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不問為什麼——粽子前傳(上篇)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6-11 09:51
每逢吃粽子,我總會想起這些問題:粽子為什麼長有角?包粽子的主食材為什麼是米?為什麼要用葉子包裹並用繩捆綁?一開始就是作為人的食品嗎?粽子之名是什麼時候有的?端午的粽子為什麼和屈原有關係?
這些“粽子之問”萌生於我的中學時代,那時,老師儘管像父母一樣,而我卻不敢前去討教。總覺着,愛問為什麼招人嫌,弄不好還招打。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我天真地問母親:“人以前為什麼像猴子一樣長尾巴”,結果母親拿竹鞭子“回答”了我。這就叫“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然而,我堅持認為,對“中國歷史文化積澱最深厚的傳統食品”的粽子只聞不問會是我們的損失。問,是對歷史厚度的致敬!審視歷史,才會遇見一個事實:迄今有關此的記錄,以及最新的發掘,是不完整的,甚至諱莫如深而極為偏頗。
粽子年復一年吃,歷史不斷在翻篇。如果意識不到以米為力量根源的古老信仰對我們潛移默化的巨大影響,恐怕我們無法安心預測或順利實施未來的文化發展。於是,我嘗試拼湊“米食祖宗”最初神形,自圓其説一段粽子前傳,解碼一組散落在隱秘角落裏的文化基因。
(一)
我出生在浙江金華,一個因有享譽天下的火腿而連帶粽子都很出名的地方。
從小見慣吃慣的粽子儘管可鹹可甜、有大有小、有長有短,但它們幾乎一律長得像個枕頭勻稱地擁有四個角。
有一年,隨父親回杭州蕭山老家,竟然讓我看到了四角粽之外還有像錐子的三角粽子。經歷好一陣的激動之後,我咕咚咕咚地吞嚥起了口水,迫切地想知道那個長着一根沖天大尖角的三角粽會不會更好吃。
只記得,當時那隻長相奇特的三角粽子一到我手便飛快地被解去了粽葉,我撲上去連咬兩口,發現不對勁,裏頭沒餡料,整個是平淡無味的素白的粽,突然感覺像似上當受了騙。
蕭山的親友看到我一臉的失望,於是逗笑地跟我説,以前吃的粽子有味道的是吧,還長四個角,那是“母粽子”,這個沒味道的三角粽是“公粽子”。
粽子還分公的和母的,簡直是拿我小孩子的無知尋開心。為了還以顏色,我把吃了一半的“公粽子”偷偷地仍進了垃圾堆,“公粽子”和“母粽子”的笑話也一併被拋之腦後。
然而,不知怎麼的,“公粽子”突兀的大尖角在內心深處投下的影子卻一直無法抹去,這讓我不得不懷疑,粽子的角是別有用心的捏塑。事後證明,我懷疑的方向是對的。
事隔多年,我再回杭州已是一位大學生。杭州的街頭讓我記憶猶新的是遍佈小食店,有不少是賣粽子的。那些店裏賣的粽子有四角的,也有錐子型的三角。一次,我終究是沒忍住好奇地問店主,除了口感味道的差別,粽子做成四角和三角有什麼特別的講究。

店主是已顯油膩的本地中年男子,他笑呵呵地説道:“小夥子,你記住,以後要是喜歡看上哪個姑娘兒,你就買三角的粽子給她。她要是懂的,也喜歡你的,就叫她買四角的粽子回贈給你。”
這不是粽子版的“投之木瓜,報之以李”嗎。我當時脱口而出:“三角的是‘公粽子’,四角的就是‘母粽子’咯?”
“對的,對的!”店主有些訝異地説,“小夥子,你是知道的呀!”
其實,我是一知半解。粽子是何時分為公母,我混在大學的圖書館裏多年,卻始終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於是,我離開象牙塔後,繼續帶着“粽子為什麼有角”這個“猿屎”問題踏進社會的大熔爐。
不得不説,“粽角”就像個“百慕大三角”之謎,還得先搞清楚粽子是何時出現的,麻煩可謂一個接一個地湧了出來。
(二)
我國最早的歷史文字記錄可能是甲骨文和青銅器上的銘文,恕我才疏學淺,沒有見過一個“粽”字,所以“粽角”的問題也就無從談起。
後來,在網上搜到一條很有用的信息,説歷史上關於粽子的記載最早見於漢代許慎的《説文解字》。《説文解字》大概成書於公元2世紀初的一部工具書。可是該工具書所收錄的九千多個字裏頭沒有“粽”字。
有人提出《説文解字》中解釋為“蘆葉裹米”的“粽”就是“粽”高祖。的確,在北宋人編撰的《説文新附》和《集韻》這兩部書中給予了很好的印證。《説文新附•米部》稱“粽,蘆葉裹米也。從米,㚇(zong)聲。”又據清朝學者的《説文解字注》可知:“㚇,斂足也。”意為鳥收斂腿爪。
“㚇”這個字在現代漢語中已不見有應用,然而在浙江許多地方的方言裏依然有這個字的聲音。我小時候壓根兒不知這個字由哪些筆畫組成,卻對這個字音的記憶十分深刻,我的腦殼在它響亮登場之刻等於是要挨母親“爆栗子”的不祥之兆。
小時候,我愛“蹦牀”,不幸的是經常會把母親剛鋪好的牀單弄得皺巴巴的。“蹦牀”一旦被母親逮個現行,她免不了要火冒三丈地衝我大吼道:“你看看,牀單‘㚇’得一塌糊塗!”
接着,包得一手好粽子的母親也使得一手無影的“爆栗子”,手起指落,在我的腦殼上即刻爆發出兩聲“咚咚”的巨響,在天旋地轉之間,我的腦袋像是先多出了兩個坑,接着又像是長出了兩個角。
看來,一些學者生來就很少捱揍,“㚇”這個字用來形容鳥斂足不接地氣,實際可應用於形容牀單斂皺,嚴重的會裹成一團,與之相應的頭上之角估計也要更加崢嶸。
言歸正傳。《集韻•送韻》稱:“粽,角黍也。或作粽。”看樣子,“粽”真是“粽”高祖。
值得信賴的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道:“粽,俗作粽。古人以菰蘆葉裹黍米煮成,尖角,如棕桐葉心之形,故曰粽,曰角黍。近世多用糯米矣。”

明朝李大夫的記錄太重要了,北宋人還小心翼翼地説“或作粽”,李大夫直接肯定地説“俗作粽”。也許,“粽”是古人高雅的用詞,而“粽”是改俗的稱呼。
最重要的是,李大夫説粽有“尖角”,“如棕桐葉心之形”。這個形狀不像是今天四角粽的樣子。憑藉再度被提到的“角黍”一詞,大致可判斷其狀近似錐子型三角粽,是個“公粽子”,不知是否可用來向女性表愛心。
我很快警覺到,李大夫險些讓我的“粽角”問題誤入歧途,思考的角度有偏差。追溯“粽角”的問題不該過早地被男女情絲束縛,最接近真實的情況是,粽子的角與古人祭祀有關。
(三)
我在網上繼續搜索到一個簡明而有用的信息,稱三千年前的春秋早期就有粽子。當時,名字肯定不叫粽子,應叫“粽”或“角黍”,或者別的神號,有關這點我不在此多羅嗦,留待後文再議,先集中談“粽角”。
讓我疑惑的是,查不到有關文獻可用來説明春秋或早於春秋的粽子長什麼樣。我對此倒是不驚訝,過去幾千年,我們的基礎歷史文獻十有八九散佚,史書偏好於政治制度和道德建設,而粽子區區一個小角色,輪不到合影留念。
幸好,萬水千山“粽”有情,距今1700多年前的西晉大臣周處(公元236—297年)曾百忙中編纂過一本《風土記》,其中與粽子有關的記錄有不少,這位周太守所見粽子是“以菰葉裹黍米”,“一名‘粽’,一名‘角黍’,蓋取陰陽尚相苞裹未分散之象也”,他還記下粽子的一大功用:“仲夏端五,方伯協極。享用角黍,龜鱗順德”。
今天的粽子仍是祭祖案桌上的常備食品。而從周太守留下的珍貴記錄來看,當時的“角黍”粽子是被隆重地用作“龜鱗”水神們的祭品。這一點我後面説到粽子與屈原的關係時還將繼續提及,先在此留個備註。
歷史越往前溯,祭祀神靈與祖宗的事顯得越重要。春秋晚期的孔子坦言,國家大事就兩樣:祭祀和軍事。可見古人的生活不是單調,而是一個超級濃縮的完整體,並非像今天這樣碎片化,信仰作信仰、經濟作經濟、家庭作家庭,被分別放在不同的抽屜裏。
信仰萬物有神靈,神與人之間以祖宗為中介,一己一家的禍福,無不與祖靈相關,這是古人的“三觀”。粽子作為祭祀食品一定有非凡的意義,或許就在我的那幾個問題當中。接下來,先談“粽角”的特殊意義。
古人所求之福據漢代桓譚《新論》記載有“五福“,即”壽、富、貴、康寧、子孫眾多”。漢之前的祭祀活動為處於統治地位的貴族氏族專有,向神靈和祖宗奉上牛羊和酒食,首要祈求增壽和多子多孫。
祭祀食品是經後廚婦女精心製作,然後由主持大局的男性擺上案桌,粽子雖是個小角色,在《詩經》眾多描寫祭祀後舉行盛大饗宴的觥籌交錯中不見它的芳蹤,但可以肯定粽子被擺在了眾神的面前,它是神的主食。
但凡是專供神的食物,必須有個製作的規格,包括形狀,用料,甚至擺放的方式。形式是儀式的重要內容,所以我有兩點推測:
一,角是身份象徵。被中外考古發掘的很多原始巖畫上,形體較大的一些人物頭上常有角,角的數量從1個 到多個。有角的人物通常是“巫師”兼部落氏族的大頭領。所以,角不是凡人頭上之物,角是尊貴身份的象徵。
《詩經》中有一首春秋早期的詩歌,名曰《周南·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是古代神話中的神獸,傳説它“有蹄不踏,有額不抵,有角不觸”,被視作至高至美的神獸,因而把它比作公子、公姓、公族的所謂仁厚、誠實。可見,詩中以“麟之角”比作公族身份。同理,粽的角也應有類似的象徵意義。
二,粽子的角還是身體象徵。既然上天和祖宗神靈恩賜的食物養育了人的身體,那麼上桌的重要食物將構成人體最為重要的部分,這是古人的邏輯。像粽子的製作形狀或許是在模仿人身體的某種重要器官。
也許,古人為了表明上述信念是至誠的,從一開始就將食物的形狀製作得與其目標更為接近。這恐怕就是粽子必須有角的直接理由。這個“粽角”傳了幾千年,其中不僅僅是文化基因的自我複製,背後更有着一股我們尚未知曉的隱秘的力量。
再從《風土記》所描寫的粽子之形是“取陰陽尚相苞裹未分散之象”,那麼粽子的角最有可能代表人體的哪個部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難窺見真相。
(四)
包粽子為何用米?我所指的米,在北方是小米(古稱黍),南方為糯米。《本草綱目》説“近世多用糯米”製作粽子,很可能在元明之際南北風俗已大大的同化。
前文已知,粽子是供應給神靈的食品,如同案桌上的另一種食物——魚,將它們供給神靈是用來祈求多子多福的。魚能夠一次產卵眾多,除了果腹實用之外,魚也是寓意多產多繁的好彩頭,而包裹了眾多米粒的粽子也具有相同的寓意。
《詩經》中有許多關於魚的詩篇,近代許多學者圍繞詩中魚的意向是代表女性還是男性一度爭執不下,儘管多數傾向認為魚是男性器官的象徵,而用作捕魚的竹簍等器具是女性器官的象徵,整個捕魚的過程則可以視作男女共同搞生產。
因為粽子和魚在歷史上有相似的功用,所以我在上面稍微做這麼一小段的補充。
很輕鬆地可以知道,在古人的眼中,米與魚籽相像,具有繁殖育化的神力。古代的米沒有像今天這麼精製甚至還拋光打蠟,因為受加工條件等因素限制,古時候的米很可能只經脱殼程序,留有胚芽,可以發芽,如同今天的糙米和黎麥那樣。

一言以蔽之,吸收了日月精華的米在古人眼裏是有神力的。因此,米才天然地獲得了神的食品的資格。我的敍述不多,但我的邏輯足以成立。
從古至今,米能夠超越其色其味之美,給予我們特別的幸福感,是有着久遠而深藏的理由的。
以米為材料製成的食物擁有着神力,例證還可以從由米釀造的酒、製作的各種糕餅和糰子上獲得更多的發現,我只再補幾則有趣的相關事例。
小時候一到晚上,我的身體偶爾會出現莫名其妙的發高燒,大人們斷定是我的神魂受到不明原因驚嚇導致的,因為是不明原因,所以我受驚過度肯定與母親對我施加的武力不相干。總之,為了安撫我弱小的神魂,母親趁我睡覺時,用碗盛米再用布將碗口包紮緊,然後倒扣在我枕邊。我會模模糊糊地聽到和看到,間隔一段時間,母親一邊拿起碗在我腦袋上方做“熨衣服”的盤旋動作,一邊口中唸唸有詞,輕聲呼喊我的名字。神奇得很,第二天早上,我一醒來就覺得燒退了,人也恢復了精神,可以繼續在母親的視線之外調皮搗蛋了。
我還聽説,過去在一些偏僻的山區有一種“搖米”的風俗,將一定量的米粒放入乾燥乾淨的竹筒中,在病人枕邊搖晃竹筒,讓垂危的病人聽其聲音,據説這樣作法可以拯救病人垂危的生命。
山裏人的“搖米”之術要是被見多識廣的城裏人聽説了,城裏人多半會以此作為笑料,説些“連米都搖過了還是救不回來,也是命該如此”的話,用來嘲笑山裏人的愚昧。
中國祖先為生存、養生和長壽,便憑藉對大自然神秘的認識,創造了各種法術,以期能夠寄託和實現某些願望,達到養生和戰勝大自然災害之目的,這種法術如“搖米”也叫巫醫之道。
有人相信米粒有招魂驅邪的神力,用米制作的粽子自然就是神奇的“保健食品”。不僅粽子有神力,甚至“粽角”在後世也有了治病救人的高超功效。
在《本草綱目》中,李時珍摘錄了宋代整理的古籍《太平聖惠方》中記載的幾味以粽子尖角入藥的藥方,比如一個藥方名為豬膏丸,需“臘豬膏二兩,獨角仙一枚,獨頭蒜一個,樓葱一握,五月五日三家粽尖”,然後經特殊的製備法獲得藥丸子,可“治瘧疾發渴,往來不定”。
我補充這三則故事並非要宣揚什麼迷信之術,而是為了説明兩個問題,一要正確看待古人的一些愚昧之道,一味鄙視和迴避,這與“兒嫌母醜”沒有多大的分別;二是為了下面即將展開討論新的問題做一點鋪墊。(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