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童養媳，到省委書記_風聞

今天講一個傳奇人物。

我在新四軍李巷根據地參觀陳老總的住所的時候，發現陳老總的屋子旁邊，有一間廂房，當年住着一位新四軍的女幹部，照片上的她身着軍裝，面龐輪廓分明，顯得英武剛毅（下圖右2）。

她名叫“李堅真”，是當時中共溧水縣的縣委書記。

李堅真原名李見珍，是中國婦女運動的先驅，是32位參加長征的中央紅軍女戰士之一，她還是中共第一位女縣委書記，中共中央第一任婦女部長，新中國的廣東省委書記，中央候補委員。

斯諾的夫人韋爾斯在《續西行漫記》中稱她“剛毅果敢，精明幹練，實在是中國最受壓迫的階級在革命形勢下所能產生出的最動人的標準人物。”

1907年，李堅真出生於廣東豐順縣小勝鄉，這是一個貧瘠的山區，她的父親是個佃農，租種地主的土地，她的母親生育了12個子女，6個夭折，4個賣掉，李堅真8個月的時候，就被父母以8吊銅錢賣給了另外一家姓朱的農民做童養媳。

8個月，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就和一個只有八歲的男孩“成親”了，李見珍這個名字，還是她的“公公”給她起的。

在客家地區，男人外出打工，家裏的主要勞動力是女性，李堅真從小就跟着“婆婆”種地、打柴、做農活，雖然她的“丈夫”外出讀書，學了新思想，一直把她當妹妹，但她依然很難擺脱自己的命運。

在李堅真十五六歲的時候，集市上忽然在流傳一個故事：“海豐有個財主少爺，叫彭湃，把自己家的田產地契都燒了，還領着佃户成立了農會，不準地主欺壓窮人…...”

“彭少爺到外國讀過書，放着現成的官兒不做，帶者佃户鬧事，真是中了邪了，癲了….."

”現在省裏鬧起國民革命了，澎湃到了省裏，成立了省農會，要實現‘耕者有其田’，現在地主也怕農會了…..現在男女要平等了，婚姻要自由了，女人也可以加入農會！”。

在這個時候，彭湃這個名字在廣東如日中天，如太陽一般耀眼，窮人們都叫他“彭菩薩”。這些傳説，也在李堅真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她希望能夠親眼見到“耕者有其田”、“男女平等”的那一天。

她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澎湃居然來到了她的家中，他穿着一身便裝，帶者一頂白色通帽，“斯斯文文”的，他是來談成立農會的事宜的，李堅真沒有料到，彭湃這麼大一個人物，居然會來到自己家中，居然還會和大家一起吃番薯稀飯，還和自己一個童養媳聊天。

彭湃端着飯碗講：“農民想要過好日子，就要組織起來。”

李堅真問：“什麼叫‘組織起來’？”

“組織起來，就好比把五根手指捏成拳頭，拳頭打人才有力量，農民組織起來，成立農民協會，才能去對付土豪劣紳，鬥爭才有力量”。

在“農民運動大王”彭湃的指引下，李堅真開始走上那條“人人平等、世界大同”的道路，彭湃走後第二天，她就加入了農協小組，動員村裏的姐妹們參加農民大會，並且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當年7月，他們開始建立農民自衞軍，不但有了自己的武裝，還建立了自己的政權，“一切權力歸農會”。

她和同志們帶領農民們抗租、燒田契、在如火如荼的大革命中，李堅真逐漸脱離了家庭關係，成長為一名堅定的革命者。她擅長編唱山歌，深入羣眾，宣傳、動員工作做得非常出色。

1927年6月，李堅真加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大革命失敗後，同年秋參加豐順農民武裝暴動，上山打游擊。同年冬被選為豐順縣革命委員會副委員長，參加創建東江革命根據地的鬥爭。

1930年，李堅真從廣東東江進入了中央蘇區，向毛主席作彙報。

當時那個會議上，有很多人看不起“農會工作”，李堅真發言的時候，甚至還有些坐在前排的人嘲諷：“你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家裏沒有一根針，懂得什麼？”毛主席當即打斷説：“真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家無一根針的人，他們受苦最深，革命性最強，他們才是我們依靠的力量，一定要把他們發動起來；我們不能把工作放在那些穿的好，嘴巴會説的人身上，這些人情況複雜，要具體分析。”

李堅真説那時候還搞不清“三合會”、“三點會”這些人的性質，毛主席告訴她：“這些參加三合會、三點會的人，出了少數會道門頭子之外，大部分都是窮苦人，他們生活困難，沒得吃，有時也會自發去打土豪劣紳，對於他們，不能一概當‘土匪’打，要團結他們，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毛主席還用散沙和湖洋泥做比喻，沒有組織起來的人民，就散沙，而湖洋泥有黏性，可以把散沙膠在一起，捏成一團，人民就有了力量。

李堅真後來回憶，她一開始只是靠着樸素的階級感情去鬧革命，愛誰，恨誰，都出於本能，但是聽毛主席講述了什麼是團結、什麼是“組織”、什麼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什麼是“深入羣眾”之後，心中就有了清晰的脈絡，有了自己工作的方法論，她學會了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去觀察和分析問題。

李堅真是農民、勞動婦女出身的幹部，瞭解農民的疾苦，和農民有共同語言，所以在工作中，她能夠下到基層去，和農民、勞動婦女一起勞作、談心，瞭解他們的需求，她還擅長編寫山歌，把主義和理想用最簡單的語言傳播給廣大民眾，所以在蘇區根據地中很受歡迎。

她創作過一首山歌，叫做《打土豪》：

苦人苦傷心，

豪紳不做一身新，

餐餐吃的魚和肉，

三筒大米酒半斤。

苦人餐餐菜糊粥，

做生做死米半斤。

苦人團結心連心，

拿起扁擔打豪紳。

1931年，李堅真被調到閩粵贛革命根據地工作，任中共汀東縣委書記，不久改任中共長汀縣委書記，成為中共第一個女縣委書記。她積極領導廣大羣眾鞏固建設根據地，發展地方武裝支援主力紅軍作戰。

在長汀縣，她在各個區、鄉建立赤衞隊，擴大蘇區，並且組織工會、貧農團、少先隊、女工和農婦代表會，不斷發展黨員，並且組織運輸隊、擔架隊、救護隊、洗衣隊支援紅軍……她擔任縣委書記的時候，有個著名的“三勤”要訣——腿勤、手勤、嘴勤。

腿勤，就是多往下面跑，靠一雙赤板腳，走遍全縣各區、鄉、村，實地調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資料，及時發現問題，及時解決；李堅真當時隨身帶一張地圖、一個小本子、一個乾糧袋、一支手槍，走遍整個縣，關於當地階級情況、土地肥瘦，文化程度，都一一瞭解，在地圖上給各個區域標上不同的標記，做工作的時候，也是從各區、鄉實際出發，採取不同的措施。

手勤，就是和羣眾一起幹活，走到哪裏就拿起鋤頭、挑起扁擔和勞動人民一起勞動，這樣不但能和羣眾打成一片，還能瞭解各家各户的實際情況。

嘴勤，就是多宣傳，宣傳革命的道理，宣傳黨的方針政策，通過和羣眾談心、唱山歌、開羣眾大會等方式，一邊瞭解羣眾，一邊也讓羣眾瞭解黨和革命軍隊，這樣才能順利開展工作。

在中央蘇區土地革命期間，李堅真和毛主席關於“分配土地”有一段討論，她向毛主席反映“有人主張按勞動力分配，老人小孩只分三分之一的土地，還有人説婦女和16歲以下的兒童只是‘半勞力’，只分半份土地，婦女和多子女的羣眾意見很大。”毛主席問：“你的意見呢？”，李堅真回答：“還是按人口分配好，最好是‘中間不動兩頭平’”。

毛主席表示讚賞，他説：“‘中間不動兩頭平’很好，抽多補少，抽肥補瘦，中農的土地不動，沒收地主豪紳的肥田，分給少地無地的貧農，要為貧苦農民想得周到一點。”李堅真在長汀搞土地革命的時候，就是執行這個政策的。

1934年1月，李堅真調任中共中央局婦女部部長。出席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被選為中華全國蘇維埃政府中央執行委員。

她在中央局婦女部的工作，是領導中央革命根據地的婦女解放運動，動員組織廣大婦女參加根據地各項建設和支援紅軍反“圍剿”鬥爭。在“紅五月運動”中，在福建、湘贛、粵贛三省發展女黨員3900多人、女團員2700多人，女赤衞隊員14000多人，女少先隊員13000多人。

第五次反圍剿中，中央婦女部提出的口號是“每個勞動婦女英勇地踏上生產戰線，如紅軍戰士上火線一樣英勇”！以前，江西的婦女都是裹小腳的，耕田犁地的活兒都是男人乾的，婦女部便組織“生產教育委員會”，鼓勵婦女解開裹腳布，學習生產技能，然後下水田勞動……當時的毛主席被剝奪了軍事指揮權，只擔任中華蘇維埃政府主席，於是經常一身便衣下地勞動，當他看到江西的婦女們赤着腳、挽着褲腿在泥水裏扶着爬犁勞作的時候，他高興地説：“封建社會有種迷信的説法，説婦女犁地會被雷公打，現在時代不同了，雷公也不靈了，男同志能夠做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做到，今天你們不是做到了嗎？”

李堅真後來回憶，江西的勞動婦女為革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她們在1934年頭兩月就為紅軍做出了16萬雙鞋，長征出發前婦女們又為紅軍趕製了20萬雙鞋和10萬條米袋……為了支前，整個中央蘇區從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到六七十的老太太都動員起來了，她們不分晝夜給紅軍趕製衣帽鞋子糧袋，用一針一線支援着革命，婦女們還組織了擔架隊、送糧隊、洗衣隊，她們甚至還把自己陪嫁的手鐲、戒指、耳環都捐獻了出來，支援革命戰爭。

你要問為什麼當時蘇區的婦女們如此支持共產黨？支持紅軍？那是因為當時的蘇維埃政府真的讓婦女們知道了做為人的尊嚴，蘇維埃政權頒佈了婚姻法，廢除封建婚姻，反對封建家庭對婦女的壓迫，並且支持婚姻自由、離婚自由；為了能讓婦女們安心生產工作，蘇區還建立了200多個託兒所，由政府來照顧孩子。這對那個時代的婦女們來説，這是個真正的“新世界”。

在離開瑞金，踏上長征路的時候，李堅真還看到蘇區的老婆婆把煮好的雞蛋、縫好的布鞋硬塞到紅軍戰士的背囊裏，還流着淚説：“你們快點回來……”

在長征途中，李堅真有個外號，叫做“打土豪專家”。

因為她被分配在中央直屬機關司令部，擔任民運科科長，打土豪，找糧食，找嚮導，找運輸員…..都是她的工作。對於這些工作，她是經驗豐富遊刃有餘，她經常帶者幾個機靈的同志先摸進聚居區，先到山崗高處，看哪裏有高牆大院，聽哪裏狗叫的最兇，一般住高牆大院，養着惡狗，家裏有牛欄、馬廄，鍋灶又大又多的，不是土豪就是地主。她帶隊調查土豪劣紳的劣跡，然後沒收地主浮財，收繳糧食、武器、鹽巴、農具，並且列出清單，寫成字條放在地主價值，聲明是紅軍“徵收”，與羣眾無關，防止土豪地主事後報復羣眾。

而李堅真和戰友們每到一處，都幫助村裏的老人挑水、劈柴，並且把錢財、鹽巴、糧食、農具分給貧苦農民，人民羣眾覺得紅軍和國民黨的軍隊完全不同，就更支持紅軍“打土豪”了。李堅真曾給長征路上遇到的一個大娘挑水，大娘看李堅真身材高大，穿着軍裝，帶着槍，放着大腳……得知她是個女子的時候，大娘説：“紅軍真好，你們能夠長住下來就好了”。

李堅真和戰友們一邊長征，一邊打土豪補充給養，一邊還做了羣眾工作，得到了嚮導，還動員了大量青壯年參加紅軍，所以她得了個外號，叫做“打土豪專家”。

後來，由於她能打仗，會交流，還能徵運輸員，所以被推薦為幹部休養連的指導員。

紅軍幹部休養連屬中央衞生部領導，是一個特殊的連隊，全連約300餘人，分五個休養班，即：老同志班、傷員班、女同志班、機要人員班、流動班。如董必武、徐特立、謝覺哉、成仿吾在”老同志班“；鍾赤兵、姚喆、張宗遜在”傷員班“；鄧穎超、賀子珍、蕭月華、曾玉在”女同志班“。

李堅真的任務，就是保護好他們，率領他們完成長征，在不斷的轉戰中，在敵人圍追堵截之中，這個任務是相當艱鉅的。

紅三軍團任團長的姚喆腿部負傷，無法跟隨部隊撤離，部隊決定暫時把他託付給老百姓。李堅真知道後，她硬是違反了紀律，帶着四個人輪流抬着他走了十幾裏，才把他救回來。

紅三軍團任團政委的鐘赤兵，也是在戰爭中受了傷，不幸落單，他自己都放棄了生的希望，但是李堅真沒有放棄他，冒着槍火衝了過來，救下了他，戰鬥結束，還千方百計抽調兵力，讓人用擔架帶着他們走完了長征。後來這兩人都成了開國中將。

幹部休養連在過瀘定橋時，被敵人的飛機盯上了，一陣狂轟濫炸，幹部休養連人仰馬翻，李堅真冒着被敵機打中的危險，迅速組織大家撤離。可是，被炸散擔架、藥箱不能丟掉，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主席正好路過這裏，她就找到主席，請求幫忙。主席和警衞班的戰士們幫李堅真打掃好戰場，安置好一切後，才離開了。晚年時，李堅真回憶説：“當時如果沒有主席，就沒有休養連，主席當時真是救了休養連一命！”

李堅真率領着幹部修養連，硬是翻過了雪山，走過了茫茫草地，走完了兩萬五千里長徵，來到了陝北，並且與鄧振詢結婚。

李堅真在延安工作的時候，又有一件趣事，因為她剪了短髮，身材高大，身穿紅軍軍裝，又是中央幹部，陝北的同志找了一位叫做小賈的女同志與她合住，並且説這是“中央紅軍的李部長”。

那位小賈以為她是個男同志，一晚上睡覺都把衣服裹得緊緊的，延安的那位領導第二天還開玩笑説：“小賈，昨晚怎麼樣？我就説中央紅軍很講紀律的是不是？”“李部長長得英俊，我給你做媒好不好？”小賈同志還害羞地問：“他有婆娘沒？”

於是，李堅真又有了個段子，同志們見面就問：“你有婆娘沒？”

在延安，李堅真重回中央婦女部擔任部長，她繼續為婦女解放做工作，動員各級婦女幹部深入羣眾，宣傳男女平等，鼓勵婦女下炕、放腳、洗澡、參加勞動，並且動員婦女識字掃盲，要求每個婦女一天至少要識兩個字，動員婦女積極參與社會活動、參與政治。讓婦女和男子有同樣參與選舉地權利，有意識在各級政府中培養女幹部，讓廣大女同胞參與到革命和建設中來。

在抗戰爆發後，李堅真又奉命南下，到新四軍去工作，由於南方鬥爭形勢複雜、情況艱險，毛主席不知道哪裏得到消息，説李堅真不幸犧牲了，這讓主席非常痛惜。

實際上，這只是謠言，1938年冬，李堅真任中共中央東南局婦女部部長，領導發動江西安徽等地婦女抗日救亡活動。1940年後任中共蘇南區黨委黨校主任，中共溧水縣委書記，中共中央華中局民運部副部長等職，參加艱苦的敵後抗日游擊戰爭。（下圖右一為李堅真）

在新四軍工作的時候，她的丈夫鄧振詢不幸在渡河的時候犧牲，李堅真強忍悲痛，繼續投入到對日偽軍的鬥爭中。在她擔任溧水縣委書記的時候，經常身先士卒，親自指揮對日偽軍的戰鬥，在戰鬥中，她用兩支槍射擊，一支是她自己的，另外一支是丈夫的。

她在蘇皖區一直工作到1945年抗戰勝利。

1945年秋，李堅真開始擔任中共中央華東局婦女部部長，領導發動廣大婦女支援華東解放戰爭，並且在新安、萊陽開展土改工作。

1949年3月24日，李堅真率華東婦女代表團到北京出席第一次全國婦女代表大會，並被選為第一屆全國婦女代表大會執行委員；在大會期間，到北京西郊機場迎接從西柏坡來的中央機關，她再一次見到了毛主席，自1937年離開延安，已經整整12年了。

毛主席一眼就認出了她，高興地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説：“李堅真，你還活着啊！”

新中國成立後，李堅真回到闊別20年的故鄉廣東任廣東省土改工作團團長、黨組書記，負責指導廣東省各地的土改工作；此後歷任中共廣東省粵中區黨委書記、第一書記，中共廣東省委副書記、中共廣東省委書記、省委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廣東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主任等職。

1992年3月30日，這位8吊錢就被賣掉的童養媳，唱着山歌參加革命的傳奇女紅軍、“打土豪專家”、中國婦女運動的先驅在廣州逝世，享年85歲。