但前提是:
1、 對自己從事的行業具有超人稟賦
2、 熱愛自己從事的行業
第一點顯而易見,但第二點常被人忽略。工作狂與美食狂、遊戲狂沒有本質不同,只是工作正好是癖好。FIRE人士必定足夠喜歡自己從事的事情,從事業的成就中獲得愉悦。人不可能擅長自己無動於衷甚至憎惡的事務的。如果不喜歡自己從事的工作,急切擺脱眼前在做的事,最多也只能達到平均成就。
那麼問題就來了:在財務獨立後,賺錢不再是工作的主要動力。然而,工作本身恰是愉悦的源泉,為什麼要早早退休呢?越是大拿,越是晚退休,一方面是機構不放他們退休,另一方面也是他們不捨得離開心愛的工作。反過來,如果仇視眼前工作而成就平庸,如何可能FIRE呢?
我問過不少FIRE派人士,沒有一個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降低財務獨立標準,只求最低生活水準,FIRE不是沒有可能。在現實中,也確實有人實現FIRE,但常常是自己做點投資的,這本身就是一門工作;還常常在退休之後做一點諮詢,這不光是工作,也説明還是喜歡工作的,只是不喜歡單位裏的人事和會議。但人都是希望活得精彩的,而不只是等死。躺平派最大的抱怨就是:眼前的工作一直幹下去的話,一眼可以看到餘生。但在最低生活水準的躺平情況下,至少物質生活方面是可以確保一眼看到餘生的:清貧和飢寒。
這未必與精彩人生相牴觸,佛系躺平是存在的。佛系躺平可以是清心寡慾,也可以是物質貧寒,精神豐富的。無欲則剛,無慾也才能獨立思考、獨立情感、獨立人生。這是清醒人生的選擇,消極頹廢了一點,但無可非議。就怕佛系躺平族和很多丁克族一樣,中途反悔。丁克夫妻中年求子(或女)的話,或許有希望,或許終身遺憾,誰也説不好,男丁中年換妻或者找年輕小三這種糗事就不説了。佛系躺平反悔後要支楞,也難説是否總是有機會。
調整性躺平也是可以的。人生無常,遇到挫折,前路不明,休息一下,調整一下,重新尋找方向,也是可以的。這是向下一步支楞的過渡。這個其實不能算躺平。
報復性躺平則是眼下的時髦躺平之一,“躺平了就割不到我的韭菜了”,所以躺平以拒絕成為他人賺錢的機器和被剝削的奴隸,或者是對不友好工作環境和不支持工作的上司的抗爭。這實際上是把日子過錯了。人是為自己活的,不是為別人活的。中國教育缺乏的是如何對自己負責,教的都是對父母負責,對老師負責,對領導負責,唯獨沒有對自己負責。報復性躺平與其説是對社會的報復,不如説是在威脅社會“快來撈我”,唯獨社會不會來撈你,只有自己才能撈自己。
更加成問題的是巨嬰性躺平。巨嬰以自我為中心,沉浸於自己的權力和期望,無視自己的義務和環境的制約,一旦事情不符合自己的心願,就走向過激的非理性抗爭。在4-2-1家庭裏千嬌百寵出來的一代更容易產生巨嬰。按照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弱小是要被拋棄的,對於主動把自己弄弱小的,該怎麼辦呢?那就只有送佛上西天了。
調整型躺平是過渡的,佛系躺平是理性選擇,報復性躺平和巨嬰性躺平顯然是缺乏飢餓感才可能的。他們能此生一直躺平下去嗎?能就好,不能還得想一下以後怎麼辦。《躺平即是正義》的作者説,ta每年還是要工作一兩個月的。不知道ta做什麼工作,能夠確保每年都找到一兩個月的工作。誰都知道,好一點的工作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找到的,除非想好了躺平後直接超生,總是要想一下“以後”的問題的。到時候社會未必會來“撈你”。
躺平以後再支楞,需要雙倍的努力,帶來的常常是三倍的遺憾,因為失去的時間不再回來。該讀書的時候不讀書,該事業成型的時候在漂,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再回過頭來補10年前該做的事情,目的是明確了,動力也有了,但辛苦是雙倍的,回報則是推遲的。
誰都想按時上下班,不要太累,能有時間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情。這裏有兩個問題:
1、 擇業要謹慎,不要因為“錢多”或者“有面子”而跟風,應該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
2、 即使精準擇業,職業未必是自己喜歡做的事的全部,但喜歡做的事就不累,這樣才有心思、有時間做職業之外自己喜歡做的其他事
這裏家庭壓力和教育是有較大因素的,但個人作用更大,畢竟成人只有自己才是對人生最終負責的。內卷來自於缺乏成就感。如果在做自己喜歡的職業,在職業之外還有更多喜歡的興趣,還有時間焦慮內卷的問題嗎?還想躺平嗎?喜歡是精進的起點,喜歡的職業哪怕是藍籌股,也是能有聲有色的;不喜歡的職業哪怕坐進靠窗大辦公室,也是充滿內卷焦慮和盼望躺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