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傳(一)女媧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2021-06-10 11:18
文 | 女孩慧敏

從今天開始,我將考據歷史上或傳説中一些著名的女性形象。她們中的一些本身就是妖,一些則因為太過獨特而被一些人稱為“妖女”。我本人對於多數被稱為“妖女”的角色都有一種情感上的共鳴或偏愛。未來幾個月,我將針對每個人物寫6000-8000字的手記及隨感。歡迎朋友們參與討論,也歡迎提供各種素材及奇思妙想。開頭的一些考據可能會不夠有趣,某些段落可以跳着看,後半段更精彩(^_^)
先從漢民族的創世母神女媧開始。
在傳説中,她的功績包括:創世,創造人及六牲,治水補天,制笙簧[1],置神媒,制簪髻等。由於這些功績,在行業神崇拜的系統中,女媧被多個行業被奉為祖師神或保護神。比如,因為她摶土造人的傳説,面花(工藝麪點)、捏麪人、吹糖人、泥塑等行業都奉其為創始神;由其“補天”衍伸出“縫補”的意象,裁縫、織補等行業亦對其有所供奉;因為她煉五彩石造人的傳説,陶瓷、琉璃、煤炭等行業都有祭祀女媧娘娘的傳統[2]。漢無名氏匯錄的《春秋運鬥樞》將其與宓犧(伏羲)、神農共稱為“三皇”,因為方言及早期文字使用缺乏統一性等原因,有過女媧、媧皇、女希、女羲、女皇、庖媧、皇媧、聖媧等多個稱謂[3]。相關文獻最早見於《山海經·大荒西經》開篇第三段:“有神十人,名日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慄廣之野,橫道而處”,之後的列子(約前450年~前375年)在作品中寫道:“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與之年代相近的《楚辭·天問》中,屈原(約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問道:“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其潛台詞是:女媧創造了萬物,又是誰創造了她呢?
女媧的形象
女媧是最早期的美女蛇形像,人首蛇身,起源於原始社會的自然崇拜及生殖崇拜。蛇的形狀與男性生殖器非常相似,在多個地區的神話傳説中都有蛇與生殖崇拜的關聯的影子,比如中國有女媧、伏羲、龍,美洲有羽蛇神傳説,古埃及法老的蛇形頭飾,等。但為何象徵“男根”的蛇在中國會演化出以女媧與白蛇娘娘有關的“美女蛇”形象,這是個有趣的話題。
有説法認為,因為虹的形狀像兩端不可見的雙頭蛇[4],同時虹的顏色形狀優美,使人聯想到容貌美好的年輕女性(虹雙出,色鮮盛者為雄,雄曰虹。暗者為雌,雌曰霓。——《爾雅·釋天》疏),在《詩·大雅·抑》中,“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下一句是“彼童而角,實虹小子”,這裏的“虹”通“訌”,意為“惑亂”,也包含了“美女誤國”的觀點《詩經·小雅·斯干》中有一句為“維虺難蛇,女子之祥”,意為如果懷孕時占卜出與蛇有關的意象,是生女孩的吉兆。
另外,虹於雨後出現,其兩端看起來像是與遠方的大海相連,給人以“吸水”的感覺,古人對此現象的解讀也是“龍吸水”的傳説及詞語“虹吸”的出處,在2019年鞠婧禕主演的《新白娘子傳奇》的大結局,又讓修成龍身的小青飲盡西湖水,又是對“龍吸水”傳説的具象化。因此,導致蛇與美女相聯結的因素是“虹”,而非男根崇拜,但是,“美貌”與“使人想到生殖”這兩點的結合確實導致了人們在接受起美女蛇傳説時更容易產生共鳴。
早期女媧並無具體的形象,“人首蛇身”是神話逐漸演變的結果,其形象確定於漢代,但在之前已有其民間傳説的基礎。有學者考證女媧初始的原型可能是蛙,因為發音相同,同時蛙與早期人類一樣依水而生,其“多子”的特點顯而易見,符合早期人類崇拜生殖的需求。在一些早期的藝術作品人亦能看到像是蛙的圖案,同時,即使在後世描繪伏羲女媧的作品中,亦能看到伏羲抱日,日中有三足烏(象徵有外顯生殖器的男性),女媧抱月,月中有與蛙的親緣關係極為相近的蟾蜍,以後我將考證蛙/蟾蜍與女性意象之間的關係,但根據目前我所閲覽過的材料,即使曾經有過一些地區在某個時代將蛙尊為母神,這種崇拜也未能持續較長的時間並擴大到更大的範圍,整體上,還是“蛇母説”占主導地位。另外,也有説法認為,早期“蛙”的所指可能本就包括了蛇[5]。另外,一些壁畫中出現的有翅/羽的伏羲女媧像也與遠古其他民族的蛇神/羽蛇神形象存在一致性,更符合蛇給不同地區先民帶來的影響的普遍性。將人首蛇身的意象賦予“人母”可能有以下四點可能的原因:
一,原始時期人們改造自然的能力相對較弱,一般是在濕潤多雨的地區傍河而聚居,所以“水神”有重要地位,河流的蜿蜒與蛇的形態相類似,特別是,雨後的彩虹(龍意象的來源)也容易成為自然崇拜的對象。
二,早期人們在自然界經常會目睹羣蛇交配的場景,一般比較有生育能力的雌蛇有可能吸引多條雄蛇前來爭取交配機會,場面比較壯觀(就不放圖了),一般蛇交配的時間也會延續幾十分鐘至數小時,給目擊者一種“生育能力旺盛”的感受。另外,交配之後的精細胞有可能在雌蛇軟管內保存數年,這在當時的人看來就是,3-4年內,即使是完全不與雄性接觸的雌蛇也有可能連續地生產出後代(孤雌生殖的錯覺),這與最早期女媧單憑一己之力在沒有男性輔助的前提下用泥土創造出人類的神話亦形成呼應。
三,蛇每次產卵數量為8-15枚,這些卵結在一起形成一個大的卵塊共同孵化,這在古人看來亦是生殖力強的表現。
四,蛇有蜕皮的習性,蜕皮容易使人聯想到“生命力”、“新生”、“不死的”,並進一步將之與“永葆青春”、“長生不老”、“生育能力”等意象進行關聯。在近期的文藝作品中,錢莉芳的科幻小説是通過對伏羲的長生不老展開想象,漫威的《金剛狼II》則創造出了一個通過蜕皮來實現與金剛狼類似的自我修復、永葆青春的蛇女意象。
創世之功
現在漢民族流行的創世傳説主要是女媧造人,此傳説最早見於公元2世紀東漢文人應劭所著的《風俗通》:
“俗説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緪泥中於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緪人也。[6]”(認真捏出來的人是貴族,用繩子沾上泥水隨便甩出來的人是平民,也算是為人類不平等創造一個(不靠譜的)依據。)
在造人説的基礎之上,有人創造出了與聖經類似的七日創世神話,但聖經創造的是整個天地萬物,其順序是:1 創造光;2 創造空間;3 分海陸,造植物;4 創造日月星辰;5 創造動物;6 創造秩序(對動物進行分類),造人;7 休息[7]。相對聖經的世界觀來説,女媧創造的世界似乎小得多。公元7世紀成書的《北史·魏收傳》中,魏收引用晉代(公元3~5世紀)董勳的話説:“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是為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
在“造人説”之前還有“化生為人”的説法,即上述提及的《山海經·大荒西經》的“腸化為神”説,兩晉郭璞(276-324年)為其作注曰:“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8](此處“七十變”的理解有誤,原意的“化”更可能指向“化生”之意,是説女媧“一日間以身體化生出七十種生物”),這與盤古開天地後以屍身化為天地萬物的神話頗有共通之處。隨着父權社會的形成,為了鞏固男性在神話體系中的絕對地位,產生了“伏羲女媧交合以創造人類”的新敍事,這一敍事最早出現於戰國後期的楚帛書,認為伏羲與女媧都在天地未分、世界尚處混沌之時產生,配為夫婦共同創造人類,進入主流敍事則是在漢代以後,從現今遺留的考古證據中,可以看到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交尾造人的繪畫及石刻,兩漢至唐湧現了大量二神交尾的神像[9]。
“化生為人”體現了女神的自然性,在這個敍事中,女神相當於是萬物的質料因,表現上是“神”,其實並不具備主體性,更像是類似於容器或泥土的普通物品;“造人説”使女神成為了有意向性的主體(我想要創造),女神是萬物的動力因或者形式因;“男女交配以至於生生不息”則體現了人類社會從原始社會向父權社會的轉變,與之相關的史料是,《春秋》記載了魯昭公十七年(公元前544年)昭公與郯子的一場對話,在那場對話中,可以看出,那時人們將少皞(金天氏,巳姓之祖)、黃帝(軒轅氏,姫姓之祖)、神農(姜姓之祖)、共工與伏羲並列,認為伏羲只是風姓之祖,並沒有被抬高到與女媧並列的“人祖”之地位;到皇甫謐(215~282年)時期,女媧則被排為伏羲的後人。至於古三墳的“燧人氏為人祖,伏羲女媧均為其嗣”的説法則被認為是偽考,不被主流認可。但亦從某一側面反映了男性敍事下女性地位被貶低這一現象在時間上的普遍性。
需要説明的是,至少從戰國後期開始,多種與人祖有關的傳説就一直是並行的,即使在現在,“造人説”與“二始祖説”依然在許多場合下被同時談論,不同文獻的敍述差異多體現的是一時一地甚至一人的主觀偏向。另外,早期交通落後,略有距離的原始部族間更可能是“民老死不相往來”,在這種情況下,不同的部落可能會各自發展出獨特的創世神話,隨着婚配、戰爭、遷徙等導致的部族對話的增加,不同地區的傳説開始融合,在這過程之中,流傳下不同版本的有衝突的故事亦是情理之中。
文學作品的女媧形象演變
許多人對女媧的第一印象是從《封神演義》衍生的電視劇開始的。這部16世紀末的明代小説的前身是宋元話本《武王伐紂平話》。這部話本中沒有女媧,與之匹配的角色是“玉女”。此玉女本是女性祭拜的對象,是“古貞潔淨辨鏈行之人”,起初紂王是因為想要湊個熱鬧與姜皇后一起去祭拜,看到泥塑之後感覺“朕宮中無一人似玉女之容儀”,因此為之傾倒,夜裏喝退眾人之後,玉女在夢裏與紂王相見,玉女沒有從個人的角度講自己對紂王的感受如何,亦沒有對於紂王只迷戀其容貌而對其內在毫無興趣作何評價,只是用一個外在的原因“仙人無婦,玉女無夫”來間接推辭,但同時,不知道是為了在情感上安撫紂王,還是因為確實被挑起了情慾,玉女留下了一條綬帶,約百日後見,結果百日之後不知何故爽約,紂王很不開心,費仲便出了個主意來討好老闆,説反正以您的權力,可以讓國內所有漂亮姑娘都過來讓你挑一下,肯定會有一個替代品,結果確實找着了被妖狐附體的姿色無敵的蘇妲己。狐妖進宮沒多久就沒玉女的事了——她聽説綬帶的事情後很不開心,便尋個理由將玉女像砸碎了。
雖然該話本中寥寥數言似乎是強調了女神的“脱俗”,但“留綬帶”還是體現了女神的人性,“貞潔”、遵守規則這些屬性也體現出她只是男權社會無法發揮其主體性的“第二性”的本質。

自許仲琳的《封神演義》起,女媧的形象開始更多地有了“人”的特徵。在整個故事的開端,紂王在去女媧宮進香祭拜時,看到女媧娘娘塑像的美貌,便產生了佔有慾,寫下了一首淫詩,最後兩句是:
“但得妖嬈能舉動,取回長樂侍君王。”
在這“人將神看作人”的“一念”之中,高高在上的女神被殺死,女媧開始作為“人”在人的世界中重新被創造出來。既然有了“人”的身份,就有了人的情緒,所以高高在上的女媧娘娘因為紂王的冒犯而感到憤怒,對狐狸精、雉雞精、琵琶精説出了自相矛盾的話:
“成湯望氣黯然,當失天下;鳳鳴岐山,西周已生聖主。天意已定,氣數使然。你三妖可隱其妖形,託身宮院,惑亂君心。俟武王伐紂,以助成功,不可殘害眾生。事成之後,使你等亦成正果。”
如果一切真的是天數,人母最好的做法是聽之任之,讓凡人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讓該消逝的自然消逝,但她非要讓三美女去惑亂商紂之心,隱約有種不相信商紂會自然失敗的意思,與“天意已定”形成衝突。
在《封神演義》中,作者借蘇護之口説:“人君愛色,必顛覆社稷;卿大夫愛色,必絕滅宗廟;士庶人愛色,必戕賊其身”。甚至在開篇第一回進行人物介紹時,講到紂王文武雙全,“紂王坐享大平,萬民樂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賓服。八百鎮諸侯盡朝於商”,以之將後來眾所周知的“被美色惑亂了心智”的“昏君”形成鮮明對比。在這種敍事之下,某種意義上可以説,三妖的美貌甚至都不是商湯敗壞的根本,在這之前更大的原因在於人祖的美貌,縱使高為人祖,作為女性的女媧還是逃脱不了男性凝視,還是難以避免被男性意淫甚至嫁禍。不過,女媧娘娘之所以感到被冒犯,是因為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神聖貞潔的女神被冒犯了,而這個高貴的身份又是父權系統所賦予的,也就是説,她的憤怒源於她自己的特殊地位與紂王將她視為玩物之間的矛盾,而不是感到自己作為獨立的女性被紂王冒犯,因此她可以把別的女人當成報復的工具。如果她意識到了紂王對自己的冒犯本質上是將自己當成了客體,那麼她也不會讓妲己去下界作亂,因為這麼做也同樣是把妲己當成了客體。不過,儘管《封神演義》的思想是有侷限性,但我想女媧的那種憤怒感還是很真實的,是超越歷史的。今天的我們是可以對這種憤怒進行重新解讀的。
從神話到神學
不管是盤古以身化世界、女媧以身化眾生、女媧摶土造人還是混沌所化生的伏羲女媧交合以有人類,都是站在感性的角度看世界,盤古也好女媧也好都是自然神,這些神話故事都沒能從理論上回應“源頭在哪裏”的問題,另一個接受度不太高的“華胥與燧人氏之子的伏羲女媧交合以為人祖”的説法則是給人祖又加了一對父母,還是解決不了“華胥自何而來”的問題。自然神是經不起理性的追問的,因為人的理性仍然會繼續往前追溯,這就陷入到了一種壞的無限循環上,因為自然神同樣是一個有限物。
希臘社會在早期也有類似的自然神,不過在希臘思想史上發生了一種轉變,那就是對自然神的反思,這種反思將自然神的水平提升到了理性神,併為神學提供一種思想上的基礎。這邊是色諾芬尼的理性神思想。
色諾芬尼大約出生在公元前570年,是一個居無定所的遊吟詩人,色諾芬尼在哲學上的創造是,他可能是最早意識到神話故事都是人們編造和想象出來的人,這是由於他有豐富的見識。他曾説過:
“埃塞俄比亞人説他們的神的皮膚是黑的,鼻子是扁的;色雷斯人説他們的神是藍眼睛、紅頭髮……可是,假如牛、馬和獅子都有手,而且像人一樣都能用手畫畫和塑像,它們就會各自照着自己的模樣,馬畫出或塑成馬形的神像,獅子畫出或塑成獅子樣的神像。”
色諾芬尼明確地意識到了各個社會所提出的自然神都是有限的,所謂有限的就是説這些神都是基於各自社會的一些特殊的自然地理條件和人的需要而產生的,並不具有客觀上的神聖性和無限性。色諾芬尼還表達過“神是不生不滅的”這樣一層思想,如果神有誕生,那麼就不得不問誰誕生了他,在他誕生之前世界是什麼,可見這樣的神仍然是有限的。
於是,色諾芬尼提出了他自己的理性神思想。他説:
神永遠在同一個地方,根本不動;一會在這裏一會在那裏對他是不相宜的。
神作為一個整體在看、在聽、在知。
自然神和理性神的區別就是前者儘管可能比人的力量強大很多倍,比如殺黑龍、斷鰲足以補天、點石成金、七十二般變化,但這種強大隻是外在的量的擴張,在本質上和人是同樣有限的,都同樣地被自然性所限制,神仙無非就是比凡人有更強大的工具和肌肉,但人與神之間沒有精神上的交流,二者都是處於感性的有生滅變化的狀態的;而理性神是超感性的,是建立在邏輯之上的,它對於感覺有一種超越作用,人與神的關係是思想上的關係,是兩個心靈通過語言來交流,理性神的存在實際上是使人通過思考與神的關係來思考與自己的關係,從而確立起人的內心世界。
基督教的上帝就是一位理性神。在基督教中,上帝是先於世界存在的,也可以説上帝就是存在本身,是不生不滅的自有者。《聖經》的創世從精神開始,先是有抽象的邏格斯/語言(Logos,在目前常見譯本中被翻譯為“道”),語言與上帝同在,語言即上帝,上帝“説”要有光,於是有了光,其他一切也都是源於言説。這就有點兒像,整個世界像是一部小説或一個遊戲,包含人在內的整個物質世界及其規則都來源於抽象的精神。
從神到人
總的來説,女媧體現了先民對全能母親的想象。她在天地荒蕪時創造生命,在人類遭遇苦難時煉石補天治水,為了規範生育秩序而創造相關禮儀,創造笙簧並通過音律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在早期敍事中,女媧完全是臉譜化、缺少人格特徵的形象,其特點包括“相貌奇特(人首蛇身)”、“大聖旨德”等方面,甚至上世紀末出版的《淮南鴻烈集解》對其使用了的系列評語依然沒有出此範圍:“考其功烈,上際九天,下契黃櫨,名聲被後世,光輝燻萬物。”,這與自我未分化階段的嬰幼兒對母親的幻想亦有相似之處,即,相信“媽媽完全是為了我好,她的生命整個兒就是為我服務的”。與之相比,同樣是作為多神論創始者的古希臘的創世母神蓋亞則要相對更有人性一些、形象更豐滿一些,將奧林匹斯諸神故事整合的赫西俄德生活年代為公元前8世紀,在他的作品中,大母神蓋亞有豐富的情緒:
“154在天神和地神生的所有子女中,這些人(Kottos, Briareos 與Gyges)最可怕,他們一開始就受到父親的憎恨,剛一落地就被其父藏到大地的一個隱秘處,不能見到陽光。天神十分欣賞自己的這種罪惡行為。但是,廣闊的大地因受擠受窄而內心悲痛,於是想出一個巧妙但罪惡的計劃。她即刻創造了一種灰色燧石,用它做成一把巨大的鐮刀,並把自己的計謀告訴給親愛的兒子們。她雖然內心悲傷,但還是鼓動他們,説道:‘我的孩子,你們有一位罪惡的父親,如果你們願意聽我的話,讓我們去懲罰你們父親的無恥行徑吧!是他最先想出作起無恥之事的。’”
“167……聽了克洛諾斯這樣的回答,地神蓋亞欣喜萬分。”
“475他們倆(Uranus與Gaea)爽快地聽從了愛女的建議,把關於克洛諾斯及其勇敢兒子註定要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
“821龐大的蓋亞在金色阿佛洛狄忒的幫助下,與塔耳塔羅斯(Tartaros)相愛,生下她最後一個孩子提豐(Typhoeus)”
這位大母神敢愛敢恨,性格分明,在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時立即設法復仇,作為其後代的奧林匹斯諸女神亦各有鮮明個性,由於這文化根基的存在,強調古希臘精神的文藝復興,某種意義上也是西方女性追求獨立的開端。
與之相對,即使到現在,女媧在文學作品中的形象整體上也是臉譜化的善的代言,其“毫不利己專門利他”的犧牲精神,被當作是好的品質被傳承至今,在中國與世界文化相碰撞的現代,則給幾代人帶來了道德困境:一方面傳統文化宣揚無私利他,另一方面外來的文藝作品引導人要培養自己“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身處其中的人們在“尋開心”的時候會害怕他人的指責,害怕這些行為使自己墮落、害怕自己成為“讓我自己都瞧不起的人”,但當他們做着符合社會規範的事情時,又會無法自控地懷疑一切的意義。
就像每個人在生命初期都會不可避免地以父母為榜樣來規範自己的行為,神話敍事作為一種民族潛意識,是民族自我認知的重要組分,也潛移默化地影響着其中的每個具體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説,神的本質確實體現在每個人身上。
對於現代女性來説,如果我們認為女媧的“大德”主要體現在創造物理世界的人與牲畜,或是與“生育”有關的功勞之上,那麼,一個無法通過生育來模擬女媧創世的女性很容易被認為是沒有價值沒有尊嚴的,即使她在其他領域創造出了巨大的成就,結果仍然可能被評價“那些又有什麼用呢,女人如果不能做母親、不經歷生育這個過程,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但如果我們意識到女媧的功績乃至其存在本身的核心都在於“敍事”,意識到“未能被某種敍事記錄下來的事情對於歷史來説就是不存在”,那麼,或許,更完整的人生是能夠創造出自己獨特性的人生,因為這種獨特性,才有“被後人説”的可能。
P.S.
前幾天去參加了某場讀書會活動,在場大部分是女性,只有少數幾位男性,在這二十多人中,女性表現出了更強的求知慾,閲讀量也更大,對許多問題也有細膩獨到的見解,但是,讓我感到難過的是,在場除我之外所有人分享的都是男性作者所寫的書,多數人認同的世界觀也是“黑暗森林”所宣揚的弱肉強食。我想,能看到這裏的女性朋友們應該多數也是比較有自己獨特思想的人,只是多數人的多數思想都沒有能轉變成文字,就如Joanna Russ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中所説的那樣,女性更容易聽到否定的聲音,由此更容易認為自己“還不擁有足夠的能力”、“還不夠創新”、“學識還不夠豐富”、“所關注的話題不夠有普遍性”……結果許多寶貴的想法竟然除了自己之外無人知曉。
“勇敢”確實是需要前提的,如果你也一樣從正常的社會環境無法獲得足夠的正反饋以堅定“我的思想很獨特”的信心,我想,或許你可以考慮與我及我的一些朋友們多做交流,在這過程中,越來越感受到自己的美好,越來越敢於將自己的想法大聲講出來、大氣地寫出來。
[1] 《太平御覽》中的記載:《禮》曰:女媧之笙簧。(女媧,三皇承伏犧者。笙簧,笙中之簧也。《世本》曰:女媧作笙簧也。)
魏陳王曹植《女媧贊》曰:古之國君,製造笙簧。禮物未就,軒轅纂成。或雲二君,人首蛇形。神化七十,何德之靈。
[2] 李祥林. (2019). 女媧信仰與中國行業神崇拜. 民族藝術研究(6).
[3] 左瑩. 《四庫全書》中的女媧史料考辨. (Doctoral dissertation, 西北師範大學).
[4] 虹,螮蝀也,狀似蟲。——《説文》
[5] 蘆婷. (2015). 先唐文學中的女媧形象及其文學史意義. (Doctoral dissertation, 西北師範大學).
[6] 宋,李昉、李穆、徐鉉等,《太平御覽》,此書為史料合輯,創作年代為公元977~983年
[7] Biblica. (2011). Holy bible: 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Authentic Bibles. Genesis, P1
[8] 宋,李昉、李穆、徐鉉等,《太平御覽》
[9] 劉俊妍, & 向柏松. 中國民間敍事中的美女蛇形象演變研究. 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李慧敏,2021.6.8,於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