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不會吧?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1-06-09 09:39
文 | 飛劍客
最近白巖松老師的幾段言論被b站、知乎為代表的平台衝的很慘,事情起源於他在青年對話欄目,當白老師試圖用幾十年前的人生經驗,傳授給2021年的年輕人的時候,可惜道理不是“悶聲發大財”,作為主播,當然根本就不存在悶聲這回事,相反還要對着年輕人,自己化身肉喇嘛,努力裝得深沉。
短短幾分鐘的講話,白老師就在“房價”“就業”“婚戀”這三個當代年輕人最為苦惱的話題間不斷踩雷,彈幕上對白老師的問候漫天飛舞,尤其是白老師招牌的眉頭緊鎖搭配那句舉重若輕的“不會吧”更是讓年輕人的血壓衝得比市中心房價還高。

客觀説,如果我們把白老師的説教內容一段一段拆解來看,核心論點大抵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年輕人還需要多歷練少抱怨,這麼看來似乎並沒有問題,但何以被罵上熱搜?這令我想到了白老師的著作,叫《白説》。古人云,言多必失。但凡有點理智的正常普通人都懂:美好的事物,從來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事實上,芸芸眾生,絕大部分都在勞作奔波,即使現在很多人嚷嚷着要躺平,更多也是在表達對躺贏者的不滿,但心裏清楚着手停,口就停,醒醒就搬磚去了。
而白老師“不會吧”這一問,要麼可能是他太不瞭解當下很多年輕人的生活現狀,似乎沒有親身體會過當代年輕人“望樓興嘆”的無力、“福報加班”的無望、“相親循環”的無奈,同時,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意識不過關,不明白我們當前的主要矛盾是什麼,所以才觸動到了當下年輕人最敏感的神經,那是他們對房子、工作、配偶本是無能為力但卻又充滿美好生活的需求,而這一問好似當頭潑涼水;要麼可能就是他心裏門清,作為每天工作在新聞口的人物,對這個年輕人真正想問什麼心知肚明,但這類人説某些話,未必是説給在座年輕人聽的。
另一個火力點在於,白老師提到“包分配”的事情,先説到他們那個年代沒想過自己買房子,也沒想過自己選工作,那會年輕人沒想那麼多東西,因為“房子住單位,畢業包分配”,語氣裏透露着對那個無自由選擇的時代的不滿,當然,你們現在時代這麼好,卷一點怎麼了?這讓年輕人覺得他得了便宜,賣乖就大可不必吧,可他確實做到了。

倒也不是白老師在凡爾賽。分配工作、分配房子這樣的“點狀”的社會主義生活,瞭解一下白老師他們那時代的情況就知道,他們這一代大學生不是成績稍微優秀一點就行的。大學擴招前,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然而作為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分配的工作不管個人興趣愛好和能力高低,而被行政力量所籠罩着;單位分配的房子可能是逼仄的筒子樓,不能想搬家就搬家;在一個單位幹得不開心,也不能想辭職就辭職,放在現在很多年輕人身上,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
值得説道的是,在這裏,白巖松其實是一種對年輕人表達羨慕的語氣在説教,既羨慕又陰陽怪氣,這看起來十分矛盾,**其實這些令當代被資本主義毒打過的年輕人視為凡爾賽的生活狀態,卻可能成為白巖松那代人迷茫的肇端;**我們這一代人覺得分配工作和房子安穩,來源於對我們這個時代弊病的判斷,但在他們生活的年代逐是漸乏味的過程。
六零後的白巖松們或自詡為體制的中堅,或者成為敢闖傳説,根據他們事後的追贈,八十年代的大學期間因為沒有就業壓力,那曾經是一個黃金年代,那會他們有夢,他們讀薩特讀雪萊,詩歌曾風靡一時,由於意識形態鬆動和商業化浪潮到來前的空白——在那段時間差裏,精英的預備們彷彿戴錯了面具,以為是詩人、鬥士、牧師,撞上因壓力和熱度而變形的鏡子,象牙塔的堤岸旁是市場經濟、股份制、資本性收益潮流滾滾而來,捲走面具,打碎鏡子,這誤會就不再有。

而後城市化推進,住房商品化改革以及中國入世,又迎來了一波歷史進程,白巖松們那一代,以及趕上康波上升週期的七零後和八零後出頭的人,註定成為共和國最有機遇的幾代人,這種背景下,農民變成了市民,無產步入了小資,這常有發生,很多從農村出來的大學生趕在了大學擴招之前,趕上中國入世和國際資本湧入提供的大量中層崗位,會引來階層跨越,此外,07年炒股,15年前去庫存週期買房,都能讓那代人中的部分人財富暴增,成為所謂“中產階級”,也就是灰色的小市民階層的代表。此之謂,時代的紅利。
當然咯,所謂的時代紅利説,其實很多都是事後總結出來的。事實上從剛解放到改革開放再到現在,中間的經歷是非常坎坷的,是很難預見性的,都是摸着石頭過來的,過程中還有很多諸如下崗潮被拋下的人,原始積累時期的對血汗勞工的剝削,還有很多外部因素配合,總體來看,上一輩的人都看起來相當不容易。
從週期的角度看,他們面臨着他們時代的特有的勢能,但不是受力均勻,雨露均霑的,這些勢能能造就一些人,會限制一些人,也會毀滅一些人。那個年頭大部分人的低廉勞動付出以及大量剩餘價值堆積而成的資本收益,匯入了國有部門主導的投資積累,分配和再分配環節,還有相當部分流入私人,變成了現在的前浪。但不管是初次分配、再分配以及多次分配,作為上一輩人主體的農民工羣體,都不佔什麼有利地位。
正是上一輩人的努力使得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相對好,物質相對豐盈,但進入下行週期,我們這一代人也要面對紅利被風口一代吃掉的局面,不僅如此大部分年輕人要碰上的是逆週期,相關研究表明:年輕勞動者更易受宏觀經濟衰退的負面影響,到了三十五歲左右,還有負債和失業、斷供的壓力。另一方面,年輕人渴望依賴上一代人的路徑漸漸被堵住,很多人不明白線性進步只是時代遺留的幻覺,而上一代人也不太理解今天年輕人遇到的困境,他們不能理解的是,遊戲規則變了:財富存量(或曰資產收益)的重要性看上去要遠遠大於財富增量。
我之前在關於《後浪》的文中提到過,諸如當代西方,存在着嚴重的代際之間的理解無能,甚至成為了階級矛盾的一部分,年輕人繳納大量的養老金供養老人,而老人則手握大量的社會資源,阻礙着年輕人上升,這一點我們可以從選舉政治裏看出端倪,當初英國選舉,百分之七八十的老年人支持約翰遜,與此對應的,是大多數年輕人投了科爾賓,正如生活在美國大城市的年輕人極有可能支持桑德斯,因為在美股財富分配的底層邏輯裏,已經沒有後來者的份了。

至少在康德拉季耶夫週期的衰退期的泡沫裏,環球同此涼熱,那麼在我國,我們是不是分享着相似的泡沫危機和財富分配的症候呢?最顯著的,也是令網絡上年輕人怨氣最足的,就是年輕人逐漸趕不上城市化的紅利,甚至成為紅利的揹負者,比如我們討論最多的房產問題,從08年的一線暴漲,傳導到15年以後的二線翻倍,再到三四線城市的棚改貨幣化,一波又一波把槓桿不斷轉移居民部門。
在擊鼓傳花的過程裏,越到後面進入社會的年輕人,越容易感到無力,舉個例子,在某現在的新一線城市,08年我大表哥剛畢業那會,工資三千,房價四五千,尚能自己供房,父母支持一下首付;15年我二表哥出來工作,面對七八千的房價,掏完父母腰包,勉強上車還是比較辛苦;到了小表弟出來的2020,應屆只有五千的工資,但房價已經橫盤在2-3萬了,早五六年出生,也不會這麼沒有指望。也正是因為趕不上這個紅利了,路徑依賴的想象遭遇了實在界的狙擊,年輕人才能在長輩的一次次説教中,看清楚既得利益者的嘴臉。
這其實和美股的分配邏輯是相似的,越後來越沒份,按照經濟學者趙燕菁的説法,在中國,居民購買城市的不動產,相當於購買城市的“股票”。**城市住宅的本質就是資本品,除了居住,還可以分紅,**分享現在公共服務帶來的租值,還可以分享未來新增服務帶來的租值,這也解釋了為何中國經濟高速增長,而A股常年在三千五百點晃盪。如果你把不同城市的房價視作該“公司化”的城市的股價,就會發現中國股票市場的增長速度和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一致。
真正不公平的地方在於,城市公共服務和建設成本並沒有被先買房者分攤,而是不斷讓後買房者、後來者承擔。隨着城市規模的擴大,公共服務成本不斷上升,導致這種由後來者承擔成本的方式成為一種龐氏,後來者只能承受越來越高的房價,直到承擔不起。

我們這代人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成長過程中的生活條件肯定比上一輩好,如果是獨生子女,受的關愛也會比以前多,我們不用領略過父輩們淌過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弱肉強食的哀傷,但是我們依舊要掄起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直白來説,就是城市化的紅利趕不上了,另一個是坑位少了,前面還有人佔着,努力的邊際效用開始遞減。
當下年輕人面臨的公平及內卷問題,公平要靠改革分配製度來解決,內卷要靠產業升級和逆轉資源向一線集中的趨勢解決,哪一項都任重道遠。可能等05後10後成長起來之後,到了我國2035規劃的時代,隨着新增人口繼續減少以及產業升級的進行他們的壓力會有所緩解,但又會面臨屬於他們那個時代的,可能到時候變成我們這代也難以有共鳴的問題。不論如何,八零九零後這些獨生子女,終究是歷史進程中很特殊的一代。
拿”白巖松們”和“年輕人”的對立作引子,説了這麼多代際問題,筆者還是想在最後聊一聊在這個事件中散發出來“年輕人”的政治性。

第一,可以預見的是,未來不止是一個白巖松會在年輕人心中“人設崩塌”,就在筆者行文時,又出現了什麼董明珠、俞敏洪之流的精英人士,站在舞台中央爭先恐後地,發表對年輕人的説教,不難想見,以後會更多,這些聒噪會愈發地激起“年輕人”對分配秩序的不滿。
第二,從大洋彼岸趕不上美股財富分配的美國青年,走入左翼民粹主義(指桑德斯)的誘惑裏這面鏡子裏,也能照見我們自己,只不過我們用的象徵符號是“教員”。崇尚教員,質疑起舊精英權威如白巖松之流的合理性,當然是好事,但並不能説明是共產主義隊伍裏的人多了。**這種不滿的聲音,我們仍然稱之為是一種左翼民粹主義,**與其説是階級意識的覺醒,這更像是火箭發射般騰飛的日子消退後,線性進步這個時代遺留的幻覺,已成為往事時,出現憤懣和迷茫的交疊,在互聯網場域裏橫衝直撞,有的時候,這種意象被戲稱為左壬。
最後,年齡是一個樸素而有力的自變量,他事關政治及社會思潮的走向,隨着一代人年齡的增長,思潮導向何處又會成為下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