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要紅？_風聞

　　1878年春，正在興辦新式軍工企業的北洋大臣李鴻章派東明知縣米協麟、候補知縣戴華藻來到嶧縣籌辦開採煤礦事宜，“山東嶧縣中興礦局”正式成立。僅用4年，中興礦局就形成了日產煤炭120噸的生產規模，藉助大運河輸運便利，嶧縣一躍成為能源重鎮。

　　**1908年，中興礦局改製為中國第一家民族資本獨資經營的煤礦企業。**4年後，《中興公司章程》頒佈實施，其中一條標明：“本公司總礦在嶧縣城北棗莊”。

　　滿載煤炭的船舶駛入京杭大運河山東棗莊台兒莊船閘。圖｜IC photo

　　**運河和煤炭成就了棗莊的榮光。**但當運河北去受阻，煤炭資源枯竭時，如今的棗莊面臨着經濟發展和轉型升級的巨大壓力。

　　如何擺脱煤炭依賴，跳出**“煤盡城衰”**的定律？是這座黑金之城正在進行的新戰鬥。

　　棗莊，怎麼辦？

　　文 | 白羽

　　編輯 | 崔赫翾 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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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金時代

　　1593年，黃河決口，令持續了三十多年的“泇河之議”暫時平息。

　　【注：泇河之議是明代圍繞如何解決黃河害運問題而展開的一場跌宕起伏、曲折的大爭論和宮廷爭鬥。】

　　明政府派總理河道的舒應龍從濟寧奔赴嶧縣治洪救災，為了避開爭論，他以泄洪的名義，奏請於微山湖以東的韓莊開挖支渠，引湖水由彭湖口注入泇河，揭開了修建泇河的帷幕。

　　歷時11年，泇河航道基本成型。泇河開通後，南來航船由邳縣直河口入泇河，經嶧縣台兒莊入漕運新渠，經夏鎮至南陽入會通河達北京。此後三百餘年，京杭運河暢通，未再有大的改道。

　　2021年1月9日，冬泳運動愛好者在山東棗莊市台兒莊古城古運河公開水域進行遊泳比賽。圖｜IC photo

　　泇河的開鑿使京杭運河漕運走向鼎盛，作為重要樞紐的棗莊，隨之形成水陸商品集散市場，成為江北地區重要的農產品集散地、民間製陶基地和釀酒基地。

　　同時，中興礦局遭遇困境。

　　礦區地處偏僻多山之地，與外界溝通不便，將煤炭運出去成為決定中興礦局存亡的關鍵——當時主要消費市場集中在上海周邊區域，各地競爭十分激烈，價格是贏得市場的決定性因素，而影響最終售價的主要變量是運費。

　　嶧縣煤炭採出後，以人力或牛車運到90裏外的台兒莊，然後裝船通過大運河南運。憑藉廉價的水運便利，一舉打破了長江中下游和沿海一帶洋煤壟斷市場的局面，但由於礦區距離碼頭較遠且路況不佳，運力受到極大限制。

　　為此，中興公司的創始人張蓮芬東奔西走，於1912年建成了津浦鐵路棗臨支線，鐵路的開通使得棗莊煤礦產業如虎添翼，使中興煤炭能夠沿着津浦鐵路進入更廣闊市場。

　　到上世紀30年代，中興煤礦發展成為僅次於撫順、開灤的全國第三大煤礦。

　　鼎盛時期的中興公司擁有3座近代化的大型礦井，中興輪船公司、鼎中鹽業公司和開興成煤業公司3個大公司，擁有台棗鐵路，還建有發電廠、水泥廠、和興鋼鐵廠、永興煉焦廠和洛口木材廠5個廠，29個分銷廠，以及連雲港運煤碼頭等設施。

　　此外，中興公司建設了麪粉廠、榨油廠等服務礦區生活的第三產業，並率先使用機器生產。

　　早在1912年，礦區“飛機樓”南門附近就形成了一條商業街，有貨郎攤、飲食攤、瓜果攤、舊貨攤等各行業商販數十家。1919年，中興煤礦公司再次出資，將其改建成十字大街，裝了電燈。

　　老百姓稱其為“洋街”，後來地方紳士商議將東西大街定名為“興商街”，南北街為“中新街”。

　　1923年5月，棗莊發生了震驚中外的“臨城劫車案”，一時間，政府要員、軍警各界、外交使團、媒體記者等各色人等湧入棗莊，進一步刺激了當地消費，許多店鋪快速膨脹。

　　【注：臨城劫車案，1923年5月發生在山東省臨城縣（今棗莊市薛城區）境內的一起火車旅客綁架案，被稱為繼義和團運動以後中國最嚴重的涉外事件。】

　　1935年，嶧縣形成了25萬人口的集鎮礦區，開設郵政代辦所、建架空電報線路、興建同樂劇院，照相館、縫紉機等新鮮事物來到這裏，近代商業快速發展。

　　**然而，這個勢頭被日本侵華所打破。**1938年，日軍佔領中興公司，開始大肆掠奪煤炭資源和瘋狂破壞。

　　一場慘烈的戰鬥在這裏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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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時刻

　　1938年初，著名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從法國坐郵輪來到中國，開始了他長達8個月的抗日戰爭拍攝。

　　當年4月初，他抵達抗戰最前線。他説，歷史上作為轉折點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鐵盧、葛底斯堡、凡爾登……今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台兒莊。這一年3月16日至4月15日，整個台兒莊保衞戰有29萬中國軍隊參戰，5萬餘人傷亡，斃傷日軍約2萬餘人。

　　2021年4月8日，山東棗莊市台兒莊大戰無名英雄墓前，簇擁着社會各界人士前來敬獻的鮮花。圖｜澎湃影像

　　這座古城元氣大傷。

　　新中國成立後，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關懷下，1952年成立了“公私合營棗陶煤礦經理處”，1953年掛牌棗莊煤礦，恢復生產，為新中國建設提供了大量煤炭資源。

　　1960年，嶧縣改為棗莊市；次年，棗莊成為山東第四個省轄市，逐步迎來了自己的輝煌時刻——圍繞煤炭發展起來了一大批國有企業：熱電廠南廠、焦化廠、地毯廠、國棉廠、化工廠、鐵廠、化肥廠、印染廠、橡膠廠、水泥廠、陶瓷廠……

　　在計劃經濟時代，棗莊經濟綜合實力一度排在全省第四名。

　　1968年，京滬鐵路建成，為棗莊經濟發展注入了新的動力。棗莊站並未選在老的主城區，而是選在主城區30多公里外的薛城，為以後城市發展格局提前劃定框架。

　　即使在困難時期，棗莊依然為全國能源供應做出了巨大貢獻。

　　據統計，在整個計劃經濟時期，國家累計從棗莊調出原煤4億噸，電力2000多億度、化肥600多萬噸、建材物資2000萬噸，供應全國20多個省、市。

　　然而，隨着長時期高強度、大規模開採，棗莊市煤炭資源日漸衰竭，產業結構單一、支柱產業萎縮問題日益顯現。

　　1999年，棗莊主要煤礦資源瀕臨枯竭，探明煤炭儲量逐年下降，棗莊煤礦、陶莊煤礦、田屯煤礦等一大批礦井相繼關閉，關井破產重組為新中興公司。

　　**2009年，棗莊被確定為東部地區唯一的資源枯竭型城市，2013年又被國務院列入中國老工業城市重點改造城市名單。**據瞭解， 目前棗莊市煤炭資源儲量15.19億噸，可採儲量10億噸， 按目前生產能力計算， 開採年限還有30年；石膏儲量4億噸， 可採儲量不足2億噸，最多還可開採30多年；優質石灰石儲量 7.59億噸， 可採儲量近7億噸，還能開採20年。

　　此外， 煤礦產量下降、企業經濟效益持續下滑、員工收入下降，使棗莊成為全省低保數量最多的城市。支柱產業衰退導致財政收入萎縮，政府無力投資市政建設，城市路網通行能力較差、地下水硬度超標、燃氣管道老化等問題湧現。由於煤炭開採，大面積土地出現塌陷，二氧化硫等污染物排放居高不下。

　　棗莊銀行的不良資產率高居榜首或許更能説明問題。2016年，一項國內近200家銀行不良資產率排名顯示，不良率較高的前十家城商行中，棗莊銀行排名第二，不良率達到3.67%，遠高於不良率2%的警戒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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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字招牌

　　2008年4月8日，在紀念台兒莊大戰勝利七十週年的活動上，台兒莊古城重建工作啓動。

　　整個台兒莊古城規劃面積2平方公里，按照**“大戰故地、運河古城、江北水鄉、時尚生活”**的定位，根據史料記載和完整的可考資料，“台兒莊古城”的重建工程將把棗莊打造成為中國第一座二戰紀念城市和世界知名的優秀旅遊文化城市。

　　山東棗莊市台兒莊區運河濕地公園，瑜伽愛好者在花海里展示瑜伽之美。圖｜IC photo

　　古城總投資高達48億元，如此高額的投資對於捉襟見肘的棗莊財政來説幾乎是天文數字。此時，一種全新的運作方式脱穎而出，在政府協調下當地5家煤礦企業每家拿出10萬噸煤變現為4億元啓動資金，隨着建設不斷深入吸引了大量社會資本進入，到2011年10月，淨資產已經達到153億元。

　　2009年，棗莊旅遊品牌一下子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微山湖畔，又見千年古城台兒莊”“天下第一莊”等旅遊廣告開始頻頻亮相央視黃金時段及全國百家地方電視台。

　　台兒莊人驚奇地發現，似乎在一夜之間，大街小巷、賓館酒店、景區景點，多了許多舉着小旗的導遊領隊和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遊客；無論是市住建局、財政局，還是物價局、衞生局，這些平日與旅遊並不沾邊的部門竟爭先恐後當起了棗莊旅遊的宣傳員，南下北上、東進西出，搞推介、打廣告……

　　此外，**棗莊在全國創新推出的旅遊營銷模式——“棗莊二日遊”，**一個“不具備”旅遊資源的城市，突然間迸發出了眾多旅遊資源和創新模式，成功上演了旅遊業的“棗莊神話”。

　　特別是2011年京滬高鐵的開通，棗莊又處在京滬的中間點，大大拉近了棗莊與高鐵沿線城市距離，抽樣調查顯示，15個遊客中就有1個是坐高鐵來的。棗莊早早地吃上了高鐵紅利。

　　承接淮海經濟區周邊市場、京滬高鐵沿線休閒市場以及港澳台旅遊市場，台兒莊古城的建成不僅成功豎起了棗莊旅遊的大旗，還進一步豐富了“好客山東”旅遊品牌的內涵，改變了山東旅遊格局，形成了“大泰山”“大孔孟”“大運河”的旅遊新格局。

　　棗莊發展的另外兩個方向是：發展煤化工、城市建設。

　　旅遊對於財政税收貢獻有限，為此棗莊轉型另一個突破口是**延長煤炭產業鏈條，以煤化工提高附加值。**目前，棗莊的煤化工園區已聚集了聯想、新奧等幾十家煤化工企業。按照設想，棗莊堅持“承接產業轉移從優勢產業煤化工產業入手”。

　　2008年，資本雄厚的聯想集團聯合新奧集團、泛海集團成立新能鳳凰有限公司，生產百萬噸甲醇，成為當時山東省招商周期最短、招商成本最低、單體投資額最大的工業項目。聯想旗下的聯泓新材料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投資近百億元，用新能鳳凰有限公司生產的甲醇為原料，生產高端化工新材料，市場佔有率國內領先。

　　到2011年，棗莊全市煤化工產品發展到44種，產品種類居全國第一，部分產品生產規模居亞洲第一，產量居全國第一。

　　再説推進城市建設。

　　棗莊老城區處在十分尷尬的位置上——北部、東部是塌陷區，南部是工業區，西部是泄洪走廊，四面被“卡”死了。

　　2004年，浙商以2902萬元高價競買棗莊市政府大院的消息不脛而走。其實，早在2003年棗莊就已經以2700萬元的價格把市委大院拍賣出去了。 拍賣兩個大院不過是個插曲，背後的大手筆是棗莊城區西進，在老城區與薛城區之間建立一個棗莊新城區。

　　為了推進同城化，啓動了BRT公交建設，棗莊成為全國第十三個、山東省第二個擁有BRT的城市，通車裏程全國最長。

　　4

　　絕非易事

　　棗莊的好日子，來了嗎？

　　能源城市的轉型絕非易事。他們**既要承擔一般城市經濟社會的綜合服務功能又承擔發展工業的產業支柱功能，**導致主業負擔越來越重。

　　被綠色和清水相擁的棗莊市老城區一角。圖｜視覺中國

　　今天，棗莊產業結構以化工、能源、造紙、建材等為主，這些產業以煤炭為基礎原料，依然難以擺脱煤炭資源。同時，這些高耗能型的產業給當地的環境帶來了嚴重污染。

　　**棗莊倚重的煤化工在經歷了“十一五”“十二五”期間爆發式發展後，陷入了發展瓶頸。**在油價深跌、環保壓力和經濟放緩的多重夾擊下，煤化工項目或在建設中就遭擱淺或掙扎在盈虧線上。

　　**此外，棗莊產業結構不合理，缺乏大企業，**比如，2010年規模以上工業營業收入佔全省比重3.5%、企業數量佔全省比重3.6%，2020年分別降至1.4%和2.5%，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增速位居全省第16位，在淮海經濟區10個核心城市中排在第9位，工業技改投資增幅低於全省平均3.2個百分點。

　　**並且，棗莊傳統資源型產業產值佔規上工業增加值的比重超過65%，**高新技術企業總量僅佔山東省1.5%，只有一家企業入選全省民營企業100強。

　　數字的背後投射出棗莊轉型的艱難，這也就能夠讀懂近來棗莊喊出的“先把經濟搞上去”背後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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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奶”才有未來

　　怎麼把經濟搞上去？

　　一是思想斷奶。

　　解放思想是發展經濟的先導。資源型城市由於依賴單一主業，往往會產生一種惰性——在日子好過的時候城市缺乏轉型動力，但是一旦走下坡路，企業效益大幅下滑，矛盾集中暴露，又無力轉型，缺乏開拓和創新意識。

　　棗莊人要扔掉對煤炭的依賴性、挖掘自身潛力，就像當年復建古城一樣，拿出更多有創造性的舉措，快速行動起來。

　　二是區域融合。

　　今天，區域發展已無法單純依靠縣域經濟突圍或者單打獨鬥，區域協作發展的效益越來越多地呈現出來，頭部聚集效應日益明顯。

　　棗莊面積不大、人口不多、經濟總量小，但是區域內部關係複雜。比如，滕州與棗莊互不認可，形成內耗；薛城區與老城區距離遠，無法形成合力，等等。

　　另外，高鐵就像強大的“吸管”，它能把人流、物流、資金流、信息流吸來，也能吸走。面對臨近地市快速發展，如果棗莊不能夠快速融合、內部打通，就只能被周邊地市虹吸。

　　棗莊市政府意識到這個問題，採取了諸多措施，如薛城區把城市建設管理職能有機整合起來，強化社會職能，放手支持高新區、棗礦集團的發展；高新區“去行政化”，整合產業功能，迴歸產業定位，打造產業集羣、特色園區；將市中區的城市管理職能下放到位，與嶧城區融合發展。

　　科學佈局市域空間，找準突破口，推進產城融合，發揮中心城區集聚效應，持續提升中心城區首位度和承載力是棗莊當務之急。

　　三是產業升級。

　　2018年9月，山東省委、省政府出台的《中共山東省委、山東省人民政府關於突破菏澤、魯西崛起的若干意見》提到，省委、省政府從可持續發展路徑模式、信息技術產業、智能製造、醫養健康、高端化工以及各類示範區建設等方面為棗莊規劃了未來的發展方向。

　　棗莊市煤電、建材、紡織、造紙、食品等產業都有很好的基礎，貢獻了全市工業税收的70%。傳統產業通過技術改造、降本增效，同樣能夠展現出強大生命力，不要盲目關停並轉，而是支持企業加大科技投入，轉型升級。

　　比如，加強紡織、造紙、機械、農副產品加工產業的技術升級改造，提高技術含量；鼓勵一批實力強，效益好的企業發展為企業集團形成產業集羣優勢。

　　充分利用棗莊在發展煤化工方面的資源優勢、技術優勢、成本優勢、市場優勢和產業集羣優勢，依託魯南高科技化工園區發展以煤為原料的新型化工和精細化工產業；集中建設能源、建材、煤化工“三大基地”把煤化工作為主導產業。此外，大力發展高端裝備製造、化工新材料和精細化工、醫藥和醫療器械等產業。

　　至於旅遊產業應該堅定不移地繼續深挖，推陳出新。如今古城遍地，如果台兒莊古城不能夠更深入挖掘和展現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還是靠幾年前的“三板斧”，那麼被市場拋棄是早晚的事情。

　　正如83年前那場慘烈的戰鬥一樣，對棗莊來説，今天這場戰鬥同樣只能贏不能輸！

　　期待這座燃盡了黑炭，迸發出紅色火焰的城市，在400多萬棗莊人的手中，編織出更加五彩斑斕的未來！

　　參考資料：

　　1. 《山東省棗莊市可持續發展規劃》（2020-2030）

　　2.歷屆棗莊市政府工作報告  

　　3.《破繭成蝶 棗莊現象剖析：煤城棗莊的榮耀與苦澀》，大眾網

　　4.種昂，《“煤城”的轉型：山東古城棗莊的衰落與新生》，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