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披粽香 不誤趕路人——粽子前傳(下篇)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6-11 14:10
很抱歉,上篇《“粽”不問為什麼》的乾貨就解答了兩個問題,一是,粽子的角是被用心做出來的,粽子之形乃“取陰陽尚相苞裹未分散之象”(晉周處《風土記》),我提出,粽角應是人體非常重要器官的象徵;二是,吸收日月精華的米在古人眼裏有神力,米天然地具備了供奉神的資格,我認為,米所以是包粽子的天選材料。現將下篇奉上。

(五)
我想接着探討一下粽子和屈原的關聯性。也許很多人會疑惑,端午的粽子難道不正是為了紀念屈原嗎?
屈原是戰國末期的人物,生卒於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也就距今2300多年前。據我的前文可知,粽子在屈原之前早已有了,而且連端午節也早就存在。只不過,當時的粽子長期以來是神與統治階級“小圈子”享有的高級料理,至於這個料理還有什麼特殊含義,留待後面展開些討論。
既然是被少數分子專享,早期人民是無福分享美味的粽子。隨着早期王朝腐朽制度逐漸潰爛,多數貴族徒有門面,而以富商為代表的新貴階層崛起,曾僅限於舊貴族專享的器用下移至新貴階層。粽子也應是經歷了這麼一個下移過程,即由眾神及其子孫們專享,逐漸轉變成為了風俗節日食品,再後來就進化為唐宋時代街市售賣的舌尖美食、大眾商品了。
屈原是因楚王不聽他的忠言一味偏信小人讒言而弄得國破族亡,極度憂憤之下,抱石自沉於江。屈原死後,楚國被秦國所滅。後來發生的事據南朝梁代史學家吳均(公元469—520年)在《續齊諧記》中寫道:“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
請仔細看,當年楚國人哀悼屈大夫可能不是往水裏直接投粽子,而是“竹筒貯米,投水祭之”。很多古代史書都是這麼記載的。
楚人是否先把竹筒裝得滿滿的米再投入水中,雖然沒有詳細記載,但從現今湖南汨羅江畔祭屈原的遺風可知,人們往江中投祭品之前,還有類似呼喊招魂的唸咒。我補充以下三點推想:
一是楚人竹筒米的祭奠方式應在屈原生時就已存在,可能為富户民眾祭祀時常用;
二是竹筒米投江與屈原的聯繫存在一種包含美好祝願的巫術,與後世的“搖米”驅邪風俗有淵源;
三是北方黃河流域的粽子是用菰葉(茭白葉)或蘆葦葉包裹成三角狀,而長江流域的吳楚之地的原始粽子可能還是有待進化的竹筒飯樣式。
長江流域的粽子是何時變成與今天相似的用葉包裹的角粽呢?雖沒有明確記載,然從《續齊諧記》大致可推測出是在兩漢之間,也就是大約在屈原去世的300多年之後。

《續齊諧記》中還寫道:“漢建武中,長沙歐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曰:‘君當見祭,甚善 。但常所遺,苦蛟龍所竊。今若有惠,可以楝樹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縛之。此二物,蛟龍所憚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並帶五色絲及楝葉,皆汩羅之遺風也。”
“漢建武”是東漢(公元25—220年)開國皇帝劉秀的年號。所載“汨羅遺風”之事有點神叨叨,講的是已成神的屈原大白天跑去告誡一個叫歐回的長沙人,別再投竹筒米啦,米從桶裏撒出來,好處都被水中的那惡蛟龍偷去了,以後要用楝樹葉綁上五彩絲封口,蛟龍將無法得手。
用箬葉包粽子,大概是宋元之後才在南北各地流行起來,向江中投粽子祭奠屈原也就與現今的習俗很接近了。此俗很快風傳,唐代詩人褚朝陽有一首詩名曰《五絲》,第一句便道:“越人傳楚俗,截竹競縈絲。”
不難發現,古人將粽子以及端午節俗與祭奠屈原掛起勾來,既可見地域文化融合發展的一個過程,也充分賦予了傳統食品和傳統節日更深層次的新文化內涵。粽若有知,必定倍感欣慰,在它的前半生有幸見證了一個如此重視團結、熱愛英雄、熱衷追隨的民族。
兩岸同俗,面對歷史,已故的寶島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提了一個問題,他在詩中動情地寫道:
兩千年後,你仍然待救嗎?
不,你已成江神,不再是水鬼。
(六)
有關南北朝時期的許多文獻記錄中頻繁出現了“棕”字,提及“角黍”的地方也都有同時稱“粽”的,這與黃河流域的漢族南下進一步開發長江流域有着莫大關係,南下不僅增加長江流域的人口遷入,更加速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與融合,這一點從“粽”可見一斑。
到了盛唐時期,粽子的美名似乎完全超越了角黍,唐玄宗(李隆基)寫的一首名曰《端午三殿宴羣臣探得神字》的詩中直呼“粽”,而不提“角黍”,此詩中有兩句是:“四時花競巧,九子粽爭新。”
曾見一些專業的古典文學鑑賞家對上兩句作了如此評價,唐玄宗賦詩盛讚民間集市粽子品類花樣不斷翻新,映襯出一派繁華的治世。我覺得,這樣的評價沒有抓住唐明皇的“神”。

(霓裳羽衣舞,現代油畫)
唐玄宗也和漢武帝一樣熱衷於搞神秘術,私下尤愛龍厭勝之法,從上面的詩句中“九子粽”可見一端,“九子”暗喻龍之九子,祈福李家多子多孫。據史載,李隆基一邊當着羣臣吟詩撫琴展才華,楊貴妃一邊從旁弄起霓裳羽衣舞助興,實則是心照不宣的娛神二人轉。
其實,余光中之問弦外有音。自唐宋的後世,端午節沒有過多頌揚屈原報國的意義。
這一天,宮廷是按照天象和禮儀,賜宴大臣,送夏衣,送長命縷,宮扇,和諧消夏是主流。在民間,作為節日更是熱鬧,吃粽子,走親戚,臂纏五色絲,頭戴節符幡,爭看賽龍舟,忙着辟邪,休閒氣氛爆棚。很多人並不清楚,那粽子,那五色絲,是為了紀念愛國者屈原。
所以,褚朝陽在《五絲》的最後寫道:“但誇端午節,誰薦屈原祠。把酒時伸奠,汨羅空遠而。”詩人對汨羅的雲彩,無奈地揮一揮手,道一聲再見!
這是熱衷追隨也善於遺忘的寫照嗎!?
難怪淪為忽必烈階下囚的文天祥在他年滿47歲生日那天寫下的最後一首詩《五月二日生朝》,他痛惜道:“江山如許非吾土,宇宙奈何多此身。”
滿目江山已非我故國,天地為何還留我身軀?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後人有感於文天祥的忠烈愛國,每逢端午也不忘為他的在天之靈獻上一屢粽香。
羅嗦已至此,不妨再閒話兩句。文天祥20歲中進士,當時南宋已處於元蒙壓境的高壓下,37歲在國家與民族危亡的關頭才受重用,42歲在前線被俘。人生的最後五年,文天祥寫下了多首有關端午的詩,目的是用先賢屈原的精神為自己鼓勁。
我讀遍文天祥最後的詩篇,不曾覽到一個“粽”字,詩中處處植芳草,不曾嗅到糯米香。
是文天祥被困鐵牢而無心飲食嗎?不,不是的,只因文天祥羞於這中飽私囊之粽為伍罷了!

(七)
重回到前傳應有的正題上來。關於粽子為何要用葉子包裹並用繩捆綁的問題,我在前面説到早期“小圈子”的高級料理時預留了一問,是這個料理還有什麼特殊含義。這兩個問題可歸作同一問題,即古代食物的包裹和捆綁本身具有的特殊含義。
據説,人類最早發明包裹食物的烹飪方法,大約在50萬年前剛學會用火煮食的時候。為了增加食物的口感,原始人類成功地試驗了用樹葉包裹食物放進火中煨熟的“包烹”法,這些熟食雖與粽相去甚遠,但已有了“粽”的雛形。
在距今十萬年至數萬年間的“石烹”時代,古人在地上挖坑,坑中墊獸皮,往其中注水,然後將燒得通紅滾燙的石塊投坑使水沸騰,這種方法與烹飪器具煮粽子比較接近了。
上述古人烹飪食物有個共同之處,食材的獲取、烹飪和食用,全過程都展現在共同生活的集體裏。
距今四五千年的夏商之初,原始公社解體,取而代之以“家或室”為基本的生產單位和消費單位。其中,食物供給仍延續以共同消費為基本原則,直到家庭成員將食物送到各自嘴邊,都處於所謂分配論的範圍之外。
在這一時期,户主獨酌一杯,或是主婦開個小灶,其他成員只能眼巴巴看着,這類不平等現象逐漸多了起來。而這一傾向的先驅,可能正是祭祀祖宗神靈的案桌上被精緻包裹的食物。
名義上是公家獻給神靈的,實際上最後落入了私人的口腹。以粽子為代表的被特殊包裹的食物因其形態和能夠保存的便利,祭祀結束後為貴族至親們各據所有並由個人自由處置了。在最為嚴肅的宗法父權制度下,各人由此開始正式獲取並不斷擴大屬於自己的中飽私囊之物。
所以,我在前文説《詩經》描寫上層貴族祭祀後的吃喝盛宴只見觥籌不見粽影,可能是在集體的大吃大喝完了之後,貴族子孫們才帶着原本屬於神的供品各自回家慢慢享用去了。
一個新的小問題來了,被帶回家的粽子是生的還是熟的?應該是生的。這也是必須要包裹起來捆起來的原因之一。

雖然“死者為大”,但畢竟生死有別。生與死有着隱秘而嚴格的區別,反映在食品上就是獻祭死者以生食,子孫瓜分祭品後要自己帶回家去再煮熟。
説到瓜分,很自然想到數量問題。不像我們現在,愛包多少個粽子就包多少個。在古人的生活裏,尤其是早期,像粽子這類特殊食物的製作數量是有講究的,製作多少不僅看物質條件,主要的還是按家裏人口的數字,一般按家裏男性的人數確定製作的數量。
奉獻於祖宗神靈的面前,這和有了筷子之後,在供案擺上與家人同樣數量的筷子,或許都是同一起源,是事先對個人份額的指定。這大概也可順便為“包分配”一説找到初始的來源。
(八)
在從事忙碌的新聞採編工作的那些年,我對國內各地的傳統節俗產生過極大興趣,不僅嘗試實地採訪古風習俗,也特別關注兄弟媒體單位提供的相關新資訊。
大概是十年前的端午節,我收到一份經由地方媒體公開報道的江西德安縣桃源山南宋周氏墓的考古發掘報告。該古墓在上個世紀80年代偶然被發現,發掘工作被列入1988年全國十大重點考古項目,研究人員整整鑽研20多年才發佈了部分詳情信息。
這份考古報告很長,研究人員提出的疑問很多,我對相關內容做個摘要:在公元1273年入土的楠木大棺槨內,覆蓋着一張彩繪星宿圖,圖長兩米,寬60釐米,圖面南北方向繪一條彎曲的銀河,銀河中間和兩邊繪有行雲和57顆星辰,同一星宿的星辰用直線連接,位置相當準確。燦爛“星空”下,女性墓主穿戴整齊,上身黃褐色羅袍,下身黃褐色羅褲,頭戴金絲彩冠高髻盤發(注:唐宋時期貴婦愛戴假髮的見證),右手持有一根桃枝,桃枝上繫着兩個粽子。各類隨葬品多達408件。
當年,這兩個粽子引起了眾多媒體極大興奮,異口同聲地稱之為“至今700多年最古老的粽子實物”。從考古人員公佈的兩個粽子的照片可知,兩個都是三角粽,保存得比較完整。

(江西南宋古墓遺粽)
圍繞着這兩個粽子,問題來了。江西的宋代古墓中是首次發現有粽子,於是當地媒體追着採訪考古專家,然後專家給出三個推測:一、墓主死於農曆四月初十,大殮時是端午前夕,可能是墓主生前愛吃粽子,所以放入棺中享用;二、或者是粽子來源於楚人悼念屈原,所以本身具有祭奠之意,放入棺中表示哀悼;三、兩個粽子成雙成對,象徵吉祥,放入棺中當作禮品。
媒體不知是援引專家的話,還是自己的觀點,作出三個推測後又馬上強調説:墓中的這兩個粽子,“真相到底是什麼,目前誰也説不清。”
粽子的真相説不清,掛粽子的桃枝做什麼用,媒體也同樣感嘆“沒有人能找到更多的答案”,因為江西本地葬俗不常有使用辟邪神物桃枝。
獲得更多答案似乎不應那麼困難。媒體報道專家對兩個粽子的三個推測似乎也不夠準確。我的一個基本判斷是,江西南宋周氏墓體現的是黃河以北地區上層貴族的傳統葬俗,報告中很多其他信息也都能支持這一判斷。
與人的生死大事相關的重要風俗,常常被古人頑固而神聖地堅守,即便遷徙他鄉,也不會輕易隨了新俗,而是將舊俗一層不變地傳承下去。
歷史上,黃河流域的巨宗氏族南遷多次發生,江西和福建是主要的遷入地,至今兩地的居民中就有不少來自北方的同宗同源者,他們遠隔千里仍保留着相同的風俗。江西南宋古墓的粽子疑問或許可以在福建找到答案。
民國時期,閩東地方的《霞浦縣誌》卷二十四有這樣一條記載説,霞浦各地死者“手一桃枝,貫以光餅或角黍一,舊傳至冥途驅鬼飼犬。”
這條記載基本上就可以解答江西古墓裏的粽子疑問,也就是説,在美麗“星光”的指引下,周氏女主盛裝趕路,手持桃枝驅惡鬼,扔個粽子引惡狗。
粽子前傳,我就寫到這裏。
後 記
附上幾點簡單的作後感想。
最近,世界各國的出入境檢驗檢疫異常嚴格。而此前,歐洲和亞洲的主要國家禁止中國大陸的粽子入境,有個別國家經華人社團交涉而稍作讓步,對熟粽子予以放行,但未煮熟的粽子還是堅決不讓進。這些國家給出的官方理由,是防止生物病蟲害的入侵。但我認為,人家真正要阻止的是文化輸入!
今天,我們對別人的事如數家珍,而對自己的事一味尊崇明知有限的古書,翻不到書上有記載,則聽之任之。這實在是有些不該呀。
須要正視,中國古人的想象力也是充滿了瑰麗而浪漫的色彩,他們生死皆在仰望星空,而今不能僅僅拿着反對所謂迷信的藉口,巧妙地掩飾無知。
就粽子而言,它的形狀多樣,內容豐盛多元,這不僅是肯定我們獲取豐富食物能力的提高,更是傳達出了新時代的生活態度:熱情、寬容與理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